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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三折





倩君谱纂

莫测兵机




杜妆怜置若罔闻,微眯的冶丽血瞳紧盯着她肩腋间的创口,半晌才喃喃轻道:“原来你是不死之身。”轻悠的气音听得人心魂一荡,难想像如她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,竟也有着撩人心魄的酥曼风情。

怜清浅笑道:“也没甚好说嘴的,让你一剑斩下头颅,一样得死。为求苟全,只好使尽浑身解数啦。”

杜妆怜冷冷一笑。“只管说你的,我听不下去的时候,你自然会知道。”手中长剑嗡嗡微震,甩落几点黏腻的血珠。

怜清浅双手捧着蜂巢般千疮百孔的铓血剑轻轻放落,微微推向杜妆怜,不经意间透出的优雅和从容几乎让人误以为,推过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,众人置身处非是尸骸与残肢横陈的修罗战场,而是某个舞雩歌咏的精致茶宴。

“我幼年曾落于一恶人手里,受尽奸淫污辱,生不如死。”此话一出,连杜妆怜的眼瞳都为之圆瞠,怜清浅却是神色自若,自顾自地说道:“长大之后,那人终于栽在我手里,教我给一剑杀了。助我报得大仇的朋友颇不以为然,认为那厮是死得轻巧了,该废了他的内功、挑断手筋脚筋,割舌劓鼻,扔进蛇鼠横行的阴湿地牢里慢慢折磨,非弄个三年五载绝不教他咽气;眼耳各留其一,毕竟恐惧折磨有赖五感放大效果,有时还在苦刑之上。”

“你这个朋友倒也通晓门路。”杜妆怜冷笑。

“我倒觉得,那是因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,只凭意气做出的想像。真让他亲身施行,不出半个月怕便将那人杀了,一了百了。”怜清浅笑道:“刑求与折磨是门学问,弄出的伤口若不妥善处理,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;囚禁处没有贮存黄白物的木桶,并按时清理,非但会臭到你不想靠近,屎溺腐化所生之毒,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。严刑拷打造成的失禁,又是谁要清理?”杜妆怜为之语塞。

“不能一剑杀了的,最后都是折腾自己。”女郎怡然道:

“绑了那位言姑娘,细细拷问武功秘奥,不幸也只能存于想像中,实际并不可行。且不论她抱着同归于尽之心,故意默一份假功法,最终被看破手脚惨遭杀害、白忙一场的可能性,即使她一心求活,或因囿于恐惧、误记,乃至本身修为所限,给出一份毫无助益、甚且有害的心诀来,岂非令人哭笑不得?你看看她,像是把天覆神功练顺了、练成了的模样么?”

谁来说都是嘲讽满满的话语,只有从怜姑娘口中娓娓道出,才能讲得这般平和悦耳,仿佛是为你着想的邻家大姐姐,无法令人生出一丝反感。况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满霜,简直是这番论述的完美注脚,与红颜白发的杜妆怜搁在一块,很难说谁的天覆功练得更岔些。相信她能给出堪用的解法,实是一厢情愿。

杜妆怜的盘算被无情戳破,理当恼羞成怒,兴许是怜清浅的口吻宁定得让人心安,实在是过于胸有成竹了,银发女郎连眉头都没皱,冷冷一睨,哼道:“你倒是别有良策?”

怜清浅温婉一笑,斜坐着微微欠身。

“在我看来,杜掌门有两条路可走,其一便是亲上宵明岛取得秘笈,我虽不知宵明岛位在何处,但说起近海航行,天下五道间莫有胜过渔阳十二家者,只要有船往来于岛陆之间,总能打听到线索。然而,莫说马蚕娘的武功深不可测,桑木阴中卧虎藏龙,岛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,我们连杜掌门都打不过,能耐有限,纵使摸清了驶往宵明岛的海图,杜掌门也只能单人孤剑杀上岛去,我以为非是良策。”

杜妆怜哼的一声,并未接口,神色隐有些不善,但毕竟没有翻脸拔剑,众姝不禁为怜姑娘捏把冷汗。

“第二个法子,便是将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诀悉数默出,交由我来完善。”

怜清浅直起腰来,双手叠于腹间,抬望杜妆怜。“我落鹜庄数百年来搜罗天下武经,说白了,就是纸上谈兵的专家,但也出过我娘那样的高手,盖因本庄嫡传的《明霞心卷》有兼容各派内功的好处,能施展世间一切外门招数,毋须其独门心法推动。我曾以此完善过几门我没练过、也练不了的功法,于此薄有名声,以杜掌门见识之广,谅必略有耳闻。”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缎小包,轻轻掷给杜妆怜。

银发女郎长剑圈转,布包像黏上剑尖也似,一兜一抄之间即平举于前;剑刃微颤,布包系结被透劲震脱,飕的一声逆旋绷解,一物迎风飞出,薄可透光,宛若巨大的白皮子(水母),竟是条四尺见方的纱巾。

杜妆怜鹤颈般的皓腕一招,纱巾逆风偏转,无声无息飞入掌中,但见纱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,字迹娟秀,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,字团间还画着九宫八卦和若干意义不明的线条,但都不如绢头那八枚铜钱大小的“远飏神功,书付范郎”绣字醒目。

《远飏神功》正是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彊的独门武技,一说悟自游尸门绝学《赤血神针》,也有说是范飞彊机缘巧合,得成骧公舒梦还的隔世传授,故以渔阳正统自居,不想此功竟与怜清浅有此关联。

战场之上无暇细看,杜妆怜余光一扫,便知不是胡乱编造的唬人把戏,随手收入怀中;剑尖微挑,锦缎小包内之物入手,却是一本巴掌大小、厚约三分的线装小书,封面赫然写着“明霞心卷”四个小楷。

“这虽非供在落鹜庄怜氏祠堂的正本,却是我娘亲自抄写,内中有许多她的心得,我觉得比那本祖传的秘笈有意思多了,从我记事起就未曾离身。杜掌门若疑我之能,望这两部武经能代我分说一二。”

“如此紧要的物事,你竟也舍得?”

“从我尸身上搜出,亦是入你之手,有什么分别?”怜清浅道:“我的条件很简单,你保我主仆俩后半生的平安,我负责替你解决天覆功的疑难,如我为范飞彊所做的一样。”

杜妆怜哼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逮到机会便反戈一击,绝不坐以待毙。你道我不知适才的围攻,却是你耍的花样?”

怜清浅全不否认,欣然垂眸,顺她的话头说:“但我终究是逃不了的,你下定决心要杀的人,哪怕花上十几二十年,也要将他们尽杀了。我没有蠢到漠视你的性情,也不想图个侥幸,多活两天便罢。

“我是死过一次的人,杜掌门,我不怕死。那些你们听闻的我的过去,于我已是上辈子的事;这一世,我不愿担惊受怕,畏首畏尾,我想同你做个公平互惠的交易。当然,以秘术将你转化成我这般体质,或许也能解决你的困扰,但我料你决计不肯让我在你脖子上抹一刀然后埋进土里,对不?”

杜妆怜还真的沉吟了起来,微蹙柳眉,眸光一霎倏转,瞧得应风色几欲笑出。便与怜清浅极不对盘,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阴人的巧舌如簧:这位怜姑娘不让对手往“避免最糟”的方向思考,改以“选择更好”诱之。

杜妆怜大可杀掉众人,干净俐落,但这样一来,非但今夜白忙一场,对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后一丝盼望——言满霜的心诀补全——也宣告断绝,除非还有其他桑木阴传人可寻,不然就只剩杀上宵明岛一途。

——可以的话,杜妆怜早就这么做了。

杀人对她来说,永远是最直觉的选项。

怜清浅以《明霞心卷》和《远飏神功》为质,就算弃保潜逃,杜妆怜所得仍是大过了损失,且如怜清浅之言,依杜妆怜的本领,找出怜、梁二人杀之也非难事。至于事机泄漏、传出臭名云云,莫说杜妆怜本人未必在乎,她的恶行顾挽松和满霜俱都知悉,多年来也未曾动摇过“红颜冷剑”的江湖地位,说穿了武林是个捧人人捧的酱缸,“六合名剑”的声名早与三铸四剑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绑在一起,绝难轻易毁去。

“那好。”果然杜妆怜接受了提议,但令应风色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:

“我便留你二人性命,其余全杀了——”

“且慢!”怜清浅玉手微扬,慢条斯理道:“既然贵我双方买卖已成,利益一致,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:你似乎身陷险境而不自知,你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那个对头,说不定已然到了附近,你做好兵刃相向的准备了么?还是该把握时间,另寻妥适的藏身处?”

现身以来始终掌握局势、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妆怜,初次露出动摇之色,娇躯微晃,长剑“唰!”一声转向,指着怜清浅的鼻尖,咬牙低道:
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“容颜不衰,发色银白,没有避世的必要,多的是武功修练有成的高人具有这般异相,毋须淡出武林。”

怜清浅无视于寒光闪烁的锋锐剑尖,淡道:“你长年闭关,径以水月停轩为屏障,我料你有一忌惮之人;武功上能令你如此畏惧的,只能说是世人无法想像的怪物。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,我心中已列出了几条名单。

“但你毕竟没有抛下一切,水月停轩也非难攻不落的城塞,我猜测你在忌惮的同时,仍存有观望的心思,心中不确定那人是否要对你出手,不知道值不值得为了这点疑虑抛弃既有的名利,就这样拖过好些年。

“就像言姑娘忌惮你,以惟明之名四处踢馆时,总有意无意避过水月停轩,你今夜前来,一是没将羽羊神放眼里,再者也不认为会有危险,其三则是因为言姑娘这饵太香,才亲身一探罢?”

杜妆怜蹙眉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但羽羊神并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满霜,正是惟明本人,是马蚕娘未及收入门墙的徒弟玉未明。他指的‘漏网之鱼’,其实是水月弃徒陆筠曼,谁知你毫不在意他母女俩。如此便有一处蹊跷:是谁告诉你,玉未明藏在此地的?”

杜妆怜一怔:“是他派人送的蜡丸藏书。”从袖里摸出一张数折字条,其上写着“君寻未果,吾今备便,十五月下,无乘庵前”十六字,笔力苍劲遒健,颇有大儒架式,很难与粗鄙滑头的羽羊神联想在一块儿。

怜清浅拈笺垂首,玉唇轻歙,反复念了几遍,抬头笑道:“果然,没有提到宵明岛或天覆神功。换了往常时刻,你是不会理他的罢?莫非,是传话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?”

杜妆怜猛然转头,较实剑更锋锐的狞光绽出赤瞳,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:

“……顾挽松!”

“我……我实不知……”瘫坐在阶台角落里的羽羊神死命摇头,若非双肩穴道被封,怕早已双手乱摇起来,缺了枚牙的瘪嘴说话间频频漏风,唯恐难取信于人,惊恐的目光投向远处,不住往夜色里巡梭:“你、你派谁人送……送的信?出来!快……快给老子出来!”

众人顺着叫喊的方向望去,唰的一声树冠微晃,一名黑衣劲装的结实身影轻巧落地,悄无余声,遮脸的铜色半面上耸起了五根张狂鬼角,左前臂则是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破魂甲,指着地面的运古色尸骸,沉声道:

“是这厮去的断肠湖,我没交待他什么口信,只有蜡丸而已。”

——是龙方飓色!

应风色热血上涌,咬得腮帮绷硬,牙关格格有声。正所谓: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。”适才在兵荒马乱间听得那一声“别动”,还觉得不像是他,如今龙方飓色来到眼前,分明体型较数月前精壮了不只半点儿,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应风色却肯定是他,烧成灰也不会认错。

龙方飓色的背上还斜背着应风色宝爱的半痴剑剑铲,尤为可恨。

(这厮……唯独这厮,决计不可饶恕!)

原本以为消淡了、放下了的仇恨,此际如毒蛇般疯狂嘶咬着应风色的心,甚至不是因为他带队袭击无乘庵、意欲赶尽杀绝所致,应风色根本没想到这一处,而是一见到他的眼睛,当日被锐匕搠入处便剧烈地疼痛起来,鲜炽一如垂死之际,惨遭背叛的错愕、痛苦、徬徨无助……毫无准备地涌上心头,戳得创口血肉糢糊,令人不忍卒睹。

而龙方的答案显然无法让杜妆怜满意,顾挽松陡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所慑,哑声急道:“你、你快看看他身上有没……有没有什么线索?真不是我……真不是我干的啊!”末句自是对着杜妆怜说,已无异于求饶。

龙方飓色微跛着上前,翻过运古色之尸,里里外外翻了个遍,沉默地对顾挽松摇摇头。一旁的储之沁见他不良于行,这才认出他来,啊的一声掩口道:“是你,龙大方!”龙方飓色冷冷一睨,并未接口。

“我知道了……我知道了!”蓦地顾挽松一阵哆嗦,杀猪似的叫起来:“是先生……是先生!先生他来了……先生他来了啊!”

“住口!”杜妆怜素履飞起,裙䙓飘扬间,浑圆修长的大腿绷紧裤布,曲线宛然,浑若赤裸;蹴起的尸骸离地飞去,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,不止将顾挽松撞倒,甚至压在下头,顾挽松兀自咿咿呀呀叫唤不休,辨不清是惨叫抑或其他。

龙方飓色似欲上前,身形一晃,终究没敢轻举妄动,目光不离银发女郎的手中剑。

月光下,杜妆怜原本桃花般的冶艳俏脸,竟白得无一丝血色,轻咬玉唇,一霎间心思百转,抬头对怜清浅道:“你若有丝毫毁约之意,我保证让你后悔莫及。你需要多久的时间?”

“十年之内,成或不成,都会给你个交待。”

“……你说出这个答案之前,没想过会被一剑断头么?”杜妆怜怒极反笑。

“敷衍容易,善后则难。你该开始习惯我的实事求是。”怜清浅不为所动,淡然道:“我们要去水月停轩安顿,还是你有别的隐居地?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,却被误认是毁约潜逃。”

杜妆怜戴上纱笠,将残破的铓血剑还入鞘中,却仍持那柄斩杀了严人畏的青钢剑,仿佛非这样无法心安。被怜清浅一唤回神后,沉吟不过一霎眼,指着无乘庵说道:“你们在这儿落脚罢,我再来寻你。你最好别花上十年这么久,为了你和你家小姐着想。”

怜清浅笑道:“对青春永驻的人来说,十年并不算久,过去也就过去了,关键是你拿来换了什么。”杜妆怜无意多言,袍袖泼喇喇一转,片刻去得无影无踪,仿佛不曾来过。

夜风中,只剩下众姝牙关轻颤、闷声痛哼的呜咽细响。怜清浅等了片刻,不见杜妆怜回转,取出一只光洁瓷瓶倾出丸药,细心喂了膝上的梁燕贞吞服,把瓶子掷给储之沁。“这‘养神宁心丸’虽解不了沥血石的矿石毒,但活血理气、调节脉行的效果还是有的,能减轻痛苦。此丸多服无害,不过我身上只有这一瓶,你均分给其他人罢。”储之沁依言而为。

她虽有份参与围杀杜妆怜,然而距离最远,就是出鞭扯杜妆怜一脚踝罢了,并非近身缠斗,没被铓血剑身迸出的毒质所波及,成为全场唯二行动自如的人;接过瓷瓶后本来有些犹豫,忽听倚柱昏迷的师父道:“我没事,你先救人。”见鱼休同清醒过来,心头一块大石才落了地。

清臞到颇有些遗世出尘之感的天门前掌教微眯凤眼,就着月光,遥遥打量怜清浅,片刻才叹道:“怜姑娘,老朽鱼休同,当年在天王山和七砦联会上见过姑娘两回,姑娘风采依旧,仿佛卅年岁月未留予姑娘片鳞半爪,老朽却是将死之躯了。”

怜清浅笑道:“我记得你,是那位生得很好看、说话很是和气的道长吧?当年我院里那些个丫鬟姐姐们,都争着去知客院中偷瞧道长,回来无不长吁短叹,从此恨上了道门清修,念兹在兹者众,颇误良缘。”

鱼休同淡淡一笑,冷不防问:“当年的妖刀阴谋,我料姑娘亦受其害,必与阴谋家无涉。行将就木之人,不想带着遗憾上路,故尔厚颜一问,只盼姑娘亲口说个‘不’字,老朽不胜感激。”

怜清浅微露诧色,摇了摇头。“我与小姐不幸为奸人所乘,这才卷入羽羊神的阴谋,当年的妖刀圣战与我无关。范飞彊虽然手持赤眼,但那把刀就是锋锐些,刀刃上又喂有迷惑女子心性的毒物,没有市井流传的神奇异能。”

鱼休同点头道:“那老朽就放心了。当年我在大桐山上,曾目睹这厮与杜妆怜设计残杀同门,再布置成妖刀行凶的模样,关于主谋的记忆,却被这厮硬生生从我心识中取了去,以致二十年来如行尸走肉。这笔账,今日须算个分明。”冷眼瞧着台阶下咿呀乱叫的顾挽松,扶着檐柱颤巍巍地起身。

“先生来啦……先生来啦……哈哈哈哈……先生他这不就来了么?”

尸身之下,原本六神无主的惨叫声转为一阵狂笑,忽又恢复原本的轻佻狂气目无余子,顾挽松从歪斜断折的四肢躯干后方探出脑袋,紧闭的一眼兀自淌着殷红的血线,爬满血渍泥沙的瘦削长脸在夜里看来分外狰狞。

“一帮愚蠢的婆娘!”独目狂人咂咂嘴,似想伸手挠头,无奈两臂犹如捏烂了的芭蕉,软软垂于身侧,只十指不住屈伸呈挠抓貌,看来既滑稽又诡异。“老子乱哭几句,吓跑了杜妆怜,就你们这几只打又不能打、逃又无处逃的骚屄,还不是任老子杀剐!哈哈哈,瞎忙活半天,到头来全是白送!”至于鱼休同,他是连理都懒得搭理,只拿眼角瞅他,冷笑不绝。

言满霜服下储之沁喂的养神丸,痛楚大减,听顾挽松大言不惭,恨火更炽,咬牙道:“顾贼!你我前帐未清,教你……这般放肆!”

顾挽松斜乜着她。“先前不知你是玉未明,也就趁你昏迷不醒时捏捏奶子抠抠骚穴,揩点油罢了,让你逃过一劫。再落到老子手里,就算哭着求我也不能饶,非肏到你挺个肚子丢人现眼不可,最好大名鼎鼎的惟明师太再给老子生个女娃娃……哼,你还有胆子先同老子叫阵?”他本想说“母女同吃老子一棒”,忽意识到莫婷也在现场,话到嘴边赶紧吞回,以免听进莫执一那骚婆娘的耳朵里,难保日后生出什么事端。

储之沁听不下去,边喂莫婷、鹿希色服药,扭头反口道:“那银头发的煞星走啦,你也不瞧瞧是哪边人多些,嘴巴放干净点!”

顾挽松哈哈大笑,回顾龙方:“好啦,赶紧把场面收拾收拾,除玉未明须留给我,其他小妞任你处置,便都要了也无妨。”

龙方飓色微微欠身,摸出号筒施放火信,少时便有同伙自林中掠出,一数约莫七八人之谱,个个步履稳健,居然都不是庸手。储之沁俏脸微变,却听顾挽松道:“……你做事一向谨慎,怎么只带了这些人来?”

龙方恭恭敬敬回答:“为引出运古色的党徒,以及那些三心二意的墙头草,不宜成群结队,精锐尽出。运古色那厮也不是全无眼色,属下若不冒点风险,料他不肯轻易上钩。”

顾挽松“嘿”的一声。“若到中途,他决定不来无乘庵,仗着人多干掉你,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?”龙方飓色躬身道:“我等是分别下山,在此地会合,他没有机会。若他临阵倒戈,又或杜妆怜终究没来,那也是属下的命数,怨不得人。”

顾挽松一拍大腿,笑顾众姝:“听到没有?吾家儿郎就是这么的有出息,杠杠地!”他先前暗自运功冲击穴道,不知是满霜以枪杆扎穴,下手略轻,还是他提气奏功,双肩至此终得自由。

龙方飓色安排的伏兵,必是在龙庭山上招募的最精锐,一对一储之沁都未必能应付,何况来了七八个?应风色心焦之余,便欲撑起,突然眼前一黑,胸中剧痛,一口气差点转不过来,软趴趴地伏地不动,艰难吞息。

这个当口恁谁都不会关心“韩雪色”,只莫婷好不容易恢复些个,本欲拖着身子探察母亲的状况,见爱郎脸色淡如金纸,挣扎爬近,一探心跳脉搏,吓得花容失色。

“婷……婷儿……”应风色见得是她,勉力挤出笑容,嘴唇微歙:

“胸……胸口……有些疼。我……歇会儿……不碍事……”

怎会不碍事?你心脉听着像是断掉了啊!莫婷忍着没说出口,眼圈一红,几欲掉泪。凝眸望去,果然母亲断掌还连在腕上,绕着腕子仿佛封了层细致金箔,贴肉裹出皓腕的形状,莫执一侧卧于地沉沉睡去,已然止住了血。

腕动脉的出血是不会无端端止住的,在未挖肉锯骨、缝合皮膜的情况下,只能认为是应风色以青龙漦封住伤口,取代尚未愈生的表皮,以免莫执一失血而亡。

断掌接回原位,被龙漦异质封得密不透风,皮肉乃至骨头是有可能慢慢长回去的,但断掉的筋脉不可能恢复如初,最终母亲可能会得到一只远不如过往灵巧的左手,毕竟还是自己的手,远胜假肢,日常也不至于不方便——这是应风色把青龙漦留在她身上的体贴心意,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。

不幸的是:与杜妆怜对掌时,应风色体内的三色龙漦仅余其二,遭女郎当胸一击,赤龙漦散去三到四成的掌力,但仍远超过肉身所能承受。若非有白龙漦勉强护持,怕胸膛内早已炸成一片烂泥。

其后连串变化令应风色血脉贲张,亢奋的心绪未及察觉身体的异状,直到紧绷的精神一放松,伤势终于反馈于意志,顿时倒地不起。

(心……好痛……)

快要……快要痛死了。

那是当然的啊!“因为你差点儿就要死掉啦。”

(冒牌货叔叔!)





凉风过廊,青苗生香,尽管远方的天空仍是红一块、黑一块地有如熔岩,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中,与宽袍大袖的羽衣秀士并肩坐在廊檐下,应风色一时有隔世之感,鼻尖微微一酸,几乎掉下泪来。

“转过头也好,你暂时别看我。”应无用怡然说道:“连续发动两次‘无界心流’的代价非常巨大,下次别这样搞了,我以为这回要重开机了咧。不只天空背景的抠图还没恢复正常,我的脸也是,怕你晚上做恶梦啊。”

你越说我就越想看是吧?好咧,那我死都不看。尽管这个说相声段子的场景应风色非常怀念,都像上辈子的事了,但眼下不是怀旧的好时机——他干咳两声,扭头打了个响指。

“……损害报告。”

“你的心脉断了,若无赤白二色龙漦箍束,现在腔子里就该是盅滚热的猪血豆腐脑儿。龙漦的材质、效用以及原理尚且不明,但它们正引你的血髓之气为用,研判是修复心脉中,此前你的经脉并未伤损如斯,也不曾这般剧烈地损伤脏器,无法估算要多长的时间恢复,也不知能复原到何种程度,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。

“倘若可以,建议将青龙漦收回体内,毕竟它的效用是最对症的,你现在极需要青龙漦的帮助。”

这么做的话,莫执一的断掌可就——

“先不考虑这个。”应风色果断否决,示意他继续。冒牌货叔叔似不意外,续道:“动武自是不行的,短期间内也别想发动‘无界心流’了。你也不该在识界里停留太久,外头的形势瞬息万变,需要你全心应对。”

“……我只能趴着,还能应对什么鬼?”

“有怜姑娘在,龙大方和顾挽松倒不至于为所欲为。你该小心的是怜姑娘对韩雪色并不友善,怕后续还有变数。说到这儿事情就来啦,赶紧的赶紧的,打醒十二分精神,别死掉了!”





应风色猛然睁眼,大口大口吞息。映入眼帘的,是莫婷那梨花带雨似的俏丽容颜,一双盈盈妙目中满是关怀和歉疚,掩口摀住一声呜咽,低道:“你将龙……石留给了我娘,才受了这么重的伤——”

“没……没办法……”应风色闭眼靠上她温香柔腻的丰满胸脯,嘿嘿笑道:

“那是丈……丈母娘啊,她不让你嫁我怎么办?”

莫婷搂紧了他,咬唇道:“我偷偷嫁!”忍不住微笑。两人依偎不过片刻,女郎敛起柔情,压低嗓音:“一会儿我设法绊住敌人,你觑准时机逃跑,真跑不了就装死。”应风色以余光望出眼缝,果然龙方飓色为首的九人散成大圈,正欲收拢包围,一举擒下众姝。

一旁鹿希色、梁燕贞都撑着兵器起身,不愿坐以待毙,却听怜清浅道:“羽羊神,杜妆怜便未去而复返,你动了她天覆功的活心诀,不怕她天涯海角追杀你?”

羽羊神大笑:“所以你怜姑娘我是万不敢下手的,至于梁燕贞嘛,老子兴致缺缺。拜你巧舌所赐,玉未明于杜妆怜,不过是根鸡肋,只消不弄死人,谅必杜妆怜也没功夫天涯海角的追杀我。其余人等,你说还有哪个是她会在意的?”

应风色心底一沉。女阴人的巧辩连杜妆怜都不免中招,独对一种人效果有限,就是如羽羊神一般的疯子。

顾挽松本有多重面目,兴许是乔装改扮多年,不断在各个角色间切换,圆滑如他,也终究不免错置成狂,使“角色”成为了“性格”而无法自拔。“戴上面具的羽羊神”是装腔作势且充满恶意的愉悦犯,“失去面具的羽羊神”则是彻彻底底的粗鄙恶棍,尊重规则的游戏精神荡然无存,无法以理路来限制约束。

怜清浅叹了口气。

“顾挽松,那人若对杜妆怜伸出黑手,你以为你逃得掉么?”

笑意颠狂的羽羊神脸一沉,僵住的表情似有些扭曲,但犹豫也就是一霎眼,随即连连点头:“很是很是,不过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,眼前的乐子不享,去担心明天掉脑袋,实在太对不起自己啦!

“怜清浅你也是陈年老破鞋了,不必装什么闺秀。老子还未干过阴人,拿你来试骑些个,不会干到缺腿断胳膊的,依旧还她个完整的怜姑娘,想必杜妆怜也不介意——”

怜清浅抬起头。自应风色见其真容以来,这张脱俗仙子般的绝色脸蛋,初次不带一丝温婉笑意,那股子森寒简直难以形容,却较青年此生所遇之狰狞扭曲,还要更骇人百倍千倍。

“你由何处听得阴人二字的?”

顾挽松狂笑倏隐,冷冷回睨,扬手道:“拿下,一个也别漏了。都要活的。”一瞬间似又恢复成白城山上那望重武林的台丞副贰。

龙方飓色等正欲动手,忽见一名身形微佝、生得高瘦颀长的负面黑衣人跨出无乘庵,单手负后,踱步也似踅至阶前,仿佛是被屋外野犬吠醒的家主人,强按满怀不耐,只差没抄扫帚之类,施施然道:“这话我只说一次:闭嘴,滚蛋,趁早。要啰唆一句,来年坟头有草。”

算上叶藏柯与杜妆怜,这是今夜第三回,有不速之客自庵中行出。虽说无乘庵后进无人,翻墙即可潜入,但这仿佛能从里头源源不绝地生出坏事者的奇异景况,委实令人啼笑皆非。

一名九渊使瞥见龙方眼色,长剑一振,扬声喝道:“来者何……呃啊!”人字尚不及出,已然惨叫栽倒,胸膛上的半截白羽嗡嗡颤摇,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几乎透背穿出,劲力骇人已极。

另一名使者急急掠至,翻过死者失声道:“杨师——噗!”陡被射穿了左右太阳穴,串着箭枝歪颈倒地,模样既滑稽又可怕,可惜现场无人能笑得出。

与严人畏的铁弓不同,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无人引弦,两箭射角平直,与长弓远射的弧形路径绝不相同。更远的射程,更强的劲力,更低平的入射角度——

(这是……弩机!)

与兑换之间所能换得的“碎心箭”小弩不同,强弩自发明以来,历朝历代均列为国家重器,绝不许江湖人习练制造,遑论持有,盖因威力奇大,持之可与朝廷军队抗衡,难脱谋反颠覆的嫌疑。武林门派乃至于衙门有马弓手者,冒充兵丁不难,唯弩机受严密管制,等闲难以觅得。

(莫非是镇东将军的人马?那又何须蒙面?)

“你们都听不懂人话的么?非挨一箭才痛快?”黑衣人似到这时才察觉众人的错愕,居然是不分敌我的,不只九渊使如临大敌,诸女亦是戒慎恐惧,两边都把他当作了威胁,不冷不热地“啊”一声,兴致索然道:

“自报家门是吧?江湖人就是这么麻烦。我呢,是叶藏柯的朋友,非得有个万儿的话,就喊我‘五爷’罢。不想挨箭的举手说话,问得五爷烦了,照样儿得挨一箭,听明白没?”





第百廿四折





穴狸闻斗

将薜作衣




江湖人不通文墨者众,张三王五之流多不胜数,便在东海武林之中,以行五闻名的没有一百怕也有几十,但联系到叶藏柯的身上,再把“坐拥弩机军器”这点考量进去,范围则一下子就缩小了许多。

雷景玄。赤炼堂十绝太保排行第五,“掌剑刀笔令,陷阵车马惊”中的“令”字代表之人,以“不昧其明,不隐其常”之名威慑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雷五爷。

即使应风色并不知晓,叶藏柯曾于峒州舒雁楼密会雷五,也不知道在盯梢马长声、乃至风花晚楼一事上五爷帮了大忙,但以他俩联手扳倒雷彪的交情,雷景玄现身于此,其实半点也不奇怪。

龙方飓色缓缓举手。阶台上,身形微佝的黑衣人似觉百无聊赖,一抬下巴,示意开口。

“……尊驾意欲何为?”

“我方才不是说了么?”五爷翻起白眼。“让你们滚蛋。你要滚得比弩箭慢,我也不介意全射死了干脆。”

“在下龙方飓色,乃奇宫飞雨峰一系。”他解下鬼角半面,随手弃之于地。数月不见,那张圆滚滚肉呼呼、富贵员外也似的胖脸全变了样,五官依稀还是过往的龙大方,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添几分剽悍,整个人犹如一柄脱鞘之刀,分外慑人。

“奉大长老之命,从妖女手中营救敝宫韩宫主。贵我同属七大派,数百年来同气连枝,雷五爷路见不平不明所以,这才误杀了本山弟子。小小误会,料想大长老不见怪。”

储之沁美眸圆瞠,娇叱道:“你说谁是妖女?”

高瘦颀长的黑衣人哦的一声,像是来了兴致。“绑你们到独无年跟前,你猜他认不认?”龙方飓色从容道:“宫主若能脱险,奇宫上下对五爷只有感激而已。”

应风色既能猜出雷景玄的身份,龙方自然也办得到,此一节可说毫不意外,关键在于雷五爷的立场。

“你们进庵里来。”黑衣人懒惫的视线环扫现场,与众姝一一对眼,最末几句却是对着龙方飓色说。“我只管小叶的事,其他一概不理。他的朋友,今夜你动不了。”

“都按五爷吩咐。”龙方意外地干脆,足见对弩机的忌惮,回顾左右:“将宫主和副台丞移至安全处,别干多余的事。”几人依言而行。莫婷受制于铓血矿毒,服下宁心丸虽稍解痛苦,毕竟没恢复到能动手的程度,咬牙欲起,小手却被应风色按住,冲她摇头。

“……他不会对韩雪色出手。”他压低嗓音。“照顾你娘,我会设法逃出。”

莫婷玲珑心窍,瞬间会过意来。龙方不知夺舍之事,“韩雪色”的身份实是应郎的最佳掩护。况且殊色还在龙庭山,有他照应,应风色出不了乱子。若过于激烈地抵抗,让龙方起了疑心,反而不妙;银牙一咬,任两名九渊使者拉走爱郎,淡然道:

“他心脉受创,不宜车马劳顿,最好寻一静谧处休养。记着延请高明大夫,莫教我的病人死于庸医之手。”

龙方飓色道:“还是莫大夫愿走一趟龙庭山,省了我寻访名医的工夫?”莫婷抑着冲口答应的焦躁,不露一丝动摇,敛眸哼道:“你没见我娘伤势沉重么?你不肯将病人留下,后果自负,与我何干?”语罢颤巍巍起身,走到母亲身畔,再不回头,短短几步路似有千钧之重,差点将樱唇咬出血来。

怜清浅扶梁燕贞往庵里去,梁燕贞十年来心心念念,就是将阿雪救出龙庭山,岂肯失之交臂?奋力挣扎:“把人给我留下!你要带他走,先将我杀了!阿雪……阿雪!放开我!”怜清浅好言相劝,她总不肯依。

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那黑衣人“五爷”和龙大方三两句间,形势居然便翻了两番,储之沁弄不清莫名其妙出现的友军,何以莫名其妙与敌人达成共识,又莫名其妙带走韩雪色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不如韩雪色身上那股令她熟悉的异样悸动更加莫名,回神已握紧剑柄,正欲起身,颈间忽凉,一柄利刃由身后架住了她。

“……我还在想,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,似乎是早了些。”龙方道:

“随这帮妖女退入无乘庵,或伺机杀之,或等消息里应外合,俱都是更好的选择。你太令我失望了,鹿希色。”

储之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但从满霜的切齿之怒,不难猜到背后是谁,余光瞥见的绀青色剑柄,也说明颈间是何人之剑。

只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。

见鹿希色无意接口,龙方飓色迎着诸女或愤怒或惊诧的眼神,娓娓道:“为营救韩宫主,是她主动提议,要潜入无乘庵卧底,并定下今晚的行动时间。虽说暴露得早了些,但没功劳也有苦劳,我还是收回‘失望’二字好了。”

储之沁再天真,也知“营救韩宫主”是说给五爷听的,指的就是攻打无乘庵。按龙方之说,鹿希色从开始就是卧底,拉联满霜、莫婷等,是为龙大方做反间。龙方因而对无乘庵了若指掌,才派成冶云、连云社等打头阵。

忽听怜清浅道:“你透过迎仙观传递密信,相约今晚前来,联手收拾羽羊神,想来还是卧底。策反韭丹刺杀叶大侠,是你、龙方,还是羽羊神的意思?”却是冲鹿希色问。女郎一径沉默,冷冷迎视,既未闪躲也不辩驳,仿佛听的是他人之事。

众人始知鹿希色也曾以“刺杀羽羊神”的名义,拉联梁燕贞主仆,手段不能说不厉害,对照其背叛之举,益发令人难受。

储之沁忍无可忍,不顾剑锋加颈,霍然回头:“你为何要这样?明明他……应风色他……他最欢喜你了啊!为什么要背叛大家?应风——”

“应风色已经死了!”

鹿希色杏眼瞠圆,柳眉倒竖,仿佛精致的人偶忽然活起来,神情却是前所未见的疾厉:“报了仇,死人便能活转过来么?这般舍不下,干嘛不随他一起死了,相从于地下?还活着的人,要吃饭、要穿衣,不替自己打算,巴望九泉下的应风色给你张罗么?他已经死了,在养颐家那晚就已经死了!我亲眼看见他的尸身,摸着他直到凉透,他死了,不会回来了!是你们不肯消停,我为自己有什么错?”

“你……住口!”储之沁眼眶一红,挥掌掴去。鹿希色的剑刃抖鞭似的往她左臂一抽,鲜血迸出,储之沁吃痛踉跄,这巴掌毕竟没能得手。

“之沁!”言满霜忍痛将她拉回,点了臂上的穴道止血,万幸入肉不深,并未伤及筋骨。满霜搀扶着无声落泪的储之沁,退往庵门,目光须臾未离鹿希色,咬着牙一个字、一个字说道:“但愿你做的这一切都值得。”

“韩雪色毕竟是奇宫之主,身价搁在那儿,这价码我能接受。”鹿希色冷道。

两人相隔不逾剑臂,就近端详,满霜发现她浑身的衣衫破口全无血渍,只露出其下的雪白单衣,不见肌肤。那单衣白得不寻常,泛着蛛丝般的雪润辉芒,正因有它,铓血剑才未伤皮肉,鹿希色是假装中了铓血矿毒,战力其实不受影响。

言满霜心念电转,蓦地想起一物。

(紫苑鳞甲……是应风色的宝衣!)

应风色与无乘庵小队互通声息时,介绍过这件宝衣,说须以特殊功法驱动,才能使宝衣发挥等同《紫煌鳞羽缠》七成威力的防御效果。

他自称没能入手驱动的功法,却总将宝衣穿在内里,这种欲盖弥彰的小聪明颇令满霜生厌,相熟后却反觉可爱。鹿希色能驾驭鳞甲,想也知道应风色必将功法传给了她。

“……你也有脸穿他的衣甲!”

两人擦肩而过,满霜切齿沉声,鹿希色不为所动,完全感受不到羞愧或愤怒等情绪,漠然到教人心凉。满霜只觉说不出的恶心,至于是她自应风色的遗物中搜刮而得,或是龙方用以笼络她的“礼物”,女郎半点也不想知道。

储之沁说得没错。应风色最欢喜她,他一贯是爱她的,在与她们熟识、相好前便已爱她,待她与别个儿不同。只能说他瞎了狗眼——满霜恻然之余,鼻端忽觉酸楚,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。

诸女退入无乘庵,失魂落魄的洛雪晴,和紧抱鹿韭丹尸身不放的胡媚世都没落下。

清点人数时,莫婷惊觉阿妍不见了踪影,与她同来的少女简豫也是;一起消失的,还有严人畏的尸体。若是阿妍单独失踪,莫婷的担心将十倍于此刻,便不提阿妍的高贵出身,与未来太子妃出事的严重性,说到底是应风色将她扯进这场风波,莫婷总觉过意不去。

但阿妍、简豫和严人畏齐齐消失,代表在背后操弄的是同一只手,因着某种一致的利益;未必是害,也有可能是救。除了严人畏以外,袁大学士夫妇兴许替义女安排了更厉害的保镖,能无声无息将她带离此地——莫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,稍稍缓解有心无力的焦虑。

毕竟要担心的事已然太多。

那高瘦微佝的黑衣人“五爷”是最后一个进门的,此前始终倚柱立于阶上,双手抱胸,瞧着庵前来来去去搬运尸体的九渊使者的眼神,同瞧着一列蚂蚁的毛孩子没两样,既觉没甚意思,又忍着想让它更有意思的冲动;那股子满不在乎的神气,可比亮刀剑更具威慑力,哪怕突然打个响指,让埋伏于暗处的弩箭齐发,无端端毁约杀人,似也合情合理。

他好整以暇地闭门上闩,贴耳听了会儿,忽返身疾掠,鹞子般扑入廊檐,身法如流水行云,快到不及瞬目,堪堪赶在梁燕贞张口叫唤之前。

另一只白得不带丝毫血色的如玉柔荑快他半步,抢先摀住梁燕贞的嘴,不知是否打击太大,以梁小姐的修为,竟躲不开也甩不掉,脱力般倒入怜清浅怀里,浑圆坚挺的乳峰急遽起伏。

原本安置叶藏柯的偏间,门板处只余一个长方形大洞,铁皮高台上自是空空如也。

窗户前的滤尘薄纱遭人卸去,两扇窗牖大大向外推开,窗櫺边上架着拆下的门板,形成平整的缓降坡。从门板上留的拖痕,可以想像昏迷的叶藏柯被固定在担架上,由此运出,用的怕还是她们先前仓促制作的简陋担架。

“阁下果然是虚张声势,意在拖延。”

怜清浅波澜不惊,望着阶下鹄立的黑衣人。“但我没料到拖延的目的,非是拯救我等,而是乘隙劫人。你是冒了雷景玄之名,还是雷万凛瞒着他家老五,暗里派来灭口的黑手?”

“我只说叫我‘五爷’不妨,没说是五爷本人。”

黑衣人拉下覆面巾,露出一张意兴阑珊的瘦脸,远远称不上俊,但也很难说是丑。有人会觉得是中年,但说是老人亦无不可;以武行来说绝对是杂鱼相,出现在其他行当里也不令人意外,总之是每日在道上能见百八十遍的面孔,转眼即忘,毫无记忆点可言。

尽管如此,露出本相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本身就是诚意的展现。狡猾深沉如龙方飓色,面对暗夜中不知其数的弩机埋伏时,也采取了同样的哀兵之策,以示无敌对之意。

“我来此间,只为保叶藏柯不失,无奈忽遇对头,耽搁了时间,未料小叶竟重伤如斯。”黑衣人道:“你们的死活我不关心,叶藏柯若醒来怪我,那也是醒来后才有的事。我带走的人我负责,至于你们,就自求多福罢。”

“……移动如此伤重之人,你是真为他好么?”莫婷察觉有异,这会儿也来到廊庑间。“你可知他身中剧毒,此时此地,普天之下只有一枚丹药可解?耽误了时辰,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。”

怜清浅叹道:“他敢劫人,怕那药瓶早已落入他手中。我猜得对不?”黑衣人没理她,抱拳对莫婷一揖到地。“若非你母女抢救,小叶已然完蛋大吉,我代他向你谢过。之后他若撑不住,也不是你的错,只能说是他命数如此。”

“龙方既已被你吓退,便是去而复返,难道你的弩队还怕他不成?”莫婷微蹙柳眉,只觉十分难解。“为何要甘冒奇险,移动一名最好别动他的伤者?”

“因为我并没有一支弩队,那自称飞雨峰之人的鬼面小子很快就会想明白,带更多人回来。”黑衣人耸肩,酸笑略苦。“第二,算计小叶的人并未远去,留他在此,同杀了他也没两样。这只是五爷的直觉,你听听便罢,可以不用当真。”

莫婷还待追问,蓦听啪嚓一声细微轻响,一物落地,却不知从何而落。庭院树影间闪出一抹娇小身影,鱼皮密扣的夜行黑衣裹出玲珑的曲线,腰薄腿细,臀股小巧,明明胸脯薄似女童,不知怎的光凭剪影便令人口干舌燥,透着股难言的野性风情。

行出影廓的女子即使蒙面,上臂、大腿乃至于腰际无不露出大片肌肤,均呈琥珀般的匀净蜜色,光滑紧致胜似蛋壳,尽显青春骄人。不同寻常的淡褐色肌肤,使她在阴影中看来宛若一身黑衣,其实扣除诃子般的半筒状胸衣、腰下的短裙裤,以及臂韝绑腿覆面巾等,少女实际就是半裸。

大胆的衣着风格与她殊异的肤色一样,明显是域外之物。

莫婷听说南陵部分女子异常白皙,也有的是琥珀色肌肤,少女的出身或与此有关。

她手持一具小型弩机,腰上还有另一具形制相仿的,两弩之上俱已无箭;身后则负了具体积更大的匣弩,即使莫婷对机关军械所知有限,也猜得到是一射数箭,又或毋须绞弦的连发形制,心念电转:“是了,射死龙方两名手下的箭,来自这两具小弩,原来他真没有一支弩队埋伏暗处,靠的是此女例无虚发的射技。”

半裸的蒙面女子来到近处,莫婷才发现她连眼瞳都是极淡的琥珀色,月光下仿佛焕发金芒,既迷离又神秘。

“走啦鹅腿,他们要是去而复返,只怕要漏馅儿。”

她操着过分标准的央土官话腔调,反增异国风情。虽刻意压低声线,听得出十分年轻——该说是年轻到无法以压平嗓音扮老。

少女那毫无自我意识的性感,也有了合理的解释:她还未开始意识到,无论男女都会忍不住觊觎她浑然天成的魅惑,毋须刻意引诱,便能攫取对方注目,令其想入非非。

而她居然管五爷叫“鹅腿”,像喊着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也似,过于标准的央土腔完全没有一丝遐想的空间,莫婷非常确定她说的就是那两个字。就算是浑号也取得太随便了。

“喂喂,鹅腿、香狸!你们两个还在磨叽什么?”莫婷闻声转头,赫见偏间的窗櫺上跨着一名凤眼少年,身形矮壮,看着脾气甚好,便是叠声催促,也不会让人生出恶感;再瞧两眼,又觉他很可能不是少年,说是二十许人也使得。

“情况不妙,赶紧撤了呗。”提起一只小巧樊笼。

笼中囚着一尾四寸来长的白蛇,通体无瑕,两枚小眼如嵌红宝石般,饶以莫婷不喜蛇虺,也觉小蛇玉雪可爱,令人无从生厌。

凤眼少年才将蛇笼提起,原本静静盘伏的小白蛇嘶的一声昂起,发疯似的在笼中瞎游乱撞,黑衣人与那被管叫“香狸”的少女脸色齐变,黑衣人急道:“头儿何时吹的蛇笛?”凤眼少年道:“就是刚才,一响我就来啦!莫要再耽搁。”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,遥遥对着蛇笼一比,小白蛇忽又安静下来。

蓦听怜清浅沉声道:“你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?”

凤眼少年温煦一笑。“她心神激荡,于身子有大害,我只是让她小睡片刻,你一摇她便能醒来,不会有事的。”

莫婷才响起有一会儿没听见梁燕贞的声音,见她伏在怜清浅膝上,呼吸浅细,毋须号脉也知睡得正香。凤眼少年不管用了什么法子,都不像是于人有损的邪术。

“我对安抚小动物特别有办法。此法一般对人不甚管用,然而心神耗弱之际,还是能碰一碰运气的。你的朋友若不睡去,怕是不肯消停。”凤眼少年将腿跨至櫺外,便欲跃出,黑衣人与少女也掠上房顶。

莫婷还有满腹的疑问,急急开声:“五爷!”岂料三人同时回头。

黑衣人“啧”的一声,口气不耐:“你叫哪个?”凤眼少年笑道:“她又不知道。不知者无罪!速去也。”泼喇一声,蹬墙飞去,另二人也跃入夜色中。

庵后林影间隐约可见一辆马车,拉车的四匹健马只要不是睡死了,这般距离内无论蹬蹄或轻嘶,绝不能毫无声息,必是那“对小动物极有办法”的凤眼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段。

果然人影一掠上马车,驷乘起驾,不仅速度飞快,也较寻常车马稳静许多。只见夜色即将吞没行迹,莫婷回头急道:“不去追好么?叶大侠肯定在车上。要是梁小姐醒来——”

“适才那三个人,我一个都没把握能敌得过,要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五爷留下人来,只怕也行不通。追或不追,其实并无差别。”

怜清浅叹了口气。“况且我们自顾无暇,已无时间挥霍。莫姑娘,能否劳烦你将众人集合在厅堂里,我有事想同大伙说。令堂若能清醒个一时半刻,也务必让她参与。”莫婷见她说得郑重,且无意间流露出凝肃忧惧之色,必是牵连重大,依言去了。

满霜等饮过大量清水,矿毒渐出,听得怜姑娘有事相商,无不打点起精神。

偏间不一会儿果然传出梁燕贞的斥责,激昂的语调似夹杂着饮泣,几乎听不见怜姑娘的安抚辩驳,但吵架——或说单方面的怒气发泄——未持续太久,梁燕贞的语声次第沉落,终至默然;片刻后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,主仆俩相偕来到堂上。

梁燕贞的容色似比在庵外时更憔悴,颊畔犹带泪痕,但以她在此夜经历的生离死别,谁也无法笑她软弱。她恢复的速度已较许多人要快得多了,莫婷甚至有些敬佩她。

众人刻意留下了主位,梁燕贞来到座前,却未落座,转对众姝,一撩衣䙓踞坐于地,双手按膝,凛凛如武将负荆。

“我为顾挽松所利用,虽是为保性命不得不然,终究是做了错事。在座诸位,我梁燕贞亏负甚多,这不能说都是顾挽松的错,是我行恶,乃我之罪,旁贷者再无一人也。”以掌按地,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,秀额渗血,怵目惊心。

“‘你就算磕破了脑袋,我这只冥迢续断之手再不能恢复如初’——”莫执一玉容白惨,声气暗弱,其中的嘲讽却丝毫未减。

梁燕贞早有准备,料想众怒一时难以平复,岂知莫执一语气倏转,懒洋洋地续道:“我是想这样说啦,但这手是杜婊子砍的,大伙儿都瞧见了,安在你头上也没道理。这会儿我们是拴一条线上的蚂蚱,你二位有何高见,直说了呗。”约莫觉得有趣,嗤的一声似欲笑出,被女儿杏眼一睨,硬生生忍住,嘴角梨涡依旧浮现,憔悴难掩少女般的娇俏气息。

“好!”梁燕贞本是飒爽的性格,也不来客套虚文,径自入座瞧向怜清浅,只等她开口。

女阴人叹了口气。“杜妆怜的武功已臻化境,她杀过忒多无辜之人,江湖地位丝毫未见动摇,足见天理公义俱都应付不了此人。要对付她,只能倚靠武力。”

莫执一噗哧一声,终于还是笑了出来。

“你不觉得‘打她不过’和‘只能靠打’,听着有些矛盾么?”莫婷瞪了她一眼:“……娘!”莫执一才闭上嘴,仍是抿梨涡浅笑,微眯的病眼犹带三分挑衅、三分娇慵,更多的却是好奇。最期待怜清浅的答案的,说不定就是她。

怜清浅淡淡一笑。“因为杜妆怜就是个矛盾的人,她今晚虽已应诺,不定在下回天覆功的岔疾发作、经历难以言喻的痛苦之际,便突然杀上门来,把所有人屠戮一空。她不是恶,而是混沌,善恶于她全无意义,故在善人或恶人看来,她都是难以测度,一般的骇人。”莫执一的笑容凝在脸上,莫婷打了个寒噤,言满霜则是若有所思。

“矛盾之人,只能以矛盾的法子相应。”怜清浅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,娓娓道:“我们须得一边逃跑,一边想办法破解天覆功的秘奥。如此一来,就算不幸被杜妆怜抓到,也有能交得出手的成果,只消赚得她不杀人,我们逮到机会继续逃;重复这个过程,直到解开秘奥为止。”

莫执一举起未断之手。

“对不住了,虽然你说得一本正经,但我实在想笑……我能笑不?”

“怜姑娘的意思,莫非是想从天覆功里,找出箝制杜妆怜的法子?”开口的居然是垂眸假寐多时的鱼休同。他自回到庵内,模样便有些萎靡,似是倦极,储之沁一直陪在他身边。此际老人声音虽不大,神光奕奕得像是睡了个好觉,精神矍铄,颇能想见其年轻时的风采。

“天君知我。”怜清浅点头:

“此事我一人办不到,须得师……玉姑娘提供天覆功诀,以此为本,除我怜氏家学,亦须有精通医理的国手相助。此外,天门的《洪洞经》是珍贵的内功瑰宝,天君修为深厚,也请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她本欲称“师太”,抓不准玉未明是怎么想的,这小小的称谓转换几无停顿,流利到称不上是口误,仍逃不过言满霜的耳朵。女童微微一笑,似连云淡风轻都透着迎春桃花般的冶丽,从容道:“还是叫满霜罢,我用这个名儿的时间,已长过了‘玉未明’三字。昨日种种,不提也罢。”

怜清浅颔首。“如此甚好。我同杜妆怜说的,并不是敷衍塞责的假话,如欲破解天覆功诀的秘奥,就算团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,十年之内能有所成,都算是勇猛精进了;宵明岛一脉汇集了无数高手的心血结晶,数百年间千锤百炼而得的绝学,哪有这么容易能照办煮碗,一挥而就?”

她说话向来有条理,虽然措辞文雅语气温婉,内容甚是易懂,然而众人听她说到这里,只觉其意不明,颇难理解。边逃跑边钻研的矛盾之策还算简单,毕竟是不得不然,谁教杜妆怜是个喜怒无常、非善非恶的疯子?

既要联手破解秘奥,又反复强调此事不易,徒然令人气沮,这又是几个意思?

结果又是鱼休同接过话头,众姝闻声注目,无不仔细聆听。

“我猜怜姑娘的意思,怕是指此事之难,众人须捐弃成见,勿固勿我,结成一赤胆相见、生死与共的歃血盟,才能有成功的一日。若非如此,这边逃跑边研究的法子,其实就只有‘逃’而已,待杜妆怜上门,便是众人殒命时,不过是提心吊胆地多活几日,毫无意义。”

莫执一哼笑:“你要当头儿,直说便了,何须他人抬轿?横竖我们也是靠你怜姑娘的巧舌,才没横尸庵前,还有得选么?”莫婷管不住她口无遮拦,不禁微蹙柳眉,虽对怜清浅微感歉疚,也觉母亲插科打诨,并非全无道理。

她以言语挤兑杜妆怜,说到底是为了求存,与梁燕贞间的主仆情谊是最大的驱力,拉上旁人仅是增加筹码,如韩雪色、叶藏柯等与之无涉,未见她怜姑娘肯费多少心力营救。推这等样人为盟主,心底多半是有些不舒坦的。

“莫夫人言重。我非但是下人,还是已死之人,如亡灵徘徊阳世,除小姐外再无牵挂。谁愿奉一具僵尸为歃血盟之主?”

“……怜姑娘!”梁燕贞阻之不及,懊恼跺脚。

怜清浅却不在意。“小姐,诚如天君言,若非歃血为盟众志一心,我们没有赢的机会。而血盟中不该有秘密。”言简意赅说了阴人之事。

莫氏母女早对她中剑无血的异状留上了心,闻言恍然。

储之沁素来怕鬼,亡灵、僵尸乃至“已死之人”云云,委实踩在少女的禁区边上,但怜姑娘谈吐动人,仪态高雅,更有着她难以企及心向往之的聪明脑袋,简直是天仙般的人儿,怕她的难度太高,想想也就不在意。

要说有谁比她更怕鬼,除江露橙外,就数雪晴了。小师叔正欲悄悄偎近好言抚慰,却见洛雪晴举起手来。“若……若埋进中阴土中,我娘她能……能不能活转过来?”

怜清浅忍着一丝悲悯,哀伤摇头。

“人为制造阴人的法子有人试过,实际上不算成功,转化死者的例子,更是不曾有过。何况阴人已非是人,混沌处未必稍逊于杜妆怜;转化后还能幸运恢复人性的,我是唯一一个,以牺牲世上最爱我之人为代价。可以的话,我希望他不曾这样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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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五折





浮生相救

寒盟不弃




她定了定神,虽然很快就从情绪中抽离,众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。无论是僵尸或鬼魂,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,怜姑娘或有不死之躯,但无疑是个人。

“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,将来也会一直服侍下去,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。如欲成立歃血盟,我推举我家小姐为盟主。”

梁燕贞的武功有目共睹,要说在场有谁能匹敌,也只满霜一人。但身兼风花晚楼和迎仙观之主、直面羽羊神与之周旋的经验魄力,不是谁都能有,更何况梁燕贞在面对叶藏柯与韩雪色之事,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时,所流露的重情重义令人印象深刻,确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。

但谁都没想到,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,是梁燕贞自己。

“‘唯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’这一句,我很欢喜。”女郎是严肃的,只有说这句时忍不住咬唇微笑。飒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来,意外讨人喜欢。“但我做不了头儿。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一定会很不高兴。”

怜姑娘含笑回望,似不意外,也瞧不出有什么不悦。

“我们该要一边逃,一边争取时间钻研那个天覆功,可我不与你们同去。我答应了阿雪带他离开奇宫,须赶在他们回龙庭山之前劫人,否则奇宫大阵连你也闯不进,难道要再等上十年?

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没亲眼见他咽气,我意难平!我对破解内功一窍不通,打架毋宁更拿手些。你同两位大夫和满霜姑娘好生研究,我单独行动反而容易得手。万一……哼哼,也没啥好万一的,就算没成功,他们也绝不好过!”一拍大腿,意兴遄飞,仿佛已乘夜奔袭,杀得对手尸横狼藉,一枪挑了顾挽松,偕韩雪色扬长而去。

就算救出韩雪色,她也不会回来了罢?莫婷心想。

瞧她的模样,肯定要去找叶藏柯的,便因此死于杜妆怜剑下,她也没有悔恨。怜姑娘那句“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”听在她耳里,不知是什么滋味?是不是既想哭、又想笑,既觉此生足矣,但又愧疚得无以复加?

“……就你了。我赞成她当盟主。”

莫执一举着手,无视女儿的错愕,眯眼对怜清浅道:“要只有你,老娘就不玩啦。杜婊子爱杀谁杀谁去,命就一条,拿去不妨,休想我躲着她过日子。你家小姐有点儿意思,这十年约或可期待稍稍。”娇慵的如丝星眸斜乜着梁燕贞,小巧湿润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,濡得雪润晶亮,苍白的玉靥隐约浮现出一抹酥红,就连女子瞧着都不禁有些怦然。

言满霜举起小手。“我也赞成由梁小姐来做血盟之主。”

莫婷本对梁燕贞颇有好感,储之沁亦以师傅马首是瞻,洛雪晴则如飘萍寄命,随波逐流,此事便这么定了。梁燕贞为难道:“就算你们这样说,我还是要去救阿雪——”

“大伙儿一起去。”满霜打断她,却非责难,明显抑着一丝笑意,似乎被梁燕贞的豪语所感染,眼神坚定。

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也决计不能放过!他背后必定还有高人在,以咱们眼下的力量,尚不能与之周旋,但这一条绝不能忘记;不将那厮揪而杀之,做个了结,众人永无宁日!”

她始终不忘那将自己制服、交给羽羊神埋入连心珠的幕后黑手。杜妆怜的武功修为固然在她之上,交手之后,满霜却不以为杜妆怜有这样的本领。这个迄今仍隐而未现的敌人,较白发赤剑的杀人女魔还要可怕得多。

这么一想,边躲避喜怒无常的杜妆怜、边钻研天覆神功之秘,似乎也不是多难当的事了——众姝相视而笑,原本笼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惊疑,顿有云开雾散之感,尽管敌人十分强大,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,无所依恃。只要与同舟之人团结携手,终有突破困境的一天。

一众女子行事,较起真来,精细处尤较男子为甚。

原本按怜姑娘之意,结盟不必拘泥形式,梁燕贞却请储之沁取出香烛,舀水刺血,率领众人焚香告天,完整行了一遍结盟的仪式,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气,众姝益发有一体之感,就连丧母后浑浑噩噩、行尸走肉般的洛雪晴,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复了些许神光,仿佛将溺者攀住浮木,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。

“……将门虎女,还真有点门道。”莫执一喃喃低语着。莫婷与母亲想到了一处,暗忖:“怜姑娘虽然智计过人,梁小姐却是天生的领袖,既能察纳雅言,亦有统帅的决断,非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。”

忽听鱼休同道:“杜妆怜应下这十年之约,与怜姑娘交出《明霞心卷》和《远飏神功》脱不了关系。老朽料她贪图神功,必藏身于安全处,忙着参酌秘笈找出解法。此人自视甚高,又没甚耐性,少则数日多则一旬,一旦受挫定然毁约,返回此间杀人,不可不防。”

怜清浅微笑道:“天君慧见。我心中的估算是两日,但天君与杜是旧识,熟悉她的性格。若能争取到三日之裕,我有把握将杜妆怜甩在后头,就靠这份优势逃上十年,兴许不是痴人说梦。”

“……算上我们去救阿雪的时间?”

“算上我们去营救韩宫主的时间。”

“太好了!”梁燕贞双掌一击,眉飞色舞,长长吐了口气,紧绷的双肩背脊突然垂落,意识到这气也松得太明显,兼且心怀略宽,不禁有些赧然,连自己都觉好笑。诸女亦都笑了,对这位新盟主益发有好感。

鱼休同静待片刻,才接着说道:“适才怜姑娘提及敝派《洪洞经》,云莱祖师传下此功时并未着落于文字,十八脉先人有的遵循祖师遗教,仅以口传,有的则借留下心得札记等,避免神功绝传,但说到底,也非一字不差的经文原典。

“我房内的衣箧底,收着一部札记,乃本观历代掌门修习《洪洞经》所得,仅传承于掌门间,不列宗门衣钵。小女不知从何处知有这本札记的存在,多年来始终不肯放弃,变着法子施压刺探,逼我交出。百花镜庐既不以内功见长,还不够说明此物文胜于质,其野难洽么?老朽教女无方,惯出这么个蠢笨丫头来,实是汗颜之至。

“这本陈旧薄册,稍晚让之沁取出来,呈交盟主,却万不能与怜姑娘的牺牲相提并论。”

怜清浅还未搭腔,莫执一便抢白:“鱼休同,你是怕投名状不够分量,先拿言语来挤兑么?与其绕来绕去地拽虚文,不如先说你要什么,人家也好估价插标,明买明卖。”

鱼休同也不生气,微微一笑。“夫人所言甚是。我想让盟主起个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不以众人为牺牲,同生同死,休戚与共。”莫执一翻起美眸:“尤其是你那宝贝徒儿?”鱼休同神色自若,怡然抚须:“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。”

歃血为盟,难道还不算保证么?莫婷心念微动,突然明白鱼休同此举,针对的不是别人,正是算无遗策的怜清浅,为免她以大局为由,抛弃拖后腿的弱者。与其说是担保,更像某种提醒;万一怜清浅提出类似的建言,此际梁小姐所立之誓,会让她做成迥然相异的决定。

对军师来说,这无疑是麻烦之至的枷锁,戴上这副枷锁的背后意义却极诱人。

莫执一也好,鱼休同也罢,甚至是满霜……这些人都不信怜清浅。女阴人的智谋是双面刃,为保住她的小姐,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牺牲旁人。

但他们信任梁燕贞,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,她的担保将进一步凝聚这个小小的同盟,激荡出更多的可能性。没有一个立于王座侧畔的军师,能抗拒这样的诱惑。

“天君便未捐分毫,我家小姐也决计不会弃盟友于不顾。”怜清浅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,惯见的优雅中微露一丝淘气,促狭的意味甚嚣尘上,看来是打算以说笑揭过这盅:

“但我很好奇,有什么东西的分量,能重过镜庐历代观主秘传、鱼映眉鱼道长求之不得的《洪洞经》札记的?天君若不嫌冒昧,祈愿一观。”

母亲明显也想到了这一节,才激老人亮出压箱底的法宝——莫婷会过意来,嗔怪似的瞥了母亲一眼。莫执一抿着梨涡似笑非笑,明眸却直勾勾地盯着鱼休同,依稀猜到了这个分量惊人的投名状的轮廓,只是还不敢确定而已。

“我可能知道在顾挽松和杜妆怜的背后,究竟是何人指使。”

满霜倒抽了一口凉气,怜清浅柳眉挑飞,沉声道:“莫非,天君想起了大桐山当日之事?”老人颔首。一瞬间,仿佛被什么肉眼难见之物带走所剩不多的血肉,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荡荡,只余一层枵空的皮膜般,望之令人心凉。

“天君适才当着顾挽松之面不说,”怜清浅恍然大悟:

“……是担心那人潜伏在侧?”

老人淡淡一笑。“杜妆怜全身而退,我才确定他不在。”

满霜猛然转头。“你……快些立誓!”

梁燕贞并指抬臂,举掌齐耳。“我梁燕贞对天发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如违此誓,教我受天打雷劈,死无葬身之地!”鱼休同点了点头,缓缓说出那人的名号。

“……‘冲霄一剑’魏王存的本领,便合杜妆怜、顾挽松二人之力,也难以拾掇,遑论生擒下来。眼看形势即将逆转,忽地三人凝于半空……不,不只是人,飞鸟、落叶,汗水血珠等,瞬间再也不动,像被施了定身妖术。

“那人便自虚空中行出,袍袖一转,掖着魏王存自长剑、铁笔间穿过,仿佛信步闲庭,转眼又遁入虚空里。直到我听见自己失声叫出,才发现天地再度恢复了运转……”老人娓娓道出当日所见,目焦虚空,仿佛陷入一个不醒的恶梦。

——原来如此。

无乘庵大堂内,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。

若是那人的话,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——连杜妆怜都不得不惧怕、不得不躲避的,确实该是这样的怪物。只是这等样人,却如何能够……与之对抗?

“我始终犹豫着该说,还是不该说。”

老人长长吐了口气,露出自嘲般的苦笑,带着难言的疲惫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。“有些事就算知道,也只带来绝望。但我须盟主保证这孩子的安全……我一定得试试。怜姑娘,知晓这个秘密是好呢,还是不好?”

“‘知道’永远不会是坏事。尽管有时会带来痛苦,但绝对是优势。”女郎眸中异芒窜闪,不知怎的却不似人,更像呲牙露爪的雌兽,忽来了狩猎的兴头。

“这个优势,足令杜妆怜落在我等之后,就算找不到杀她的法子,也够我们无穷无尽地逃下去;逃累了,但教她上门不妨,我自有让她离开的计策。那人如不知我们知晓其身份,知是他在背后操弄阴谋,说不定也有机会扳倒他,起码能不受其害。”

满霜自闻那人之名,俏脸一片茫然,仿佛被泄去浑身气力,闻言瞪大美眸,仿佛难以置信:“我们能……能扳倒那人?”

“有这个机会。”怜清浅见她从怀疑、惊诧,到欣喜若狂,如照明镜,意识到自己七情上脸,又恢复原来的娴雅从容,柔声道:“但我们知道得还不够。把这事放在心上,沉住气搜集情报,避免打草惊蛇,静待时机,便有得一斗。”满霜恍然而悟,缓缓点头,不再游移惊惧。

鱼休同喃喃道:“如此说来,这是好的?”

怜清浅点头。“‘知道’是巨大的优势,从我们知晓的那一刻,杜妆怜就失去了胜机。”鱼休同一怔回神,拊掌大笑道:“如此甚好,如此甚好!这样,我就放心了啊!”笑声宏亮,与前度直若两人。储之沁吓了一大跳,忽有些不安,拉他袖子低道:“……师父!”

鱼休同兴致不减,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,清澈的眸光投向檐外,含笑朗吟:“仙都欲召挂霞衣,碧夜苍苍鹤鹭飞,九转丹成花落尽,残香一缕伴云归!甚好,甚好!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”笑声次第沉落,终不可闻,竟已是油尽灯枯,得一大解脱。

余人多半略见端倪,连储之沁也不是毫无所觉。怕从师父起身、踅出房间那会儿,便是回光返照,故记起了被顾挽松夺走的记忆,乃至为她着想,以幕后主使的真身交换梁燕贞之誓。

但知道是一回事,面对则又是另一回事,见莫婷为老人号脉后轻轻摇头,储之沁“哇”的一声抚尸恸哭,哭得柔肠寸断,众姝无不恻然。

杜妆怜为躲避那神功盖世的幕后之人,起码三日内不会再来,梁燕贞心一横,也不埋葬鱼休同陆筠曼,一把火烧了庵堂;火光一起,附近村民必来查看,指不定要报官,更增对头追索的难度。言满霜等俱无异议。

庵外不见连云社众人之尸,想是龙方手下移去。众姝在庵内遍洒菜油,以易燃的纸张布匹布置火线,怜清浅设机关引火,直到众人行出无乘庵一刻有余,才于夜色尽处见火舌窜升,灰烟滚滚。

莫执一由女儿搀扶,在莫婷耳畔咕哝:“我瞧她净拿些无关紧要的物什,还道是虚张声势,这火肯定点不着。你说她怎就这么能干,杀人放火都是杠杠的?”莫婷又气又好笑,轻声啐她:“你少说两句当歇着罢。老较劲不累么?”

按梁燕贞的本意,最好埋伏在火场附近,逮住龙方派来的探子,摸清其落脚之处,杀他个措手不及。无奈铓血剑毒全赖人体化消,内功派不上用场,人人像大病了一场,汗流浃背气虚力竭,连说话都费劲。

虽说调息应能改善,一来追兵若至,形同送头,二来在夜风中运功,稍有不甚寒气侵脉,可不是吐几口老血就能揭过。顶着风走上一刻,梁燕贞没敢再逞英雄,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场战斗,遑论劫囚。

顾挽松逃过死劫,不会轻易放过她们,押宝梁、怜必回执夷城重整旗鼓,反过来让龙方于中途阻截,可说是开胃三碟,不问可期。谁能快一步抵达水运码头,将决定今晚最后的赢家。

根潭是东溪县治,水陆交通便给,距东溪镇又近,还有衙门官差,乃是撤退点的首选。不幸这道理谁都明白,万万去不得,怜清浅相中稍远一处叫狗尾渠的小镇子,得绕点儿路。

一行八人中,莫执一、梁燕贞、满霜和胡媚世须靠人扶持,胡媚世身受铓血剑毒,这还不算是最头疼的,盖因鹿韭丹之死打击太甚,神智始终没能恢复清明,只能打晕了带走;若非如此,怕是要与鹿韭丹同殉火窟。

行进拖沓,不免令怜清浅焦躁起来。

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,都够龙方飓色在根潭扑空后,循往东溪镇的回头路追上来。盱衡形势,怜姑娘绝对会果断地舍弃胡媚世,但小姐既不是她,也不会让她这么做。怜清浅烦透了这种以宽仁为名的愚昧,更无欣赏梁燕贞犯傻的闲心,尽管过往她是很享受的。

与梁燕贞相遇的十年,怜清浅始终将她捧在掌心里。最初,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找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,但她逐渐在过程中找到乐趣。梁燕贞做什么她都觉有趣极了,如豢养小猫小狗般疼爱着。

然而再可爱的小动物,总有不听话的时候。斥责处罚或会伤到那样的可爱,怜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:创造个假想的外部威胁,以恐惧为鞭,让它们在犯浑时得以回归正轨,又不致损伤天真可爱。

嵧东俞氏、羽羊神……全是这样的角色,她在听到“辵兔”浑名的霎那间,就知是顾挽松,像他这种轻易败给自身的贪悦、无法自制地留下破绽的可怜虫,哪怕将“恐惧”这种情感再塞回女阴人体内,她也只觉轻蔑可笑,不以为是威胁。应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。

但顾挽松是称职的鞭子,让渐有主张的梁燕贞安分数载,不再吵着上龙庭山救阿雪,直到叶藏柯踏进圈栏,令她莫名地骚动起来,撞破了名为“羽羊神”的吓阻之壁。

怜清浅对挑选新鞭子一事有些烦恼。安逸久了,她在不经意间把梁燕贞养得太过强大——武功组织都是——让疼而不伤的好鞭子更难物色。

水豕一度是她的备选首位,但杜妆怜毋宁是更好的选择:更强大且更愚蠢,用法像写在脸上般,直白到令人不忍讪笑。

而鱼休同居然向她说出了那个名字。

这一切……实在太有趣了!

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缓行,被龙方飓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,最终仅有主仆二人全身而退,以致在未来的十年内错失了玩转这两根鞭子的机会,怜清浅或将重新体会“愤怒”这种情感也说不定。

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贞忽然停步。几乎在同一时间,女郎全身的筋肉绷紧如钢,另一物先于战斗本能,渗出她健美婀娜的胴体,具现到令怜清浅难以忽视——

恐惧。

怜清浅在抬头之前,便知来的绝不是龙方飓色,甚至非是顾挽松;十年来这是梁燕贞第二度临阵微怯,恐惧先于战意而出,距离上一次甚至还不足一个时辰——

……杜妆怜!





月光下,女子手提裙䙓,碎步而来,充满少女气息的动作令手中的黄穗剑颇有些格格不入。

但凹凸有致的秾艳剪影,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,与先前所见并无二致。即使背着月华,五官轮廓仍清晰可辨,众姝对其印象之深,决计不能错认……直到开口之前,在场每个人都这样想。

“……无乘庵的诸位,你们来得实在太晚啦。”

“动听”若有定规,增减一厘不得擅称的话,就该是这样。

分明此际无风,柔润的嗓音却仿佛随风而至,从耳内一路搔到心尖。不是令人发狂的痒,而是有一下没一下、又期待再一下的,若有似无般的抚触,所有的紧绷应声酥化,“唰!”流淌一地。

这声音很年轻,莫婷心想。决计不是杜妆怜。

女郎赫然发现:全场仅怜姑娘身姿不变,余人或多或少有着脱力似的弛软,显然那入耳钻心的甜嗓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想像。怜清浅像塞住耳朵似的不为所动,让莫婷对她的修为和定力更加好奇。此或与阴人的某些异能有关。

观察力随着理智恢复,莫婷惊觉女子一身白衣,及腰的乌发如瀑,以绸带在脑后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子,无论衣着发色,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气息,俱与杜妆怜无半分相似,益显两人身形样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,是何其怪异的一件事。

“你是……杜妆怜的替身?”莫执一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,或因错愕太甚,这才即想即出。

娘是怎么说话的?实在太失礼了!莫婷拦之不及,代母亲福了半幅,歉然道:“姑娘勿怪,我母亲口无遮拦惯了,实无恶意。姑娘是要打听无乘庵么?”最末一句假装糊涂,自是试探之用。

白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,除眉目像极了年轻的杜妆怜,其气质斯文,仪态之落落大方,俱与杜妆怜南辕北辙,直是两个极端。仔细一想,她适才的措辞纯以文字论,其实不无责怪之意,然而由她口中说来却似春风拂面,听得人不觉笑出,恁谁也不觉得是挨了骂。

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,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,鼻息曼吐,尴尬中带点无奈,略略抵鞘拱手,压低嗓音道:“我叫许缁衣,是水月掌门首徒,家师约略向我提过诸位之事。”

锵啷两声,储之沁、洛雪晴齐齐拔剑,满霜反手按住背上贮有三节枪的布囊,冷哼道:“连杜妆怜的徒弟,都敢踩到我们头上来了。你是艺高人胆大呢,还是目无余子,女娃娃?”

自称“许缁衣”的白衣女子却不惊惶,确有大派首徒架势,其修为以同龄人看算是出类拔萃,但未高到言满霜无法掌握。从衣下的肌肉变化,言满霜看出她的备战姿态已一步到位,娇躯放松得恰到好处,难得的是不毛不躁,可进可退,颇有嘉许之意,哼道:“好胆色。可惜功夫不够。”

许缁衣从容道:“我自决意救人,便有了丧命的觉悟,求仁得仁,没什么好怨的。”便开口出声,真气丝毫不泄,以一敌三未必不能伤人,让她动听的语声更添说服力。

“你,是来救我们的?”莫婷大感诧异。

许缁衣道:“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复返,哪怕先去根潭,这会都该追过来啦,诸位再不上船,哪儿都去不了。我在前头林子里备有几辆车,一刻内可至狗尾渠,天亮前能发船。”

莫婷听到“羽羊神”三个字,倒抽一口凉气:“杜妆怜也同她说得太多。知道了这些事……还能做好人么?”却听怜姑娘质问:“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许缁衣蹙眉,表情明显就是“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”,但毕竟教养良好,仍耐着性子细细解释:“追兵早发,诸位无幸,那便不用救了;追兵后至,但同各位一般选了根潭,我去也只能收尸。唯一能救到人的,只有追兵晚发且先去根潭,而诸位往狗尾渠。我其实没有选择,就只能等在这儿。”

莫婷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,仔细一想,果然如此。储之沁、洛雪晴则面面相觑,听完都不知说的什么绕口令。

怜清浅似不意外。“确是这样没错。但我很难想像,杜妆怜会派人等在路上,救人不是她的思路。令师若觉羽羊神一方有威胁,会直接将他们杀光,在她看来要比救人省事。”

白衣女郎的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,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,听到有人操着标准的平望官腔,终能与她诗文酬唱也似,原本强自按捺的不耐一扫而空,正色道:“我师父的确不会救人,只会杀人。是我要救你们——从我师父的剑下!”





第百廿六折





迢递咫尺

宝刀殷勤




按许缁衣的说法,她师父一接获羽羊神的蜡丸密信,便赶来东溪镇,许缁衣对此似习以为常,随后启程沿途打点,但毕竟是晚着一步。她在杜妆怜于根潭落脚的客栈上房里,发现师父留下的记号,猜测是让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,替杜妆怜会了房钱,果然等到从无乘庵仓皇而回的师父。

杜妆怜说要觅地闭关,钻研得自怜清浅的两本秘笈,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,短期内不会回断肠湖,让许缁衣安排人手监视无乘庵,也随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。毕竟更荒唐的情况许缁衣也曾替她善后过,并未惊慌失措,反而推断出羽羊神必不会放过无乘庵诸人,无奈不及提醒杜妆怜,索性连叩几家脚店驿栈之门,雇车径往此间等候,赌一赌众姝的运气,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,稍稍减轻些“袖手旁观”的心理负担。

莫婷心想:“她连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晓,看来杜妆怜的确信任她。”觉此事极不寻常。她说不上认识杜妆怜,依其无情利己的性子推断,绝难信人,也不像守不住秘密。

许缁衣年纪与己相若,人自然是极聪明的,但言行间显露出某种不够世故的少女气息,显在侍奉杜妆怜一事上游刃有余,并没有过多的压力和隐忍,故能保有一丝天真。这样的性子,决计不会是共享秘密的合适对象,不管怎么想,杜妆怜都没有让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,除非水月停轩如血甲门般,也被邪恶的思想所毒化,然而这又与许缁衣连夜救人的善心义举相扞格。

“……原来如此。”怜清浅听完少女自述,似笑非笑回望:

“所以,你是打算把我们悄悄送走,然后嫁祸给羽羊神么?”

莫婷闻言一凛。这……就像是血甲门的思路了,邪魔外道。

而许缁衣为之语塞,活像头噎着的松鼠,粉颊涨红,瞠大美眸的模样意外地讨人喜欢,储之沁差点憋不住笑。大概是用心被叫破,许缁衣也不装了,一瞥天色微露焦躁,仙纶急吐,又快又脆的语声另有一番动人心魄处:“诸位再不起行,也谈不上嫁不嫁祸啦,恶徒得遂所愿,却是便宜了谁?”

“如此盛情,却之不恭。”怜清浅笑道:“小姐,咱们上车罢。”众人随许缁衣来到林间,分坐三辆大车,赶到狗尾渠时天才濛亮,码头鱼市已是熙攘杂沓。

众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儿,许缁衣在车里备了寻常农妇的衣裳头巾等,供众人乔装改扮;车到了狗尾渠村外,便将酬劳结与车夫,打发离开。储之沁一瞥她给的钱囊甚是沉甸,不禁咋舌:“便是连夜发车,水月停轩也太阔气了。”

许缁衣道:“那是三日的车钱连住宿。接下来他们会分走三条路线,载满了货才回到根潭。这几日内无论谁往根潭打听,都只能查到载货一事,等闲追不上这条线索。”

储之沁恍然大悟,佩服道:“你这心眼儿也真是。”

许缁衣笑而不答,连剑带鞘冲众人一拱手,豪迈的江湖应对颇不衬闺秀气质,不觉勾翘的幼嫩尾指却泄漏了一丝少女的娇俏。“我不问诸位的去处,如此便毋须欺瞒家师,让她找羽羊神讨去。诸位善自珍重,咱们后会无期。”

怜清浅道:“我们没打算逃。令师三个月内若回水月停轩,又或于传信时透露出焦躁的意味,可让她细看明霞心卷〈决渎篇〉第三到第五章,同时参酌《远飏神功》的飞心诀。你记心应当不错,我说段口诀让你背熟,记得一字不漏,绝不能以你的理解转述。”附耳说了一阵。

怜姑娘并不禁旁人听取,凑近只是让许缁衣能集中精神,以免疏漏。一旁言满霜蹙眉静听,忽露诧色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!如此一来……能行……说不定真可以——”顿又陷入沉思。

“莫非怜姑娘她……藏了一手?”储之沁瞧不大明白。

“或是在这步行车载之间,她便想出了某种解决之道。”莫婷轻道:“起码是能安抚住杜妆怜,让她再安安分分练上一阵子的可行方向。”

小师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“人这么聪明真的可以吗?”

莫婷笑道:“幸好怜姑娘和我们是一边的啊。”

怜清浅确定许缁衣背牢了,轻拍她手背道:“从现在开始,你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不是仇人上门刀头喋血的那种,艰辛处或又甚之,以你的才智绝对可以平履如夷。若被柴米油盐压得喘不过气时,可往执夷城风花晚楼,我替你留一笔钱,你就当作是今晚的车资和谢仪罢。”许缁衣眼中掠过一丝疑惑,但终究没问出口,惦记着追兵将至,忙催众人登船。

依她的思路,“无乘庵众人被羽羊神所杀”是最好的伪装。她师傅是鬼,羽羊神也是鬼,鬼打鬼说不清,待杜妆怜意识到众姝说不定是逃了,她们也已逃到天边海角,未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诀,遑论往风花晚楼取钱。

但怜清浅是少数与她说话快若同心,毋须刻意放慢思绪体贴照应的对象,只遗憾不能多说片刻,对她在短时间内摸索出一条似模似样的解决门道,更是佩服得不得了,也就顺从地收下好意,挥手作别。

舟出狗尾渠,怜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粮船,空间较蓬舟宽阔,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将水手全赶到底舱或甲板去,把舱室留给众姝休息。但登船后,梁燕贞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。

“要去龙庭山用不上这种船。”面对凝重气氛始终从容养神的怜清浅,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贞,逼得她主动发难:“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,更容易在水道间钻绕么?这船也不够快,万一——”

“我们不去龙庭山。”怜清浅毫无斡旋安抚之意,直接掀了沸水锅盖:

“我们回执夷。连韭丹都被策反,迎仙观的那几个丫头也须控制起来,以免生出祸端。应付杜妆怜及那强大的黑幕,非但一着不能走错,连走慢都是致命的!所以我们不去龙庭山,须赶回风花晚楼,重整旗鼓。”

她说得越冷静,梁燕贞就越静不下来,但内心深处知道怜姑娘是对的。怜姑娘或许永不犯错,可阿雪他——

“……便不去龙庭山,也能救出韩雪色。”

众人闻声转头,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。

莫婷却转向一旁的母亲,不容她再闪躲。莫执一莫可奈何,干咳了两声,讷讷道:“我在龙庭山上有个眼线,若能与他联系上,或可将韩家小子弄下山来。”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龙方飓色让手下做了简易的担架,两两一组,分抬顾挽松和韩雪色,余仨人散于周遭,看似警戒,其实防的始终是远远跟在后头的鹿希色。先前言语嚣狂的顾挽松,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静,龙方替他简单包扎了左眼和身上的伤处,瞧着就像个年迈体衰的重病之人。

一行人兜兜转转,越走越僻,蓦地前头的龙方飓色拨开树丛,忽露出一幢亮着灯火的茅顶破屋,屋前的篝火堆余烬犹炽,其中一名九渊使者自角落的柴堆里拣出一根粗柴往里扔,被山风泼喇喇一刮,倏又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。

“此间风大,还请主人屋里避风。”

龙方指示手下将顾挽松抬进屋里。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,烧得正热,桌顶的粗陶壶烟丝袅袅,显示其中茶水犹温;从打扫干净的地面和简单家俱来看,就算本是废弃之地,也经人悉心整理,绝对是龙方预先安排好的撤退点之一,而非偶然寻至。

顾挽松坐在炕上,身上环包着温暖的被褥,边啜饮粗陶杯中的热茶,见龙方正欲退出,忽道:“把韩雪色抬进来,瞧瞧她的反应。”龙方微微颔首,行至屋外,对另两人叫道:“把人抬进来,莫教夜风吹死了他。”余人间爆出一阵蔑笑。鹿希色坐在离篝火最远的树影底下,似乎没什么动静,但两床担架一放落,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来,恁她武功再高,也不可能同时与七人为敌。

龙方穿过屋前的空地,径往鹿希色栖身的树底走去,沿途众使者或坐或卧,有人解下护身皮甲,也有在篝火上架锅烧水、取出肉脯干米准备烹煮的,随着龙方行经无不停下动作,转过视线,在黑夜中看来宛若狼群,令人不寒而栗。

“除伤病为先,女子亦有优遇。”龙方在她身前停下脚步。那是较女郎剑臂所能及还远了一尺有余的距离。他看见她眼底明显的讥诮,却未动怒,露齿一笑:

“你要是赏脸进来坐坐,我给你热壶酒。咱们多久没喝一杯了?”

“喝醉了好让你干我么?”鹿希色哼笑,猫儿似的小脸在阴影中看来颇有些阴鸷,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类、毫无温度的无生之物,使她那极具个性的美艳带着浓浓的妖异之感。“得了吧龙大方,我们没这种交情。你应承我的五千两柜票交出来,我立刻走人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了?”龙方飓色夸张地摇了摇头,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。若储之沁等能够亲睹这一幕,或能从这个几近陌生的男人身上,约略瞧出记忆里的龙大方来。“开口闭口全是钱。我还以为你是认清了形势,明白谁是真正的强者,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选择——”

“你永远不会变成应风色。”鹿希色冷冷打断。“他想要什么,会直接了当地说,理直气壮地拿,没有这些个畏畏缩缩扭捏作态。你从瞧我的头一眼就想干我,只是没胆子说;便到了这当口,你依旧说不出口,更别提有说服力地说。

“一旦没有了应风色,接替他的人就会变成第二个应风色——就算你这样想,这种事也没有发生,故你恨透了无乘庵里的那些人。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,爬到你跟前让你干,把你弄硬,引导你进来,求你变成应风色……但这绝无可能。除了迎仙观那帮送上门的女人,你谁也干不了。”

她霍然起身。

龙方飓色在感觉热血上冲之前,已本能小退半步,身后传来诸人按剑的紊乱铿响,他想也不想便举起手示意无事,任无边狂怒静静焚烧着他的尊严——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击尚未将其粉碎的话。

“你赢了,而他已是一具死尸,继续纠结下去,可怜的是你自己。”鹿希色转身往林中行去,蛇腰款摆长腿交错,行动间一扭一扭的团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,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。龙方飓色从没想过性欲竟能如此逼人,却又如此令人憎恶。

“我会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两,别让我白跑了。”

他闭上眼阻断视线,但想像毋宁比画面更可怕,龙方飓色明白它的威力,只能不断想着柳玉骨,想着她们是如何的破碎、如何的残缺凋零,如何需要自己……直到勃挺与血热在夜风中褪去,他才转过头,微拖着腿回到了茅屋里。

“怎么样?她说了什么?”炕上,顾挽松似恢复了精神,盘腿按膝、微向前倾的姿态颇有朝廷大吏的架式,但咧笑时缺了枚牙的瘪嘴不知为何,似透着一丝难以忽视的鲜明恶意。

——他是故意的。

韩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过去,谁都瞧出杜妆怜轰他的那掌,是存了取命的心思,但这毛族杂种的命比牲口还韧,居然扛住了没死。鹿希色不管是什么理由才在最后一刻履约反水,绝不可能是为了毫无瓜葛的毛族贱种,那白皙娇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着还更像些。

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为乐的顾挽松,不过是想让鹿希色狠刮他一顿罢了。

这厮是看出他对鹿希色的觊觎,也看出鹿希色对他的不屑么?

“没……没什么,死要钱罢了,主人勿忧。”拘谨地一欠身,试图将女郎诱人的曲线和鄙夷的神情双双逐出脑海,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重头戏。

顾挽松肯定没有什么关系紧密、能为之效死的忠诚下属,如马长声、莫执一等都是威逼利诱而来,如今伤重身残,没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,掌握降界资源的龙方飓色若要反客为主,料想顾挽松应无抵抗之力。老人一路沉默,大概就是在转这个心思。

让龙方在鹿希色处碰得一鼻子灰,是他取回掌控权的第一步。

就算龙方飓色改变形貌、提升武功,坐拥神兵、美人和下属,在鹿希色心里,始终都是那个唯唯诺诺、跟在师兄屁股后头的龙大方,与在降界中初见、在风云峡内三人饮宴时无有不同,然而现在已没有应风色了。

他没有了挑战的目标,也没有可供仿效的对象,鹿希色残酷地点出龙方飓色的困境,拆穿他欲取无乘庵众姝之命的表象下,所潜藏的自卑与焦虑。

“……你布置了这些,我应该夸你一声‘周全’才是。”老人缓缓开口,焰影在他满是血污和皱纹的面上跳动,益发显得阴沉怕人。“但既有这样的兵力,你该做的是斩草除根,尤其不能走脱了言满霜和那女阴人。杜妆怜被我一吓,决计不能去而复返,你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此浪费时间。还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?”

“不,我没有……属下没有。”

“你是何人?”

“我、我是统率九渊使的——”

“不该是羽羊神么?”顾挽松咧嘴一笑,映上身后土墙的黑影如阴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,似欲压顶。

“主人……主人才是羽羊神,属下不敢——”

“让你的人通通赶回无乘庵,莫留活口!”顾挽松淡然道:“再把所有的尸首物证集中在庵里,一把火烧了。做得俐落些。”

龙方飓色迟疑道:“主人伤势严重,无人保护,出了事怎生是好?”顾挽松见他游移不定,更添宰制的信心,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脸面,一把拖近,狞笑切齿道:“你就是这样,才教鹿希色给瞧扁了!那个小妮子,兴许是比你更好的九渊统帅,更适合率领幽泉九渊的混沌大军,代替应风色来血洗这个污秽人间!谁让你去同她说话了?你该做的,是狠狠教训她一顿,打折她的手脚,剥去她的衣裳往死里干!

“你希望她欢喜你,对你死心塌地,不如让她畏惧你,哭求你的宽恕和原谅!你且在无乘庵那帮丫头身上试试,胆子练肥了,或许下回再遇上她,也不致缩成这副卵样。”龙方闷哼一声,撑着炕沿微微颤抖,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,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

顾挽松另一只理当受创严重的手,不知何时探入胯下,死死攒住他的阴囊,捏得龙方眼前发白;若非老人伤后乏力,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,当场昏死过去。戏耍够了,顾挽松松开手掌,龙方飓色单膝跪地,不住荷荷喘息,半晌才扶墙而起,走到门扇边。

顾挽松笑道:“露颗脑袋出去行了,别教人瞧出端倪。”龙方夹腿弯腰的样子有多难堪,他自己也清楚得很。那屋门是向内开的,他勉强开了门,倚着门扉支撑身体,探头道:“你们……别歇了,回头往无乘庵,全……全杀了灭口。我……我一会儿便跟上。”

有人笑道:“头儿,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标致,杀了未免可惜,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务,让兄弟们乐一乐?”周围口哨、怪叫声此起彼落,旁人起哄:“留哪个给你啊头儿?我要那个黑衣肤白奶子大的……啧!馋死我啦。”

龙方咬牙道:“快……快去!莫要走脱了人。若庵内无人,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,循水路离开。只消确实灭口,我不管她们是怎么死的。”众人欢叫而去,转眼便走了干净,怕比来时还要精神。

顾挽松笑道:“你调教得不错啊,堂堂奇宫名门教下,倒比土匪还流氓啦。”

“那也是主人教得好,属下附得骥尾,幸不辱命罢了。”

龙方飓色缓过气来,依然手撑门板,垂眸道:

“主人的伤势不可小觑,但兑换之间的丹药目录中,能凭空修复经脉、恢复功力的几种灵丹妙药,属下恰巧都没带在身上;唯今之计,还得靠主人自救。”砰的一声关门,赫见角落里一人倚墙,身材高大、肩宽膀阔,光秃秃的头颅面上满是血污,赫然是连云社十三神龙中排行第七的“咄僧”无叶!

这茅草屋子不大,屋内亦无隔间之墙,顾挽松进门时便已一眼看到底,非常确定没有其他人在。不过这个变戏法的路数效果十足,原理却不难猜,那扇向内开启的木板门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,挡住了顾挽松的视线,趁此一瞬,外头的人将无叶和尚的尸体拖进屋,安放在与土炕呈对角的角落凳上,待龙方把门一关,无叶的尸首便出现在眼前。

换了不通戏法的其他人,或能被这手吓得面色如土,不幸顾挽松是变戏法的大行家,这个障眼法他甚是在应风色等人的第一轮降界时,于“副丞化狼”的桥段中用过,让他们在“顾挽松”的房外见剪影由人化狼,但其实冲出的却是得自邵咸尊处、钻研《青狼诀》失败的试验品之一。

“属下听说,儒门有一禁招,名曰《摘魂手》。”龙方飓色走到角落里,伸手于无叶颓然垂落的脑顶上比划着。“乍听是慑人魂魄、摘取心识记忆的手段,但其实是误传。这门功法与其说博大精深,其实邪门得紧,可将人全身之精、气、神集中于一处,大概就是这个位置,连对新死之人也有效。

“这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丹,又名‘血解留神’,据说破开脑壳即能看见,是枚红通通、布满血筋,兀自噗通噗通跳着的浑圆肉芝,服之可增益功力,修复经脉乃至丹田,吊命尤有奇效。

“儒门前贤既嫌这部功法残忍,又舍不得堙灭这等神奇的效用,于是想了个自欺欺人的法子:流通于儒脉中的《摘魂手》不过是原有的十之一二,当作慑魂之法可也,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仅以口传,那就是‘自己用不妨,将来失传也怪不得老子’的意思,其后果然也就断了真传。

“不过在后来发掘的三奇谷宝库中,遗有《摘魂手》原典,主人所学,正是这部神功之精髓。无叶和尚的修为不错,新死未久,取其肉丹夺其元功,对主人大有补益。”

顾挽松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,喃喃道: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?”他非常确定兑换之间的武学目录未收录《摘魂手》,让莫执一转交给女儿的那部,经他重新誊写变造,更不会有“血解留神”的记载,顶多是启发她治疗鱼休同的方向而已,龙方飓色却是从哪里知道的?





奚落完龙大方,鹿希色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中。从无乘庵离开的沿途当中,她不只一次感觉到龙方手下的无礼视线,那种肆无忌惮的色欲和侵略本能,正是龙方悄悄毒化了奇宫新一代人的如山铁证。

以一敌三她还有逃跑的自信,一旦抬着担架的四人空出手来,双方的胜负优劣简直毫无悬念。龙大方对她或怀有某种微妙的心结,未必敢厚着脸皮用强,但他养出来的这帮狼子绝对是剑及履及,宁杀错不放过的,适才茅草屋外的形势可说是相当严峻。但她不能——

一人扯着她的臂膀,猛将女郎拽进一株老树后,鹿希色回神时才惊觉自己半身酸软,来人在掐住她臂内的瞬间,已然将她的反击抵抗一并断去。这是非常可怕的对手,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,才没摁下剑格的毒针机括。

“……你干什么!”她用力一振臂却没能甩开,益发确定此前每次都能挣脱,其实是冰无叶留了手。

蓦地身子一轻,靴尖离地,冰无叶居然将她掖在胁下,就这么腾空奔行起来,从她十岁后冰无叶就不曾这样做了,鹿希色还来不及羞恼,耳鼓一霎间灌满了风,仿佛迸出“轰”的一声巨响般,劲风几欲撕裂她本能闭紧的眼皮,以致骤停之际,她“𫫇”的干呕起来时,兀自像只脱力的野兔挂在他臂间,急遽涌起的反胃和晕眩持续了像是几个时辰。

(可……可恶……)

颤着手试图拭去满面涕泪,但她连踹他一脚的气力也提不上,如果有的话,鹿希色会毫不犹豫捅他一刀。而冰无叶没打算放过她,鹿希色才缓过气来,他又拎起她急奔,像是计算过女郎承受风压的极限,连一息的余裕也不肯给。

(很……很好!你这个……这个混蛋!我一定不放过——)

就着模糊的泪眼和刮目的风切望去,她瞥见冰无叶唇面皆白,透着一股奇异的淡金色泽,忽地口鼻溢血,随风脱体飞去,意识到他正鼓尽余力狂奔,超过了他的身体所能承受。

尽管冰无叶从未明言,但她一直知道师父受过很重很重的伤,是严重损伤功体的程度。冰无叶的游刃有余是得自于他的算计极精,能不斗力的话就绝不斗力。

(是什么……他在逃离什么?是……为了我么?)

两人陡地失衡,鹿希色没来得及瞧清他踩着什么,又或单纯只是气空力尽,冰无叶搂她着地滚去,翻滚的剧烈程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远超过了鹿希色的预期,即使被紧紧抱在怀里,她的手脚腰侧都痛到像是骨折一样——就算真的骨折了她也毫不意外。

最终还是她先挣扎爬起,搀着满嘴满颔全是鲜血的冰无叶倚树坐起。他虽也受了多处外伤,但血量和出血位置对不上,肯定是过度催鼓以致内伤复发,简直比皮肉伤严重多了。

“快……你先走……回……回幽明峪……快!”冰无叶恢复意识后的头一句,说得斩钉截铁,那不是商量或劝告,而是最紧急的命令。在冰无叶看来,幽明峪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,其实对鹿希色而言也一样,只要敌人不是冰无叶的话。

让她返回幽明峪而非待在他身边,可见情况之危急。

“别傻了。”鹿希色扛起他的臂膀,用肩头顶起高瘦颀长的俊美男子,一跛一跛地向前拖行。“我带你回幽明峪。但你得告诉我,咱们究竟在躲什么?”

她在茅屋外围的树影下之所以突然起身,是因为看见对面的林树间,冰无叶冲她打的手势。即使在这样的距离内,他绝对能使用“传音入密”之类的法子,既毋需现身,更不需要比手画脚。

鹿希色并不相信他,尤其是他极可能已看穿她真正的意图,毕竟要瞒过龙庭山上最聪明的人,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的任务。这种事一向都是应风色负责的,她根本做不来。

——他是看穿我的目的,来阻止我做傻事么?

——还是他存心加害,要让我彻底断了念头?

回过神时,鹿希色发现自己遵循了身体的本能,想也不想起身离开,径往深林去。当冰无叶拎小鸡似的将她拖离,鹿希色才会如此愤怒:明明已决心离开他,两人再无瓜葛,为何事到临头还是选择了相信?

万一在这段时间里,龙方飓色杀了他呢?

看到冰无叶的模样,才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。

这是她有生以来,头一次看到他失去从容,为了让两人离开那间茅草屋子,不惜自损如斯,令女郎禁不住地战栗起来:那幢破屋里,到底有什么?

“……死神。”冰无叶闷钝的声音透胸而出,不知是不是错觉,鹿希色总觉听着似有一丝不甘,仿佛在某种情况下——或许是他未受伤的那会儿——这“死神”不足为惧,可惜今非昔比。

“一旦被他察觉,我们就一定会死。赶紧……赶紧走,未至护山大阵之内,这世间无一处安全;无论逃出多远,他要的话就一定能追上。”





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的?”顾挽松涩声道。他心底隐约知道答案,只是不肯承认而已。毕竟,地狱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
“迢递两乡别,殷勤一宝刀。”一人在他耳畔吟道,笑语温煦,宛若春风:

“自然是我告诉他的,挽松。多年未见,你的老毛病始终未改,总不肯面对现实。”

“啊————!”顾挽松惨叫一声,如遭雷殛般滚落土炕,手脚并用向后挪,却重重撞上墙壁,被草屑泥灰浇了一头,赫见一名初老的布衣文士坐在炕沿,肩背微佝,髭鬓灰染,含笑望着自己,从头顶凉到了脚心,颤声道:

“先、先生,怎地……怎么会是您?”

文士摇头叹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”
TOP Posted: 05-26 17:12 #61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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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七折





魂留命去

奉玄幽影




被抬离无乘庵不久,应风色便跌入了虚境中。

“韩雪色”毫无疑问是他现时的绝佳护身符,龙方飓色若能将韩小子带回龙庭山,知止观必会赋予他更大的权力和相应的地位。死掉的毛族宫主换不了好奖品。

被龙方引为心腹的六名九渊使者里,他只认出了其中一个叫谭剑英的飞雨峰弟子。透过“开枝散叶”引上龙庭山之人,部分不会冠以奇宫的字辈排行,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继承人,就是来过个水罢了。

谭剑英是嵧西“神功拳”掌门人谭元府之子,在谭氏五子中虽居长,却是谭元府长女的乳母所生。此事实说不上光彩,谭家大房奶奶约莫被逼得急了,居然诞下二子,连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,谭剑英在谭家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,才被父亲送上龙庭山,表面上是结盟通好的象征,其实是堂堂嵧西一霸的“绣狮”谭元府,也顶不住妻妾联手的压力。

谭剑英根骨不差,家传《神功拳》练得颇有架式,经飞雨峰几位长老点拨,连内功都进步神速。当日在玄光道院接过匕首、满院子追着韩雪色跑,最终给泼得一身黄白秽物的倒楣鬼,正是这位谭家大公子。

他上山三年有余,应风色在大比上见过他与一帮色字辈打得有来有去,对他的身手和声音有点印象,这才认了出来,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双狞恶眸光,却令应风色异常陌生。

不说他在庵前无视满地血污尸骸,黏腻的视线净往莫婷身上巡梭,不住伸舌舐唇,就差没滴落馋涎;离庵后这一路蜿蜒难行间,只有他毫不掩饰频频回头,盯着鹿希色瞧,虽说品味与自己堪称一致,但应风色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
比起临阵背叛,他更想不通鹿希色为什么要跟过来。

鹿希色从一开始就是冰无叶的卧底,一旦任务完成,又迫不及待离开养育她、传授她武艺的冰无叶。这种反复无常根源于凉薄的天性,无论背叛谁,又或为了什么理由背叛,应风色都不会感到意外。

但龙方飓色这厢有七名四肢俱全、身上无伤的奇宫弟子,就算全是开枝散叶的外姓人,光靠数量优势就能拿下女郎。她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?这种愚蠢到不讲道理的自信,简直快把应风色给逼疯。

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饿狼般的男子一拥而上,将她的衣甲撕得粉碎,残暴地淫辱女郎的画面,想像力便越发鲜活起来。令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惧,还有那毫无来由的心痛心慌——

为何会如此?对背叛者而言,这样的下场岂非罪有应得?有甚好舍不得的?





“……因为你毕竟是个好人。”

冒牌货叔叔抢在他几欲跳起大喊“快逃”之前,将应风色拉进虚境里的田圃小院,谄笑到他拳头都不自觉硬起。“是不是想听我这样说?别客气啊,再说三遍可好?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……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?”

“滚开啦。”

他没好气道,应无用那身剃头担子的行头化烟散去,又恢复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飘逸造型,只廊下多了具镌满经络穴位的铜人立像,虽是罗汉般的光头裸身,面孔却是韩雪色的模样。应风色一凛:“详细的损害报告出来了?”

“先说好消息。三色龙漦的逸失已经计算出来,我只抓个概数,你心里有底就行。”应无用道:“龙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,虽有主次之别,却没有哪种是可以独立运作的。你使用青龙漦加固莫执一的手腕,造成八成的青龙漦离体,连带损失约莫五成的白龙漦,以及两成的赤龙漦。”

“这样……还能再使用‘无界心流’么?”

“发动倒不成问题。”应无用神情严肃。“但,仅有一半分量的白龙漦,调节的机能不可能不受影响,经过我无数次的模拟推演,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时间是比较安全的,两次发动间的间隔则要延长至少一倍。

“比较麻烦的是青龙漦,在‘无界心流’发动时负责保护你的心脉,以免加速数倍的血行鼓爆了经络脏腑。剩余的两成青龙漦将无法提供足够的防护,就算韩家小子的身体壮实得像头牲口,也未必扛得住。”

而这居然还算是好消息。应风色做好了心理准备,蹙眉道:“那坏消息呢?”

“杜妆怜打在韩小子心口的那一掌并不是《小阁藏春手》,是水月一脉不曾出现过的怪异武学;与其说是掌劲,更像是一道剑气,理应在中招时便破体而出,在韩小子的胸膛开出枚血洞。这掌没让韩雪色死得苦状万分,恐怕杜妆怜自己也觉得奇怪。

“那会儿我差点被关机重开,顾不上应对,三色龙漦自行发动,但残剩的青龙漦只能勉强护住你的心脏,不被剑气洞穿,赤龙漦的‘发散’之能裹住了剑气却无法化消,反而让剑气不断在其中反复激荡,越发凝练压缩。

“此际全靠白龙漦引血髓之气调节,勉强维持住平衡;一旦血髓之气耗尽,又或剑气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龙漦的禁锢——”

“我的……韩雪色的胸口便会炸开一枚血洞?”这消息简直是糟透了。

“我料数日内便至临界,毕竟你修习《冥王十狱变》的时日还不够长,期间继续修炼血髓之气或可迁延些个,但也拖不了太久。”应无用正色道:“你须尽快做个决断。”

应风色知他指的是从莫执一身上回收龙漦,但这会儿已不知无乘庵众姝逃往何处,更遑论脱出龙方的掌握。

“有个糟糕的权宜之计,你姑且听之。”应无用道:“找高手运功为你护住心脉,看你是要牺牲哪只手脚,以青龙漦做成一条引导剑气的通道,从手心或脚心释出。如此一来,虽不免残废,总比爆体而亡好。”

奇宫最不缺的就是高手,或许被龙方带回山上,比无头苍蝇似的找莫执一回收龙漦靠谱。应风色灵机一动:“若由内功深湛之人,以真气为我化去剑气呢?”异种真气入体,在消除剑气的同时,也会对经脉脏腑造成伤害,毕竟增损相歧,一气不能两全。

但应风色有三色龙漦护体,说白了就是同那道杀人剑气比命长,谁扛得住异种真气的消损,谁就能笑到最后。以目前赤龙漦犹能裹住杜妆怜的剑气来看,这厢的赢面是要大些。

“也可行。”应无用答得干脆。“只是此法须耗大量内功,韩小子身负三色龙漦这点也不容易交待清楚。要各脉长老捐输功力拯救毛族宫主,这真得你叔叔才能办到。不妨召魏无音上山,让他想想办法。”

应风色满心不愿,也明白嘴硬只会害了自己,随口道:“我进来久了,出去透透气,免得龙方起疑。”正欲抽离,冒牌货叔叔脸色忽变,一把拉住他的神识:

“慢!这会儿你别醒着,外头……有些不对劲!”

外头……不对劲?这不是更该清醒才能应付么?

一股异样的波动荡进虚境里,透体而过的瞬间,应风色只觉浑身战栗,难以相对,是会双膝一软、不由自主跪地瘫软的程度,仿佛鬼神倏忽降临,凡人根本无法抵挡。

“这、这是何……何人所发……”他立刻就明白,是冒牌货叔叔将外界的感应传入虚境,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。以“韩雪色”贫弱的内力修为,断难察觉此等高人,但识海内的应无用能分析、统整外在的一切感知,丝毫无漏,与其说察觉异状,更像在海量的情报分析之下,异状自然而然浮现其貌,无所遁形。

“我无法让你‘看见’外头的样子。”应无用罕见地露出凝肃之色,但原因不难想像。

应风色的意识遁入虚境,韩雪色形同昏迷,即使能被动接收听觉、触觉等,但视觉决计无法运作如清醒时。冒牌货叔叔必是利用类似灵犀感知之类,更虚无难控的非常途径,耗用的资源更多,负担更重。这对初初恢复的识海来说,毋宁是雪上加霜。

况且调控龙漦压制剑气,也不是轻松活儿,实在匀不出手来,让应风色待在虚境里舒服看戏——

还有一个办法。应风色心念微动,冒牌货叔叔便已获悉他的想法,意识中并无强烈的抵抗,该是允可之意。应风色深吸一口气,想像身体变得极轻极透,似能随风飞去,无限延长的意识渐渐升起,田圃小院在脚下变得越来越小,只余一线与识海相连,就这么遁出天灵冉冉上升,如烟雾般飘浮在茅屋的梁椽间。

(成功了!)

他看见顾挽松攫住龙方之面,拖近身前呲牙威慑,看见伤重的台丞副贰冷不防地出手,捏住龙方胯下之物,鸟爪般的冷硬枯掌绷起青筋,光瞧便觉痛极;看见龙方扶墙丁步,勉力开门说话;看见阖上门扉的一瞬间,忽然出现在门后角落里的无叶和尚——

等一下。魂灵态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现实之限的,就像他一凝眸,就能看见挟着鹿希色发足狂奔的冰无叶。这种感知固然有其极限,但在范围之内,时间、距离等现世之物,对灵体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。冒牌货叔叔甚至说过,等运用得更加精熟,或能预知稍后将发生的事,哪怕只提前个一二息,在战斗中也是极其巨大的优势。

那为什么……他瞧不见是谁,又是如何带来的无叶和尚?

惊魂未甫,蓦听顾挽松惨叫跌落,炕沿却多了一名白袜黑履的初老文士,漫声吟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未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”

应风色身魂剧震,差点震脱了与识海相连的一缕牵系,心底一片混乱。这个身影和声音他无比熟悉,对此人的无端挑衅几乎送掉他的命,所幸在应无用的提醒下扭转局势,得以安然脱身——

若说先前老人是以气势震慑,让应风色意识到挑衅他是何其危险的事,此际超越魂灵所感、无声无息现身屋里的藏林先生,其武功之高,身法之难以想像,算是彻底颠覆了应风色的认知。他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。

问题是:藏林先生与龙方飓色,是怎么勾串在一起的?难道今夜之事,竟是针对顾挽松所设的一个局?





这个“故旧重逢”的场景,二十年来在顾挽松心里试演了无数次,只是他万万想不到,先生居然会纡尊降贵,用上龙方飓色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。

不对。若非先生拉拔,当年他就只是个混迹于北方的小门派之间,重复着拜师杀师、夺宝冒名的小人物,血甲之传的擘画图谋再怎么宏大,于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,半点也不现实。

是先生发掘了他,教他读经学文,变化气质,最终为他换上了这件平川顾氏的身皮,送进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里。恁谁也想不到,堂堂埋皇剑冢的台丞副贰,望重朝野学冠文武的“天笔点谶”,竟是出身马戏班子、在驯兽鞭子和铁笼槛栏间长大的孤儿罢?

这么说来,先生确是偏爱兵卒之流的弱棋的。

执“赤土九逆修”之牛耳、堪称血统纯正的血甲之传吕圻三与自己相争的那会儿,先生最终是信了他的说法,亲手埋葬当世血甲门最强大的土字一系,任由他处置吕圻三遗留下来的研究材料。

但吕圻三是死有余辜,不算太冤,顾挽松只是告发了他而已,并非嫁祸栽赃。

先生平生未有敌人——隐于暗处、事事假手他人者,岂能招至怨恨?谁都不知背后有这么个人在左牵右引,生出如此事端。先生做这些事时,一贯是没有什么情绪的,如弈棋品茗般,行止若已自带风雅,何须引入喜怒好恶,徒乱心耳?顾挽松对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,这也是原因之一。

唯有那次,先生是彻彻底底被惹怒了。

奉玄圣教那帮蠢材妄测天机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召唤神军,据先生说诸沃之野生机尽绝,原本盘据那片寒地的蛮人被吓得理智全失,遂疯狂南侵,沿途烧杀搜刮以为血祭,祈求上苍收回那人所难敌的恐怖魔物。澹台家的朽烂朝廷经不起折腾,王脉断绝,五道无主,天下从此陷入动荡。

神军倏忽而来,又倏忽而去,蛮人复归诸沃之野,连奉玄圣教也不知所之,二十多年间不露声息,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。先生对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,更令人恼恨的是连个兴师问罪的对象也无,纵以凌云三才之智、五极天峰之能,莫说奉玄圣教的总坛崇武行殿杳如黄鹤,想抓个落单的教徒来拷问亦不可得,那时顾挽松才知道:原来先生不但是有脾气的,且狂怒起来竟是如此骇人。

吕圻三不知何故与奉玄教搭上线,恐怕也是过往的因缘,很难说是真有贰心,或只是呈报慢了,被顾挽松先参一本,安上密谋通敌的罪名。土字一系在栖亡谷的试验基地没留下半个活口,估计就算吕圻三能预见危险,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制刀尸的自己,会遭遇杀猪屠狗般的对待,多少是被“鼎鼐之重不忧谗”的自以为是害了性命。

先生名列“凌云三才”,是天下间公认最最聪明的三位奇人之一,顾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骗他一世,待先生怒火平息,理智恢复,会明白吕圻三押上血甲门土字一系的身家,为先生投入妖刀祸世的阴谋擘画之中,双方利害一致,没有半途变节的道理;也会知道顾挽松是为了独占莫执一,才利用了他对奉玄圣教那无处宣泄的怒火。

廿年来,顾挽松一直在等这东窗事发的一天。为了这天他不惜大张旗鼓搞出龙皇降界的荒唐游戏,唯恐不够高调,又让马长声、乔归泉去劫两湖水军大营的饷,把镇东将军府也拖进浑水泥坑。

“先生……先生!”他蜷身匍匐,以额叩地,撞得额头渗血,在夯实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枣色的花印子,颤声道:“小人……小人该死!小人……小人有罪!请先生高抬贵手,饶……饶了小人一回罢。”

藏林先生掸了掸膝腿,神色微愠:“你好歹也是两朝大吏,正道七大门派的魁首之一,这般模样像什么话?看来,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啦。感时惟责己,在道非怨天!自己说罢,你究竟所犯何事,莫教我冤枉了你。”

顾挽松听他颇有见责意,反倒吃了颗定心丸,就怕他温言笑语,那才是动了杀心的意思,赶紧打蛇随棍上,缩颈嚅嗫道:“小人自……自把自为,以先生……先生之名使唤杜妆怜、邵咸尊等,又将主人交付的本门珍宝任意挥霍,小人该死,小人罪该万死!”说着呜咽起来,伏地颤抖不休,丑态毕露。

藏林先生点了点头,忽然起身踱至无叶和尚的尸身畔,右手五指屈成钩爪,袍袖翻飞间“噗”的一声插落无叶的头顶天灵盖,漫声吟道:“血解皮囊残骨肉,争似留神养吾身!”运劲一汲,原本魁悟壮硕的僧尸迸出若有似无的丝丝吸啜声,白惨的四肢躯干蓦地紧缩塌瘪,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,风干橘皮似的肌肤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,似乎只有经络没有缩水,故而突显出来。

初老文士的手腕轻旋,揭盅般提起无叶的脑壳儿,只见僧人之脑亦缩小大半,颅中颇有些空洞;浓粥也似微微冒腾的灰质皱折之间,嵌了枚殷红湿濡、活心般的浑圆肉球,约莫荔枝大小,正是先前龙方所说,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芝“血解留神”。

按说无叶和尚断气也有大半个时辰了,血冷身僵,体内绝不该有这般活生生、兀自卜卜跳动,表面布满经络血行的组织。相较于这枚过分鲜活的肉球,尸身余处格外明显的凋萎蜷缩,益发令人怵目惊心。

顾挽松知上古儒门的《摘魂手》有此异能,但一来他练的是速成的版本,精于慑魂夺魄,而非尸解留神;纵使练得完整功法,以他的修为,也绝不能从已死的尸体上榨出如此丰沛的生元。而吓人的还在后头。

“你天资聪颖,肯下苦功,也能练到这等境地。”

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鲜红肉丹递去,龙方飓色俯身并掌,恭恭敬敬捧过。

文士运功一抖,随手将指掌间的鲜血蒸成血雾,被刮进屋里的山风吹散,踅回原处坐定,怡然道:“循屋后小径行出约莫三十丈,有一隐密洞窟,你按我所传心诀服丹化纳,一刻内尽力将丹内生元转为己用。连云社诸人的尸体,我已并置于洞外的空地上;有了无叶僧的功力相赞,你可试着从庞白鹃的尸身上取丹。其余诸人之丹,稍后我再为你拔取。”

(先生竟将《摘魂手》传给了龙方!)

龙方飓色无视于顾挽松的诧异之色,躬身领命,退出茅屋前又道:“无乘庵那厢,需不需要晚辈先去一趟,免得走脱了言满霜等?”藏林先生摆手道:“毋须费事,此际已追之不及。怜清浅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,便即追上,也有教你杀不下手的法子。他会那么说,只是想支开你们罢了。”下巴朝顾挽松处抬去,微微一哼。

龙方遂不再多言,捧着肉丹倒退而出,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夜风里。

藏林先生垂落视线,淡然道:“你故意提到邵咸尊,是想测试我让他知道了多少,会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。退万步想,万一他不知道,代表我不想或不该让他知道,如今他既已知晓,我就得做出处置。”

然而那小子并不知道。顾挽松心想。

先生现身于此,那么是谁在通知杜妆怜时做了手脚,已然不言自明——运古色虽未必听龙方的指示,若教海棠在床笫间咬耳朵,挑唆他将“言满霜身份可疑”一事提前泄漏给杜妆怜,说这样便能坏龙大方的事,运古色还不跑断腿脚?

龙方飓色的城府在同龄人中堪称深沉,但不惟杜妆怜涉入妖刀阴谋,连青锋照掌门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也是共犯,肯定大出这小子的意料。顾挽松从龙方乍现倏隐的一抹诧异中,看出形势还是对自己有利的,可怜兮兮道:

“小人这点心思,何时瞒得过先生?我……我就是条癞皮狗,没了主子看管,乐得上窜下跳,忘乎所以,把东西咬破咬烂耍着玩。但玩耍再乐,总不及瞧见主人乐啊!龙方是年轻,但说到忠心耿耿,小人这三十多年来只有先生一个天,就算老了,不中用了,也没一刻忘记过先生。”

藏林笑道:“所以我让你交待清楚,自己犯了什么错。知过才能改,对不?”

他一笑顾挽松心底便发寒,敢情将龙方挤兑出去是着臭棋,先生没了顾忌,不吃这套虚文应付,暗忖:“罢了,说来说去就是吕圻三这条,今儿是躲不过啦。”此事亦在沙盘推演内,一抹眼泪收了哭声,跪地垂首:

“小人贪恋吕圻三他老婆的美色,弄大了婆娘的肚子,恰巧得知那厮勾串奉玄教的龟孙子,想让先生……替我治治他,免得东窗事发,吕圻三惊觉脑门上碧油油的,来找小人算账。

“那厮素来瞧小人不起,又得先生器重,小人……甚是妒忌。要弄死了他,先生便只倚重我啦——差不多是这般龌龊心思,才告发了他。但吕圻三与奉玄教之人结交是千真万确的事,若无这条,凭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赃。”

藏林先生微微一笑。

顾挽松心底益发没谱,看来事隔二十余年,先生听到“奉玄教”三字仍是十二万分的不舒坦。正自忐忑,忽听藏林先生接口:“吕圻三的死真要计较,你至多出了一成力,你便未告发他,我迟早是会知道的,结果相去不远。况且你接替吕圻三之后,差使确实办得不错,堪抵土字一系上下。我不会说吕圻三死得好,他得如此下场,我甚是惋惜,但这并不能算是你的过错。”

顾挽松如聆仙乐,连滚带爬扑前,奋力攀住藏林膝头,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泪纵横:“呜呜……先生!”藏林先生抚他手背,状似安慰,缓缓低头凑近:“但有件事,我始终想不明白。”

顾挽松愕然抬头。“什……什么事?”

“证据。”

“证……证据?”

“对,证据。”藏林先生悠然道:“吕圻三咽气前,什么都招了:奉玄教是怎么同他接头、如何约定牵制于我,事后的酬谢等。研究人身痛楚极限的人,未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。

“他在崩溃之前,把一切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骂完了,我才知他心里竟有忒多不满,血甲门的志业在他来看有多么伟大,乃至屈居人下,是何等负重忍辱,万般无奈。

“我当时太生气了,挽松,我是真赏识他。直到栖亡谷内再无一名活人,我才想到忘了问他一件事。”

初老文士盯着他,目光似欲攫人。“像‘幽泉鬼医’吕圻三这种人,是无法靠言语说服的。当然,能将一头神军缚至面前,的确胜过千言万语,但奉玄教与他勾结,远在召唤神军之前,便有独孤弋、武登庸押阵,独孤阀也没能活捉过神军。奉玄教诸子庸碌,我料无此能耐。

“吕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风险,他究竟看到了什么,又或拿到什么证据,才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?我搜遍栖亡谷,没找到这个关键之物,只能认为是被人顺走了。”

顾挽松脸色微变,该不该抽手——明知是没用的——只在脑中犹豫了一霎,喀喇数响,伴随撕心裂肺的剧痛,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团,不比一只女童抛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。

“啊————!”

顾挽松整个人几乎蜷作一侧,很难判断是用力过猛或痉挛,惨叫声意外地低沉沙哑,宛如垂死的野兽嘶吼咆啸,与装乖求饶时的尖亢判若两人。或许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说不定。

“我讨厌苦刑折磨,挽松,你是知道的。我和你们不一样。”

藏林凑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惨额面,柔声道:“我太生气了。这些年里我窥视过你无数次,料想至少该拿出来瞧几回,取战利品不就为了这个?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过类似的物事,让我几乎以为: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。这也极令人恼火。”

若不明白找的是什么的话,又如何能知找到了,或找不到?

所以,你不确定能否从尸身上搜出此物,这才留我一命么?

这真是太讽刺了。顾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,竭力忍住冷笑的冲动,旋即又来的另一阵痛楚令他眼前煞白,几乎晕死过去;回神依稀见得,文士的一只鞋下血肉模糊,间或露出白惨惨的碎骨和粉筋一类。那被踏得摊平汩溢的,竟是自己的左脚脚掌。

“我需要你亲手拿将出来,挽松。这只要拇、食二指便能办到,但你还能留住你的右手。”藏林先生循循善诱,仿佛瞧的是舞雩归咏的六七童子,头顶晚霞,徜徉于水风之间。

顾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,痛楚几时能令他崩溃不好说,但从逐渐模糊的视线和意识,及剧烈跳动后又迅速沉落的心搏来看,他命征渐去,再拷问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。先生虽然绝顶聪明,但毕竟也是个人,且没有钻研此道的嗜好,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,吕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。

“我……拿……在……别……杀……”

眼已不能视物,顾挽松探手入怀,在里衣腰际解下一只绣银的绯锦鱼形囊。

“银鱼袋?”藏林先生哑然失笑。“你从吕圻三处顺走的是鱼符还是官印?”

青鹿朝时,京官上朝须佩鱼符,以丝囊贮之,三品以上是绣金紫囊,称金紫鱼袋,五品以上则是绣银绯囊,也管叫银鱼袋。金貔朝取消了鱼符的制度,到碧蟾朝才又恢复,白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袭前朝,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,鱼符鱼袋不过装饰而已。

剑冢的正副台丞虽非京官,因身份特殊,也获赐鱼符,但日常无用,连装饰都称不上。此物顾挽松有时随身携带,有时便大剌剌置于房中桌顶,藏林曾经潜入探视,发现其中装的是副台丞的金印,以为是顾挽松的权欲心使然,时时念着回京高升,不值一哂。

文士打开银鱼袋,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,愀然色变。

囊中物通体漆黑,不带一丝光泽,茅屋内若无烛照,黑暗中恐不见轮廓。形如卵,小于鸡蛋却大于鸽蛋,体积与一枚金印相若;触感很难说是冷硬或温黏,仿佛时时刻刻在两者间任意转换似的。黑烟、乌云或阴霾凝聚成形,指不定就是这副德性。

“这是……”藏林倒抽一口凉气,喃喃道:“幽魔核!”

他曾在死去的神军体内见过这样的东西。此物似是神军的生元之核,一如人身的心脏,诸沃之野的蛮语音近“勃勃夜喀尔”,译作“龙妻”或“乘臼而来的夜之魔女”,故称幽魔核。破坏此物才能打倒神军,然而每头部位不尽相同,不能以人畜类比。

毁损的幽魔核将化烟散逸,无法留存,失去幽魔核的神军则成为胡乱雕凿拼凑的畸零死物,无法说服目击者外的任何人,这曾是头活生生的可怕怪物。

所有关于神军的描述,因此不一而同,恍若呓语:有人说它们是风,有人说它们是黑雪,有人说是活过来的沼泽与山岩,更多的则认为是山神或恶鬼,是食人的“勃勃夜喀尔”;是夜的具现,为吞噬一切光明而来——

“这可……可不是幽魔核,不是……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……”顾挽松哑声咕哝着,垂首剧颤。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终于听出,他那混在血咳与粗浓紊乱的吞息间的,居然是笑声。

“这是自……自奉玄教圣物取下的一小部分!吕圻三以为……那物什与召唤神军的异术,必有关连!奉玄教那帮孙子,根本……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,突如其来便开启了末世之门,忽又连同崇武行殿齐齐消失,吕圻三才意外留下这枚受托解密的样本……”

藏林望着银鱼袋里的卵核,罕见地蹙眉,似乎正在厘清这当中喷薄而出的巨量信息。在失去意识之前,顾挽松豁出去也似,睁着迅速失焦的瞳仁豺声厉笑:“先生若是未能从吕圻三那厮口中,拷掠出此一节关窍来,未必便是吕圻三输了!噗哇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!”





第百廿八折





名岂凌云

入局一奕




正所谓“魂不守舍”,藏林先生和顾挽松的对话,让应风色几乎无法维系魂体出离,见顾挽松狂笑之声沉落,垂颈不动,一惊之下,倏忽坠回识海中。

“青、青锋照的掌门邵咸尊……就是那个‘文舞钧天’邵咸尊!他竟是妖刀阴谋的黑手!”他抓着冒牌货叔叔自顾自说,忘了应无用正是他识海中多余的运算能力所化,本体之知即为其所知,毋须言诠。

身为终结妖刀之祸的英雄“六合名剑”之一,杜妆怜其实是借诛杀刀尸之名,行弑师夺权之实;对抗妖刀声名大噪,晋身新一代正道领袖的邵咸尊,更是策动妖刀祸世的阴谋家;遑论羽羊神的真身,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“天笔点谶”……台面上的正道栋梁、东海七大派首脑,居然近半数是恶徒,且是恶中之恶,有什么梦魇能比这个更可怕的?

“冷静一点。”应无用宽大的袍袖连圈带转,随手将他按落廊沿,递过一杯碧幽幽的氤氲香茗。“这你就坐不住了,一会儿怎么听我的惊天大发现?来,喝口茶醒醒神。”

“什么惊……好烫!你想杀了我吗?呸呸呸!为什么我在识海中会被烫到!”

“是不是清醒多了?舌尖近脑啊,效果才好。不喜欢热茶的话,下次给你换花椒油罢。”应无用抿着一抹狡狯,干咳两声,敛起嘻皮笑脸。“魂体不受物限,简单说那样差不多就快成仙了,眼色远超凡人,也是理所当然。

“藏林进屋时你瞧不见,非是他快到连魂体灵视都无法掌握,而是他直接从屋外,携无叶和尚之尸现身于屋内角落,又倏忽变到另一头的炕沿——我从你的知觉残影中确定了这一点。”啪的打了声响指。

应风色眼前一花,置身于整片阴翳般的黑暗里,在不断扰动跳跃的黑线和黑影之间;周身的桌椅、土炕和墙壁等,皆以灰白杂线勾勒而成,仅有轮廓而无实体,若有似无,因此知觉也能穿透屋墙,鲜明地“看”见同以潦草的灰白线条涂鸦成的篝火林树。

藏林——当然也是杂线白描——挟无叶僧的尸体自林中行出,于屋前忽地消失不见,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门后的屋角,随手将尸体放落后又消失,然后才现身于土炕边。

(这……简直就是妖术!)

这是人能做到的么?这般瞬移法门,是能用真气、内功,抑或攻守进退的道理来解释的吗?如若不能,那便是现世不存之物,是如假包换的妖术啊!

“……我也很想这么说,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,可惜没忒好的事。”应无用再一弹指,将应风色拉回小院廊间,肃然道:“你并不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种身法。在通天壁那会儿,你遇过更厉害的,为此还做了好一阵恶梦,长大后你就不愿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了。”

通天壁……是十七爷!

他始终倾慕神功盖世、谈笑歼敌的独孤寂,也记着临别他那番“日子难过可来白城山找我”的好意,但正如冒牌货叔叔所言,通天壁的炼狱景况在其后几年间,未有一夜离开过他的梦境,好不容易才得摆脱,实不愿再想起,连带对十七爷的印象日渐淡薄;一经点醒,才想起十七爷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来。

“武功练到这等境地,算上隐而未现、无籍籍之名者,我料天下五道间不逾双掌十指之数。藏林的身份,可说呼之欲出。”应无用边说边扳手指:

“独孤弋已死,韩破凡远飏,武登庸行踪不明,‘天观’七水尘是和尚;凤翼山四平爵府的当主中行古月,年岁则要比他小得多,这厮更不是你叔叔我……‘凌云三才’、‘五极天峰’当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,你说他是哪个?”

应风色的双目逐渐瞠圆,喃喃道:“是殷——”

“嘘!”应无用以指抵唇,低道:“小声点,别让他听见啦。顾挽松、杜妆怜之流,也只配做此人的马前卒,他若意在龙庭山,那可麻烦得紧。”

十七爷闯通天壁时,倾奇宫之力也没能拦住,几乎灭了大半个奇宫的旷无象、人面蛛,更靠十七爷出手才能收拾。没有了叔叔应无用的指剑奇宫,难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相抗衡。

这不仅仅是武力差距悬殊而已。

藏林隐于暗处,策动顾、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祸,将二十多年前的东海正邪两道彻底清洗了一遍。为藏林所支使的这帮人乘乱上位,影响之大、算计之深,早已跨越门派立场所限,思之令人胆寒。

要说有什么差堪比拟,约只有昔日血甲门锻阳子的双城之战,将对立上升到整个武林的规模,最后仍被展风檐揭穿,祭血魔君锻阳子身死收场。藏林和他的党徒却是功成圆满,坐收渔利。

这等人如今剑指奇宫,以有心算无心,就算双方实力相当,奇宫也处于极劣之势,况且对方还拥有一言不合、能任意掀桌耍泼的压倒性武力?

龙方就算为羽羊神所驱使,也未必会毁灭奇宫,说到底血甲门干的还是鸠占鹊巢、借尸还魂的勾当,毁了尸巢,便无可供寄生处。但与藏林勾结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,此人连一国都能随手抹煞,随心所欲地造王,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恶棍。

应风色无法忍受。曾经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,与莫婷远走高飞,远离已无法以“应风色”的身份遂行的龙主之梦;即使没有他,龙庭山也会一直在那儿,千年不移。如今他才意识到,这个想法何其幼稚。

就像在孩子眼里,父母永远都在,能为自己遮挡一切风雨,直到发现他们其实脆弱不堪,不比自己更强大。认知并接受这样的破灭,稚子才会长成独立的个体,毋须再仰赖母亲的奶水𫗦育。

这份危机感甚至超越了他对龙方的仇恨、对魏无音的憎恶和不满,对失去身体的自怜自伤,此际正于胸臆里熊熊燃烧。就算应风色不是风云峡一脉的合法当主,不是陶夷应氏的殷切期盼,不是理当承继应无用衣钵的唯一正选,他也无法袖手旁观。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根本差异,龙大方。应风色心想。

所以你不配。

“有人来了!”冒牌货叔叔打断他的沉思,一把将应风色的意识推出识海:

“别漏了蛛丝马迹,咱们要想打赢这场仗,就得善用你这个不当人的优势,赶紧的赶紧的!记得莫要飘远了啊,这会儿可没工夫摆坛招魂。”





咿呀一声门扉推开,一抹玲珑浮凸、却又结实紧致的娇小身板闪入,浑圆的两瓣翘臀裹得裙布紧绷滑亮,撑大的糸眼将棉布张得极透极薄,仿佛多用一分力便会“嚓!”一声迸开,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隐约浮出雪腻的肌色,贴肉如以最轻薄、最具弹性的蛛丝织成,拧腰抬腿间,臀肌的张弛虬鼓纤毫毕现,直比赤裸还诱人,竟是简豫。

她的臀形如鲜滋饱水的、熟透了的鸭梨,股瓣肉呼呼的十分丰盈,却非是绵软如沙馅般的腻润手感,无比紧致的肌肤虽是极细极滑,却充满弹手的肌束柔韧,便是被冰无叶押着勤加锻炼的鹿希色也比不上。

在茅屋摇晃的烛焰之下,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线清晰可辨,应风色这才注意到她连接髋骨、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异常发达,鼓胀偏又滑润如水的曼妙肌线一路上溯至圆凹的小腰乃至胁腋,美得兼具危险及诱惑。

身段比更窈窕修长的女子,应风色随口就能举出三五位,但简豫的胴体魅力正来自“结实”、“强壮”等与传统的审美大相径庭处,男儿不由得想起阳物滑入她湿漉漉的臀底,被小手和强有力的臀肌夹得丢盔弃甲、一泻千里的舒爽,陡一激灵地打了个冷颤,差点守不住魂灵出离的状态,赶紧收束绮想,见简豫拎进一只长得过分的黑布包袱,定睛一瞧哑然失笑,竟是连头发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。

仔细一想,简豫这么个娇小玲珑的人儿,要带着穴道被制,甚或直接被打晕了的阿妍满山遍野地跑,似乎除了将她裹成蛹状提在手里,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。

阿妍身段出挑,两条长腿不逊于成年男子,简豫便想背她,拖地的两条腿子也够碍事的了。这件猩红衬里的乌黑大氅约莫是从无乘庵里拿的,将阿妍裹成只露出脸蛋的长蛹,脚踝双膝以衣带缠束,双臂则直接缚于体侧,再以一根带子串接这些横绑的束圈,提于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处,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摊之上以荷叶包裹猪肉的概念,不能不夸简豫一声“聪明”。

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扬,点头道:“这倒是个好法子。”

简豫仿佛足不沾地,轻飘飘地进了屋,随手将阿妍扔在韩雪色身畔,娇躯落地时砰的一声,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脑壳儿,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担心,但没醒也颇有些不妙。

“要是把人弄醒了,可怎么办?”果然藏林先生还是说了。在应风色听来,是比有外人在场时要亲昵得多,远远称不上是责备。

简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闪掠,一柄短剑无声滑出,霜亮的剑尖稳稳停在散开的黑氅交襟间,阿妍那雪一般腻润的修长颈侧,距离微微鼓动的颈脉仅有分许,是倘若一不小心没能停住,剑刃便即没入的程度,吓得应风色差点跌回识海。

“杀了就好。她来不及出声的。”

简豫淡淡的口气,比霜刃更令人心寒。不知为何,应风色完全不以为她是在恫吓,如果觉得有必要,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柄取自洛雪晴房内的短剑刺入阿妍颈中。

这一刻应风色只祈祷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儿女情思,千万别是不解风情的半截木头。其他女子常见的醋海兴波,到了简豫手里就是一剑没颈的事儿,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凶,但阻止的结果说不定更糟。

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。

“傻丫头,这女娃儿现在还不能死。她要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,且与龙庭山的毛族宫主藕断丝连,纠缠不休,为十年、二十年后的天下武林投入变数,成为操纵家国兴亡、朝野盛衰的关键。她要死在这儿,我可就伤脑筋啦。”

简豫静静听着,微眯的凤眼依旧看不出喜怒,只差分许便要刺入阿妍雪颈的剑尖却微微颤抖。“就像我为你嫁到阜阳那死气沉沉的古老大宅里,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体一样么?”

藏林先生微露诧异,旋即垂眸轻笑,再抬头时眸光潮润如鹿,直欲醉人。

“若教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,看来我是老啦,话都说不清了。在这世上,没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并论,素素是独一无二的,是我无从失却、无可取代的圆满,是我这孤独无用的老叟,尚能苟存于世的理由,谁也比你不上。”

铿啷一声短剑坠地,简豫飞扑到他身前,伏在膝上仰起小脸,喃喃吐出的气音如梦似幻,天真如稚儿。“夸我……再夸夸我……还要……还要……”

藏林捏着她猫儿似的尖颔,指触光瞧便觉无比宠溺,轻轻搔刮腮帮颈颔,仿佛复写着她那既滑顺又充满个性的轮廓,简豫美得眯眼,眼缝里透出潋滟波光,盈盈欲滴。

应风色想起是同一只手,揉纸也似将顾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团,所幸这恐怖的一幕始终没发生。

“你的剑法进步了,虽未拾掇下杜妆怜,但于激战间隔空发出剑气,在场无人能觉,杜妆怜、严人畏的修为虽在你之上,纯论境界,她二人未必能胜你;我虽叮嘱你不得出手,从结果看,是我低估了你的进境。若能维持心念一专,三五年间,杜妆怜便不是你的对手了。”

简豫偎在他的膝腿间闭目聆听,似还嫌夸得不够,唇勾微抿,似笑非笑:

“我还替你生了阿洁哩。阿洁她多漂亮啊,小小的、粉粉的,活像只奶猫……她吃奶的样子可讨人喜欢了。可我不让她吃奶,这般啜呀啜的,啜得这儿又扁又黑丑死了,你不欢喜的,对不?”轻轻抚胸,指尖在鼓胀胀的衣团上打圈,蓦地浮起蓓蕾似的一点硬凸,想也知道是什么部位,又是想到了什么而勃挺如斯,瞧得应风色倒抽凉气,偏又觉香艳旖旎,无比刺激。

他已知藏林是谁,与简豫吐露的“阜阳大宅”、“秋意人”一联系,顿时明白简豫的身份,毕竟她出身世家,其父亦非无名之辈,暗忖:“好你个藏林,拐了至交的独生女不说,还让她带着身孕另嫁豪门,平白送人一顶现成的绿帽。那秋意人据说是花丛老手,风流名声传遍天下,洞房合巹,岂能不知新妇已非完璧?看来那桩意外绝不单纯。”

阜阳三合郡的“回潮别业”秋意人乃东海名剑客,便不提父荫,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声威赫赫,甚至是声名狼藉的——关于他仗着英俊面孔和厉害手段,勾引名门淑女一夕风流、始乱终弃,与其父兄师长等比武得胜后从容脱身的传闻,连远在龙庭山的应风色都听过几桩。

继承家业的秋意人似乎收敛许多,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,直到娶得世交之女为妻,瞧着像转变性情好好做人了,却传出在妻子临盆前坠马,落了个半身不遂的下场,自此绝迹江湖。这约莫是三两年前的事,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,或许发生在更早以前也说不定,当时应风色只觉诧异,并不如何关心。

简豫就算现下也还是少女,不比阿妍大多少,却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诞下那名唤阿洁的女婴,藏林给她破瓜时,简豫非但仍是幼女,这龌龊事怕还是在她家中、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发生的,不愧是宰制顾挽松等人的黑手,无论歹意手腕皆是恶人中的恶人。

藏林先生轻抚少女发顶,和声道:“你就是你,怎样我都喜欢的。况且,你不是给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,夸他在床笫间堪称卖力,才留他一命的么?要早说了不欢喜,我立刻便去接你的。”

应风色差点连魂体都给噎着,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——简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头露出馋猫儿似的淘气一笑,微皱起小巧的琼鼻,轻哼:“他现在没用啦,但这个毛族不错,我想留着他试试。”

“今儿不行。”藏林没伸手捏爆韩雪色的狗头,仿佛不当回事,笑道:“龙方飓色须尽快带他回龙庭山,好不容易大鱼兜网里了,事不宜迟,得赶紧收网。”

简豫支起身子,见角落里脑壳枵空的僧人尸体,微蹙柳眉。“你说这‘血解留神’甚耗真力,何必替龙方取?他的死活,与我们有什么干系?”

“我只是想看看,他能走到多远。”

藏林道:“顾挽松对他十分器重,想培养作血甲之传,那是将来要杀他,或被他亲手杀死之人,我原本只想看场好戏而已。岂料奇宫金、青二鳞绶的长老,已被他杀完一轮,这可是连‘通天壁惨变’都没能达成的伟业;若得裨助,不定阳山四百年的传承,便要断绝在这一代,如同龙王应䶮身死业消,一切重头再来——这不是很有趣么?”

简豫的表情似乎并不觉有趣,应风色却已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——倘若他有身体的话。

藏林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,悠然道:“‘血解留神’不是好东西,世间没有凭空而得、毋须付出代价的功力。儒门的前贤之所以禁了这部武典,而非倚之纵横天下,扫平称王称霸的一切障碍,盖因肉丹虽能延命益功,却有破坏智性,使之益发暴戾的弱点,姑且当是被汲取生元的怨灵,在服丹者体内作祟罢。

“顾挽松让邵咸尊在龙方脐内所埋的火元之精,给了我灵感:若最终秘穹的试验无法在他身上获得效果,‘血解留神’或许是模拟出刀尸威能的另一条途径。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军这项法宝,便无其余的五峰三才在手,我也有应对的棋子,毋须处处斟酌进退,为人所掣肘。”

应风色原本认定他是诱拐幼女以为玩物,不料简豫涉入如此之深,连神军、刀尸、奉玄教等亦都知晓,看来藏林与她的羁绊十分复杂,不能纯以拐子和受害者的关系视之。

“肉丹能几服,多服有什么害处,得靠龙方为我们揭明。我料他那夺权大计的最后一步,亦须以韩雪色作为引子,便让他带人回龙庭山罢。这位韩宫主龙非池中物,我对他亦有期待,若能反戈击倒龙方飓色,我便看好他成为龙庭山之主,日后或能称霸江湖,乃至逐鹿天下,亦未可知也。”藏林笑道:

“待他显露出这等资质,再让你尝尝王者的滋味不迟,肯定好过秋家小子那顽愚劣物。”

简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,眯起凤片糕儿似的狐仙媚眼,睇向韩雪色身侧。

“那她呢,也让去龙庭山么?”

“不,你送她到阳雪县的仰秣村,那是魏无音的直领,把她交给魏无音。”藏林先生道:“沿途你陪她说话,一点一点加深印象,就说今夜龙方奔袭东溪,是为韩雪色而来,不料情报错误,误中韩雪色在无乘庵的朋友。

“韩雪色本可乘乱遁走,却为营救朋友,被龙方抓回山上,不知是死是活。如此,魏无音便有非出席长老合议不可的理由,不能再自扫庭雪,不理山上之事。”

简豫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。“像说睡前故事那样,就行了罢?”藏林点了点头:“就像那样。你把她交给魏无音,便离开仰秣,到这里与我会合,我们要旅行去远一点的地方。”以指尖沾了茶水,在桌顶写了几字。

字迹随风佚失,应风色也不忙确认,让冒牌货叔叔往知觉片段中搜寻,便知他写的是什么。简豫一怔,忽然瞪大眼睛,掩口道:“我们……一起去么?”雪靥涨红,泪水瞬间盈满眼眶。

“我以为……你又要丢下我了……”

“我得到奉玄教的圣物了。揭露圣源的意旨,就剩下这最后一程路。”藏林含笑伸手,为她抹去泪水。“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。你怕不怕?”

简豫没有回答,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,睁着动人泪眼仰望他,整个人轻飘飘的似欲飞起,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。

应风色这才明白:少女并非天生淡漠,她的情感尽管扭曲,甚至是畸零的,却比什么都要专注纯粹,一如她的剑。

藏林不知使什么肮脏手段调教,非但以少女为禁脔,更彻底毒化了她,令其所思所想、举止言行皆背离世俗常道。“简豫”的化名像是恶意的玩笑,事实上她在做着各种可怕的事——杀人、乱伦、行淫取乐——时全无犹豫,没有半点负疚怜悯之类,跟“良知”沾得上边的东西;某种意义上来说,她是比顾挽松更浑然天成的恶人,恶得澄澈通透,完美无瑕。

“把阿妍交给魏无音,东海这厢就没我们的事了,之后再来看结果就好。”藏林抚摩少女的发顶,低柔的口吻爱怜横溢,蕴有催眠般的奇异魔力,微扩的目焦散于虚空,仿佛与闻者同醉。“这往北方的最后一程路,说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。你怕不怕?”

“不怕。”简豫笑了,也不知有没听清,满脸的幸福洋溢。





应风色遁回识海时面色阴沉,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呕出。除非冒牌货叔叔有意弄他,譬如那杯能烫熟舌尖的茗茶,否则在自己的识海内不应有丝毫不适。人绝不会在梦中弄痛自己。

他有股想向顾挽松致歉的冲动。

羽羊神毫无疑问是个恶棍,全无愧疚地玩弄着所有人的人生:把有为有守的谨慎官僚马长声,变成杀妻采补、唯利是图的恶魔,让梁燕贞做出将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极恶决定,一步步设计高傲的奇宫弟子堕落成奸淫烧杀的土匪……但他没有玩弄,至少应风色没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纯粹的孺慕之情。

藏林不只毁了简豫的人生,毁了她的家和宝爱她的家人,亵渎、践踏少女单纯的情思,现在还想利用她为自己挡死——至少听上去是这样。

魂灵态的种种便利中,遗憾地并不包括分辨真实与谎言的能力,但综合藏林从顾挽松手中取得圣物一事,应风色判断“东海这厢没我们的事了”云云或许为真。

不管龙方飓色的大计为何,对藏林他就是个不太重要的试验品罢了,连试验的结果都只须事后再看,没有亦步亦趋的必要;毁灭奇宫四百年基业于他也就是这样了,甚至不具备亲睹隳坏过程的价值。

(怎能……怎能教你们如愿以偿!)

“龙方要怎么夺权我还没有头绪,但按藏林的说法,他已经除掉相当数量的青鳞绶和部分的金鳞绶长老。”应风色双手抱胸,沉声道:“那个计划再荒谬他都会动手。志得意满,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。”

“除非藏林说谎。”冒牌货叔叔摊手。

识海内的应无用就是他,两人共享同样的信息,没有唱反调的必要。应风色明白这是意识的自我反诘,用以核实思路有无漏洞。

“这个可能性也有,但我已大致明白龙方的手段。我能想到的他也能。”应风色分析:“让莫殊色顶替韩雪色,固然与韩阀使者有了默契,但非长久之计。这段时间里,知止观必派各脉人马下山寻找;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教青鳞绶去,由他们率领干练的弟子跋山涉水,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找。”

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了。

开枝散叶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脉,对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,必然是搜索队的骨干。但这帮人中有本事的,早被龙方、运古色等一一渗透吸收,领队的青鳞绶长老作梦也想不到,平日里顺从听话的弟子们会冷不防地围杀上来,对自己下毒手,说不定有人便是死于睡梦中。

复制这个模式,各脉搜索队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队伍,自长老身上盘剥的秘笈、丹药、珍宝等即是现成的奖励。反正千里间关舟车劳顿,十天半个月内无有消息传回龙庭山,颟顸日久的长老合议也不觉奇怪,一径让各脉加派人手下山,更利于九渊使者的行动。

应风色早觉得袭击无乘庵的奇宫弟子,数量多得甚不寻常,从龙庭山到东溪镇光水路就要几天的光景,今晚的九渊使哪怕只有一半来自奇宫,这股动员的态势绝不能逃过知止观的眼睛,遑论如此巨量的折损,谁能回山交待?

若有搜索行动加以掩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藏林提到的“收网”也是根源于这个道理。龙方找到韩雪色,回山自是大功一件,长老合议下令召回搜救队,当中少则数日,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缓冲,龙方将利用这段空档发难,赶在知止观察觉有异之前,控制住山上中枢。

龙方一侧有多少兵力难以估计,但以飞雨峰大长老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为例,就算十几二十名弟子蜂拥而上,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,独无年怕是一招内就能轻易摆平,如此二十人不过就四招,靠数量除非异常悬殊,否则怎么想都不是条路。

当然,山上如“匣剑天魔”这般修为的长老,便在紫鳞绶内不过就三五位,白鳞绶就算倍数于此,战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准数。龙方必以“用最少的牺牲控制最关键的人”为目标,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,赚魏无音上山,替龙方的大计省点事——

应风色灵机一动。“我有个法子,不知你能不能办到?”简短口述一遍,也顺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。

应无用沉吟起来。“倒不是不能,效果如何却不好说。此法虽与内力无关,但通不通诀窍肯定有影响。若是鹿希色那丫头——”

“别说这些没用的!”应风色不欲让女郎的身影扰乱心绪,随手一挥,咬牙狠笑:“干不干一句话。能成,咱们就是拿棋盘上最没用的卒子,狠狠将了他一军!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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