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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十七折





休论昇沉

蝶册合欢




众人俱都一静。

见过羽羊神的,对于这副恶魔般的面貌,已不知在恶梦中重历几回,此际来到月光下,见到它远高于常人的佝偻形体,毛茸茸且黑似墨染、掌纹深刻的猩手,更别提那双粗壮如犊牛、膝部向后反折成“ㄑ”字的羊蹄异足,完全是活生生走出来的梦魇。

皎洁的月色并未拆穿伪装,显露出人为的粗陋可怜,相反的,光是它行走间顾盼自如,迈步的稳健与轻灵甚至能看出深湛功力,若这身兽形是披上去的假象,此人怕是从呱呱落地起便扮作这副模样,才可能自然如斯——

当然还有更便捷、更直觉的解释,那就是“羽羊神真不是人”。

它是从幽穷九渊来到人世,为使龙皇降临而鞠躬尽瘁的神之使,一旦见了它现世的真貌,众人再也无处可逃,没法再欺骗自己那是在暗室中借由易容改扮所致,恶梦与现实间的藩篱忽然消失,恶梦即刻成为现实。

蜷在阶下的刀鬼一见它来,奋力支起身子,哑声道:“羽羊神……那泪……泪血……我没输……点数……兑给我……”他左手臂骨已折,软软的举之不起,勉强颤起的右手掌扭曲到几乎辨不出原形,直如歪七扭八的珊瑚,却是被叶藏柯临危爆发的一击打得骨烂如麋,令人不忍卒睹。

羽羊神冲他摆摆手,那只骨甲如钩的猩猩手上下挥动,说不出的滑稽诡异。

“行了行了别碜人,赶紧放下,现场还有小朋友哩!各位家长不好意思啊,他这人就这样,没恶意的。”钩爪“喀喇喀喇”挠了挠羽羊盔的下颔,啧啧两声:

“你这不好办哪,马仔——这么喊你不介意罢,马长声马大人?大伙儿这么熟了。你又换《破魂血剑》,又换乾坤鸿羽丹,又换升级版的《逍遥合欢册》带十名绝色鼎炉——虽然‘绝色’是窑子名略有诈欺之嫌,但营销也就是这样了,况且人也不丑哇!奶子还都大。七天之内没提退换货申请,就是交易完成的意思,你不点赞也罢了,拿来说嘴可不厚道。

“算将下来,你在孔海邑池赚的点数非但清光,还倒扣……吾瞧瞧,倒扣七万五千三百一十二点半,算你七万五千三百一十三点就好,什么也兑不了。”

应风色不由一凛:“果然竹虎便是马长声!”

马长声的覆面巾早已松脱,奋力挣扎下终于滑落,露出一张眸丝密布、双颊凹陷的灰败长脸,五官轮廓依稀是当年应风色当年曾见,却仿佛萎缩了肌肉,表皮内缩绞紧,绷出瞠眼暴牙的髑髅模样,须眉稀疏,像鬼还多过像人。

应风色想起“黑山老妖”——铁鹞庄庄主霍铁衫——来,那厮虽是被铁牙众鬼面的颔钉折磨得不成人形,但眼中的绝望、恶毒与疯狂,却与此际的马长声极似。印象中那对待少年温和有礼、笑容疏朗的剑冢台丞副贰,在此人身上仿佛已点滴不存。

“你……混赖!”马长声浊瞳险恶,血渍半涸的干瘪嘴里呼噜噜地吐着血唾灰沫,状欲噬人。“老子……几万点……明明……怎会……”约莫内伤沉重,难以成句。

“是这样,”羽羊神很困扰似的挠挠盔侧,微歪着头,动作鲜活到令人以为那真是他的脑袋。“马仔你的主动兑换点数看似有余,可全消耗在被动需求上,这点说明书也有写,吾想你可能没有细看。

“孔海邑池有保护诸位参赛同僚,好生进行游戏的义务,但这项服务是有但书的,一旦你经常性地面临危险,超过了免费服务的范畴——就得加钱!很公道吧?

“你失手掐死老婆时,是谁偷偷为你除掉潜在的目证?老尚书终于发现你害死爱女,你俩翁婿翻脸那回,你该不会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罢?还有勾结雷彪和乔归泉干的破事……怎么想都很需要加值服务啊!

“七除八扣下来,你那区区几万点的可怜积攒很快就见底了,赊总不能没个底啊,吾也是很辛苦的,只好停了你的加值服务;这一停,慕容柔很快便查到你的头上。现在晓得这服务真的很超值了吧?”

羊角盔转了过来,明明知道头盔两侧的黑眼珠是假,众人却不由自主兴起一股“被它盯住”的错觉,配上那亲切说明忽然转冷的口气,脚底心顿时麻痒起来,冷汗淌满背脊。

“马仔,依吾看,你差不多就到这儿啦,下了呗。”

下……下什么下?下去那儿?若非脚踏实地,难不成是入土为安?

马长声惊恐起来,起初他并不信什么羽羊神,但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到了令人难忍的地步,连面对琼娘都觉苦涩,明明娇妻知书达礼、温柔貌美,虽秉性刚直,床笫间却是曲意承欢,愿意为他品箫扒穴,不以为羞耻,简直是完美至极的贤妻……马长声不明白自己为何硬不起来。

琼娘连这样都不生气、不嫌弃,但她越是温柔体贴,马长声就越软。这是活生生的地狱,男子绝望地想。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,才得这等报应?

更可怕的是,他并非没有欲望。

靠着偷窥妻子沐浴、更衣乃至如厕,马长声排遣了好一段时光,但他渴望湿濡的小穴,带着淡淡腥臊汗咸的、混有肌肤香泽的黏腻烘暖,还有交媾时身下女子激烈的反应:喘息、呻吟,甚至是哭喊呼疼——

但,莫说秦楼楚馆,连白城山附近的妓寨他都去不得。

他是兵部尚书武茂的女婿,是明明匹配不上、却仍娶走了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的白眼狼。他的人生够糊烂的了,还要再添一条流连风月的罪名么?

他不敢想像琼娘知悉时的失望神情,要是还原谅了他,说不定马长声真会选择抹脖子。她那弥足珍贵、毫无保留的爱,怎么会此沉重?

羽羊神的出现,并没有比他那会儿的人生更糟。不,应该说那或许是马长声当时糟透了的人生里,少数还有点鲜活生气的小插曲。他还记得羽羊神头一次交付给他的游戏“任务”,是去拦杀个名叫蓝银蝶的女贼,资料上说她约莫二十七八,从小便同师父好上,后来又姘上了师兄,合谋弑师夺宝后黑吃黑,冷不防地宰了以为人财两得的姘头,从此逍遥江湖。

蓝银蝶不是他的对手,毫不意外地拿身体诱惑他,马长声几乎没什么犹豫便褪了裤衩,把不住上下弹跳的鸡巴“噗唧!”搠进了女郎的蜜穴里,蓝银蝶哀唤着蜷缩起来,那股子湿暖紧凑令男子飞上了天——

他都快忘了自己也能这么硬。

握住的手感简直像是缠了革带的刀柄,重又忆起那种使刀厮搏、命悬一线,兴奋到直欲悚栗的快感。况且依照任务说明,“游戏”是从插入后才开始,奸淫本就是避不过的一环。

过去总先入为主地想,像这种以淫技著称的女魔,该是烟视媚行、妖妖娆娆才对,蓝银蝶却一副受气的乡下小媳妇模样,浏海齐眉,绑了根粗大乌亮的及腰长辫子,粗布花裙冬袄子的身形瞧着臃肿不堪,扒开襟口才见内里是件胭脂色的锦缎肚兜,还裹了对尺寸傲人的绵软巨乳。

丰乳肥臀、天生肉感的蓝银蝶,还有把圆凹的葫芦腰,雪白的大腿既丰盈又结实,剥光后直是两样风景。

浑名“血观音”的女郎挨肏时居然是良家妇女的人设,小手不住推拒着他的胸膛,又或软弱羞愤地搥打他,对锻炼精实的强壮汉子来说根本不痛不痒,反而更觉兴奋。

马长声揉着女郎水滴形的沃乳,吸吮啃啮后犹不尽兴,又去吻她的嘴儿,蓝银蝶死命抗拒,但被他狠狠顶了几下,却不由自主地张嘴伸舌,用力昂起的雪颈绷出淡淡青络来,颤抖到完全无法抵抗。

衔住湿润的小嘴时,男子发现她连舌尖是都凉的,仿佛浑身热血全集中到了穴儿里,感觉像插入一团滚烫的油膏,膏中埋着皮索也似,一圈一圈地缠紧他硬挺的肉棒,那种无法自制的抽搐令他充分感受到女郎的无助,征服她的兴奋和满足直欲爆棚。

“不……不要!啊啊……放开我……淫贼……呜呜呜呜……饶……饶了我……啊啊……不行了!啊啊啊……好胀……啊啊啊……”

婉转相就的妻子从未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快感,便在新婚燕尔时,闺房里舒适的香衾鸳枕,也远比不上这野地草丛间的汗血抵磨。

正值壮年的马长声毫不留力地挺动,此生头一次像野兽般撞击女子,惊讶于她们竟如此能承受蹂躏,不住积攒的强烈舒爽很快便迎来泄意,他肏得更快更狠,绷颤如弓的蓝银蝶连叫都叫不出,张大檀口眸焦涣散,鱆足似的油润膣壁箝夹着往内一缩,狠狠地捋出了大股浓精!

“呀————!”

女郎魂飞天外,交扣在男儿腰背的莲足向上一提,杵尖像被咬着往下一沉,陷进一处过狭的窟窿,射精间都没停下耸弄的马长声虎吼着一收胯,竟没能拔出,索性抵着软嫩滑脆的小肉窟继续顶,每下撞得蓝银蝶迸出短促酥腻的一声“啊”,相连无断,简直像弹奏乐器似的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
肉棒甚至不曾软下,马眼一酸,又舒爽地射了一回。他略微撑起身子,本想拔出来喘口气儿,但女郎汗湿的奶脯又大又圆,晃颤如浪,张口涣眸的模样诱人到难以忍耐的地步;回神时,他已揉着细白雪乳,铸铁般的双手十指深深掐进乳肉间,顶得她哭叫起来,而精水瞬间又将汹涌而出。

他在女郎酥茫的眼底瞥见一丝嘲弄之意。

蓝银蝶武功平平,但她自师父处夺得的《合欢册》又称逍遥天魔功,乃是昔年“逍遥合欢殿”绝学,其师祖参与了诛杀锻阳子的除魔行动,偶得此册,却没有练成魔功的天赋,传到蓝银蝶这代,只剩不甚光彩的采补秘术。

她十二岁上就让师父破了身,当作炉鼎同修,师徒俩内外武功均无长进,只她悄悄练出了这门以膣户盗采男子阳气的怪异本领。一入其穴,男子便会难以自抑地出精,继而流失功力;拔屌走人说来容易,却从未有男人试图抵抗这种销魂蚀骨的滋味,直到性命垂危都还舍不得停——濒死的悚栗与射精的快感,本就是极其相似之物。

这名忽然上门的黑衣煞星,可说是蓝银蝶遇过最强壮的男人,在她那迷人的销魂窟里也只能乖乖地精尽人亡,等到女郎发现自己的连番高潮不太对劲,已然来不及了。

她美得浑身酥软,一注一注地泄出阴精,早没了扣足抓背,或装作软弱挣扎的气力,如一滩烂泥般任男子针砭,隐隐察觉功力乃至方才汲取而来的男子精气飞快流失,旋又被逼疯人的快美吞没,气若游丝地抽搐呻吟——

最后马长声硬生生干死了她,连带收取了女郎苦练十五年的《合欢册》内力,算上她得自于师父师兄处的,怕还不止这个数儿。

他虽不信神神叨叨的羽羊神,却有详阅说明的好习惯,这样的一板一眼最终救了他。蓝银蝶师徒所习,其实只得《合欢册》的一半、称“阳接桥”者,此法专汲阳气,男子习之无益,仅蓝银蝶悄悄掌握了法门。羽羊神的任务说明里,有与之相对的“阴走马”之法,马长声的功力远高于蓝银蝶,拔河的结果就是这样。

马长声连尸体都未及处理,赶回家中褪去衣衫,闯进琼娘房内——他们已分房睡了大半年——趁着阳具还硬,痛干了她一回。琼娘比村姑般的蓝银蝶美貌百倍,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,那股子娇嫩是从内里透将出来,浑无半点粗砺,仿佛价值连城的美玉骨瓷。

就连洞房花烛之夜,他都对她百般呵护,唯恐捏坏了玉人,从未像此际般掀被撕衣,粗暴地进入她的身子,揉得那对沉甸甸的乳瓜恣意变形,雪白娇躯上布满红通通的抓痕,如遭恶徒强暴,透入窗櫺的月华映亮了满榻狼藉,说不出的淫靡。

但琼娘是欢悦的,膣里的痉挛从未如此剧烈强横,那未经采补秘术锻炼过的蜜壶紧缩之甚,毫不亚于恶名昭彰的“血观音”蓝银蝶,轻易刮出一注浓精来。娇喘絮絮、几欲晕厥的美妇赫然发现,她的相公竟维持着射精那一霎的骇人粗硬,持续刨刮,瞬间又将她推上云顶峰巅——

结缡逾二十载,尽管未能生育,琼娘也不年轻了。马长声望着榻里屈腿撅臀、酣睡若死的赤裸爱妻,才发现她腰腹间有明显的妇人腴态,不复当年窈窕;肥美的雪股同两只乳瓜一般,肤质好到落手微泛娇红,青络浅透,但股瓣下的细纹清晰可见,已无往昔之紧俏。

就连天仙般的美貌,终究也不敌岁月侵蚀,适才琼娘快美时无法自抑地张嘴挺舌,竟与蓝银蝶有几分相似,就是个溺于欲海、极平凡的妇人,被干得娇软无力,也会以粗俗的艳姿趴卧睡去,半点也不高雅金贵。男子望着跌落凡间的妻子,若有所思。

若非琼娘发现他的秘密,之后那段时光其实是甜蜜的,有几分当初新婚时的感觉。以“阴走马”汲回的女子元阴无法化消,成为丹田里的一团杂气,大清河派于内功上别无长技,马长声只能以自身功力慢慢化去,直到羽羊神透露全本的《合欢册》中,有炼化杂气为功力的诀窍,马长声因此步步行深,终至不可自拔。

羽羊神从开头就没给他自我圆说的借口。

杀“血观音”蓝银蝶不是为了惩奸除恶,替天行道毋须把鸡巴肏进女魔头的屄里,那厮是要他直面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,释放出那头备受压抑、忍无可忍的狰狞野兽。

纳蓝银蝶的内力为己用,为马长声开启了武学上的雄心,而透过兑换的功法、神兵、奇药大幅提升后,权财接踵而来,马长声渐不甘于此,这时羽羊神向他提出晋升半神的邀请,“竹虎神”于焉诞生。

回头一看,他拥有的一切全是降界赐予,这个最初他嗤之以鼻的体系,使一介郁郁不得志的刀客摇身一变,成为一城之主,“游戏”再要这么玩将下去,谁说他爬不上东镇宝座,乃至指点江山,问鼎天下?区区两条手臂,怎不能恢复原状了?点数不够他就赊!先过了这一关,后头再还不迟!

谁会傻到离开游戏?你休想……我死也不下!

他咬着牙靠墙站起,行将崩溃的体内诸元连痛苦也一并提升,丹田中如万刀攒刺,堪比酷刑。他练的合欢册也好,天予功也罢,全是巧取豪夺不辨精粗、只求速成的旁门左道,这种邪派武功死前往往得承受散功之苦,如佛经中毕生以毒蛇为食的神鸟迦楼罗,须受体内万蛇之毒反噬后才咽气,死得痛苦不堪。

“我……不下……点数……赊……换……换……”

“马仔,你这样让吾很难做啊。”羽羊神摊手,肢体动作透着满满无奈,可惜没人笑得出来。“这样,看在你是最资深玩家的份上,就再让你赊一样好了,看你是要治哪只手,还是停止散功……机会只有一次,错过就等来世!好好选啊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,不由得头皮发麻。这样的选择还不如不要:便能凭空复原一条手臂,那也是半残;止了散功的痛苦,双手怎么办?原本的功力还能保留几分?不管么选都不会改变悲惨的现状,只是延后解脱而已,根本是惩罚。

马长声咬牙喘息着,忍着剧烈的痛楚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“其他……《其他目录》……卷五……项十七……幽——”唰地一声血雾冲天,嘶嘶喷溅声不绝于耳,直到马长声“砰!”仰天倒落,众人才见他喉管横向切开,其深逾半,身虽死而目未瞑,满面错愕,嘴形还停在那个“幽”字上。

梁燕贞谨记莫执一言,要活取马长声右臂,眦目欲裂,不顾鞭风险恶,飞身扑前一滚,随手抄了柄单刀,运功剁下尸身臂膀,以衣䙓胡乱缠起兜在怀里,点足掠回。

羽羊神用空着的左手钩爪挠脑袋,语声尴尬:“呃,吾说辵兔啊,你点数是够的,不管是要火烤还是生吃,给你兑条牛腿可好?保证是上等的黄牛,别这么将就啊。”

梁燕贞没空陪他发疯,倒是守在庵门前、双手负后的言满霜瞥她一眼,冷道:“你是辵兔?”梁燕贞被睨得心头突的一跳,本能停步,娇躯一霎绷紧,然而胸臆里始终忐忑不定,轻咬朱唇:“先让我救人,而后有帐一块儿清,跑不了你的。”

言满霜嘴角微扬,又露出那抹小巧的细折,娇小的身子散发出惊人的气场,上下打量她,眯眼哼笑:“倒是个情种。”微微侧身让过。

梁燕贞顿觉压力一空,仿佛有堵看不见的巨墙撤去,再没有那种心绪不宁的闷窒,骇异更甚,不敢耽搁,闷着头冲进庵门。错身时依稀听女童低道:“……也不是她。”却不明其意。

马长声的断臂被送进偏厢,披上白棉袍白布裙兜的莫执一,在墙角另一座小得多的铁皮台子上给手臂施金针,以维持肌血活性,阻断真气流失,下针才觉不对,蹙眉扬声:“这是活砍下来的?”

门外梁燕贞迟疑了一霎,嚅嗫道:“才断气我便砍了,就一下子——”

“砰”的一响,莫执一一掌打得台臂齐震,器械散落,怒道:“‘活砍’你他妈是哪个字听不懂?这就不能用了啊!”储之沁吓了一跳,然而担心更甚,投来焦急又无助的目光。主台那厢莫婷头也不抬,一边趁着麻沸散生效缝合肠创,边冷静开口:“既是腐尸毒,不用凝活针法,改用化僵针法如何?如此一来,便……嗯?这是——”忽然提高嗓音:“……娘!”

“娘也没用,毒线过金针了对不?”莫执一收拾针械,撒气似的往断臂上扎,没好气道:“怎么施针我还用得着你教?把这玩意当药炼也是不行,他得有命等到试出解方才行,活血对合怎么也能快些。”

应风色隔着滤尘纱在门外探头探脑,虽于医道所知有限,依稀听懂了母女俩的对话。如同莫婷透过与他交媾,以自身“万毒必解”的天赋中和了母亲玉宫之毒,《破魂血剑》是练到肉体之中、发动真气才会产生毒性的活体毒,其理近于蛇蝎虽拥毒囊,而不害自身。

吃蛇肉或蝎肉并不能解毒,从活取的血中才能提炼出相应的解方。莫执一说的“活血对合”,用的约莫还是女儿之血,拿毒源来试是最快的,中毒之人身上的毒血已掺入更多更复杂的因子,除非与莫婷进行足够亲密的接触、直接让对合发生在她体内,否则效果不会太好。莫婷当然不可能这样做。

马长声既死,毒源已绝,断臂又不会自行发动真气、凝出毒性来,活血对合的捷径形同断绝。要是能让这条断臂一直保持活性,像还接在活着的马长声身上——

应风色猛一击掌,正欲开口,突然间天旋地转,气息一窒,回神时已被掐着喉管挟于臂间,来人肌肤无比丝滑,便隔着几层衣布也能清晰感受,更别提融融泄泄的乳香,中人欲醉,要不是他毫不怀疑必要时莫执一真会拧断自己的脖子,老实说这个姿势还真不错。

鹿希色拔出剑来,梁燕贞与储之沁齐齐开声:“你干什么!”“放开他!”

却听乌裾美妇笑道:“……还是你让我把寄在便宜女婿这儿的宝贝取出,那也不用对合了,我自有办法解那小子身上的腐尸毒。只是要快啊,待毒近心脉,别说是娘,大罗金仙也没法儿救。”自是对莫婷说。

莫婷正抢时间缝合肠创,以金针阻截血流的时限甚紧,肠子又是脏器中最难处理的部位,按莫执一那投药止秽闭的做法,本质就是赌博,只要叶藏柯命够硬就不会死,但十之八九是要死的;莫婷只能在闭锁腹腔前尽力清创,降低他感染而死的机会。

偏偏母亲竟在分秒必争的当儿发难——不,她是计划好了的,无论形势如何变化,她就是为挟持应风色而来,逼着她解开他心脉上的三色龙漦,好物归原主。

莫婷不知该对母亲,还是相信她真心想帮忙的自己更失望些,身为大夫的自我要求不容许她轻易动摇,双手仍专注于眼前的工作,深吸了口气,正要回话,忽听应风色道:

“……只要能维持这条手臂是活的,就行了罢?”声音闷钝,却是自莫执一腋窝里发出。美妇人微侧娇躯仍憋不住笑,小嘴畔梨涡浅浅,只差没跳将起来。

“好痒!喂,别贴着人奶子说话啊,还想不想娶我女儿?岳母虽也是娘,不是让你这么吃奶的。”你跨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——当然应风色没敢说出口,勉力仰开,辛苦地说:“我……在下知道有种药或有奇效,可就近取得。半个时辰内……不,两刻间便能往返,不知来不来得及?”

莫执一饶富兴致,柳眉微挑。“撑不了两刻,最多一刻多点儿。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变出什么仙丹来。”信手一甩,将偌大个毛族青年扔小鸡似的掼出门去,怪有趣似的咯咯娇笑着,摸了摸被青年呵热的乳胁,小脸微见晕红,若无其事地回到角落小台,哼着小曲,白皙柔荑轻按着青紫断臂,从皓腕一直连到手背指根处的镂空饰片忽如金水流溢,扑簌簌地渗进了断臂之中,皮下掠过一抹金灿灿的光脉,眨眼不见踪影。

莫婷虽背对着她,兀自抓紧时间抢救,却不禁有些迷惘。

运使素蜺针耗用的是血髓之气,血髓之气如同筋骨气力,除非根源受创,否则放着不理也会自行恢复,与真气不尽相同,但毕竟不是即用即复。母亲若为三色龙漦而来,没有放应风色离开的道理;莫婷自知他不是借故逃跑的宵小,然而母亲既不信人,更不认识应风色,不可能天真到听信他一面之辞,就这么老老实实等他取回灵药。

这…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她真正的盘算到底是什么?

叶藏柯的身体却不容她分神思索,突然剧烈痉挛起来,不知是金针阻流所引起的栓塞,抑或毒性扩散到某紧要之处——





  ◇    ◇    ◇





不知从何时起,场上忽然只剩两个人——不计远处盘膝调息的忽倾城,以及功体已废、半死不活的无叶和尚的话。

半人半兽的降界之主倒拖鞭柄,意兴阑珊地行过庵前空地,随意跨过地面横七竖八的尸首时,那双粗壮的羊蹄反足简直同山间蹬羚一般欢快,矫健更像野兽而非人,毛皮下隐约能见大腿肌束虬鼓张弛,言满霜瞧得目不转睛,却始终无法看出破绽。

她自问见识广博,周游东海那些年,也遇过够多奇事了。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骗子,但没见过忒精巧的易容改扮之术,不只道具精绝,最难的肯定是披着这套半人半兽装束的扮演者,其技艺已臻化境,不容小觑。

适才羽羊神挥鞭之际,她其实未必来不及阻止,一来狗咬狗再好不过,竹虎死不足惜,何必拦他?二来,她也想看看那只五枚指甲弯如鹰喙的漆黑猩手,使不使得兵刃。

事实证明:带钩爪的猩手皮套,丝毫未妨碍羽羊神高超的鞭法,去掉装扮后会更强也说不定,但在同样擅使长索流星的言满霜看来,他划开马长声咽喉的那鞭招劲皆巧,已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手眼,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——

在她颈后埋入连心珠的,是不是他?

羽羊神在数丈开外停步,这是对鞭索相对有利的位置。精明的盘算令言满霜略感失望,能无声无息放倒自己并埋入机关的绝顶高手,似不该如此小家子气。

从羊角盔顶算起,兽形半神的身长足足超过八尺,娇小的言满霜站在阶顶才与他一般高,两人在月下相对,最后还是羽羊神打破了沉默。

“哎呀呀,该怎么说呢?吾今晚其实是为你而来……等、等一下!这听起来哪里怪怪的,吾真不是炼铜啊,吾一向喜欢奶子大的!不对,你个虽小,但奶子可一点也不小……慢着,虽然这听上去完全是认罪自白,但你若不是女童,那就完全没问题了啊。”

身体每回进出降界时,早已被瞧了个透,就算对女郎做再过分的事,她也一无所知——猥琐言语背后的真实涵义并未动摇言满霜,冰冷的杏眸中甚至未露一丝恶心愤怒,令人捉摸不透。

羽羊神不喜欢这样的冷静。这代表她手里的牌比他预想的多,甚至更好也说不定。“把你塞给我的……怎么说呢,你知道,就是那种‘有力人士’。”屈起双手食、中二“爪”,如螃蟹般在耳畔动了动。“吾也很头疼啊,又不能不理,所以花了点工夫调查言满霜。如你所知,能查到的讯息非常少,差不多就只一条。”

言满霜嘴角微扬,细折约隐,然而却不是在笑。

羽羊神自顾自道:“什么都查不出实在太气人,吾灵机一动,不如从你师父惟明尼姑查起罢,爱屋及乌嘛。但奇怪的是:从前惟明到处踢馆时,是有许多人见过她、挨过拳头的,不是虚构人物,但从她盖了这座不像尼姑庵的尼姑庵,收了个小丫头为徒后,江湖上就再没有此人的消息。

“吾查了替惟明剃度的寺庙,才发现她的度牒,是唐杜玉氏的玉老爷子花钱买的,她本人既未剃发,实际上没出过一天的家,连寺院都没待过,这到底算不算尼姑,其实还有待商榷。

“所幸授她度牒的净禅光明寺,是玉夫人生前皈依处,说她捐了大半座寺庙也不为过,寺内有幅‘莲华天女像’,便是依玉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绘制。据说玉老爷子迄今逢初一十五便到寺里去上香,每回在画像前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,真个是至情至性,死生不渝。

“吾派人去临摹了一幅回来,果然是罕世的美人,娇小玲珑,难怪玉老爷念念不忘。据说他俩夫妇是姑表结亲,亲上加亲,玉家女子都是小个子,你瞧那玉鉴飞就是。只是吾觉得这幅天女肖像越看越眼熟,你瞧瞧像哪个?”取出画轴“唰!”抖开,掷至庵前。

若说玉鉴飞的悬红图影与言满霜有六七成像,这画中女子就是只换了衣裳、改梳成年女子发式的言满霜,没法再更像了。

羽羊神扳着猩手骨甲,一条一条数着:“自你出现,惟明便绝迹江湖;你和惟明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,加上最有趣的一项——水月停轩记名弟子言满霜,十五年前在湖阴城郊的枫林驿,与其师筠庄为邪派妖人所杀,因同行者尽皆遇害,水月门中没人知道这女童是谁,当作是无辜受累,葬于湖阴城外义庄。

“后来是收到一封匿名信,说她是筠庄在旅途中所收弟子,到她家乡一查,果有此事,才把骨灰还给了言家。言满霜便投胎长成、两世为人,也已不是你外表的岁数了。可惜这帮九渊使中没有个正牌的水月弟子,否则此事在门中颇有人知,料想早已拆穿你冒名顶替的把戏。”

半人半兽的降界之主抱臂支颐,饶富兴致地绕着垂眸冷面的娇小女童。

“重新介绍一次好了,羽羊神,降界之主,是龙皇陛下最忠诚的奴仆,来自幽穷九渊,目前单身。吾该称汝为‘惟明师太’,还是叫玉未明就好?”





第百十八折





桃花何照

横陈玉鞍




言满霜——她可能更愿意被喊作“三绝”玉未明——面无表情,只冷冷瞧着动作夸张的羽羊神,淡然道:“所以……是不是你?”

“什么?真命天子么?”

羽羊神举起未持之手,羊蹄乱踮,一整个兴奋到模糊。“是吾,是吾!娶得唐杜玉氏本家的千金大小姐,几世人都不用愁了啊!幽穷九渊吾很熟,泰山岳丈若要买田置屋,回归祖地,小婿可以引路——”羊盔未转,冷不防地反手一抽,鞭圈如尺蠖屈伸,气劲直到“泼喇!”抽断空地边的林树时才突然爆开,似慢实快,无比毒辣。

一击落空,连羽羊神自己都诧异,见乌影于斜倒的树干稍远处凝现,飞也似的窜出迸碎的木屑尘雾,忍不住笑骂:“他妈的,哪来忒大条的泥鳅乌鳗!”

那人手长脚长,迈步如飞,在林地边缘穿树攀枝,更不稍停,眨眼间便来到乔归泉等系马的地方,解开一匹健马的缰绳,翻身跃上,不是奇宫之主韩雪色是谁?

“给老子滚回来!”

羽羊神回鞭欲扫,脑后劲风袭至,羊足错落间矮身斜跃,惊险万状地避过长索流星,看似失衡的半兽长身,却无一丝披着戏服的臃肿颟顸,半空中鞭柄一抖,毒蟒般的鞭梢仍是剑指毛族青年。

一声凄厉长嘶,韩雪色胯下坐骑被击中后臀,迸出可怕的碎骨声,着鞭之处的骨骼肌肉俱已糜烂,骏马连人立的机会也无,末端如湿泥般瞬间坍垮!

岂料毛族青年并未滚落,反在鞭劲透鞍的前一霎跃起,飞至另一匹健马鞍顶,在马匹受惊立起的同时控缰夹腿,稳稳驾驭,还乘机攫住身畔另一头空马的缰绳,并辔放蹄,转瞬消失于林道尽头。

应风色本就不认为能避过羽羊神的耳目,于潜行间专等他出手,拼着余力发动“无界心流”,虽仅一霎,也够从鞭下逃生;料羽羊神不会善罢甘休,故意解开同一株树上的三束马缰,提防羽羊神再施偷袭,果然防到了这一手,便无满霜攻敌以救,谅羽羊神也留他不住。

从无乘庵到镇集边缘,便有健蹄代步,一刻内往返也稍嫌勉强。若毋须多费唇舌、拿了就走的话,应用不着两刻,恰能赶在莫执一撂下的时限内。

马长声的断臂得维持活性,叶藏柯的伤更须够硬的命才能挺过,“鲤沉龙渊”似能同时满足这两个需要,怎么想都值得一试。况且,他还藏了张王牌,万不幸满霜非是羽羊神的对手,便是亮出撒手锏的时候。

他摸出无乘庵时,并未漏了两人间的对话,庵内众人也听见了,恁谁也猜想不到,“言满霜”这个身份背后所藏,居然是她对外宣称的师傅——“三绝”惟明师太。

应风色还是习惯管叫满霜,心里想到她时也还是满霜,而非惟明。

按羽羊神之说,她自始至终就不是尼姑,度牒不过是权财通天的玉家老爷为了独生爱女,从形同家庙的净禅光明寺中买来,方便她以游方为名,四处踢馆比武。她扎着双鬟丫髻的发顶青丝茂密,乌溜动人,显无戒疤,没见那块庵名横匾始终扔在角落吃灰么?以他同女郎相处至今的经验,满霜肯定不爱听人家喊她“师太”。

在地底瓣室与他缠绵恩爱,将红丸给了男儿的,既非女童,也不是尼姑,而是玉未明,是那个始终洁身自好、却已足够丰艳成熟,得以正视情欲毫无羞赧,浑身散发着诱人风情的绝色佳人,不枉他如此沉迷眷爱,回味不已。

况且他早推算过“惟明师太”的年纪,玉未明至多不超过卅五,差不多像阿妍的姨娘虞龙雪那样,轻熟恰美,可比陆师叔年轻多了,根本就不老,也就大他十岁再多些。

多的是童养媳和小丈夫是这般年龄差距,还不是恩爱逾恒,匹配得紧?

唐杜玉氏的女子,似乎有这种看上去特别年轻的减龄天赋,应风色瞥见阶顶扔的摹像,正是满霜此际的模样。玉未明的母亲总不会在少女时便让光明寺绘像,若非伪诈,玉夫人的外貌确比实际岁数小得多。

玉未明——还是管叫满霜好了,应风色疾驰间忍不住想。听着更亲近些。

唐杜玉氏是鳞族第一大姓,玉氏本家更是名门中的名门,连陶夷应氏也没法儿比。倒不是说应风色对她有婚配之想,只单纯打个比方:两人若要结成夫妻,肯定得是他入赘,在岳家十有八九要受亲戚白眼,光想就压力极大,他宁可她只是言满霜。

但玉未明的身份揭穿之后,便产生了新的问题。

应风色原以为她一介孤女,因仇人杜妆怜武功高名头大,难以抗衡,这才托庇于惟明门下。但她就是玉未明。从乃父为她购办度牒,伪装成比丘尼,且远避东溪镇等种种情事可知,其欲避者,正是“玉未明”此一身份带来的麻烦;江湖盛传的“惟明老尼”形象,说不定也是刻意操作的误导。

满霜不能说正直不阿,但有其原则,不会无故罗织他人罪名,只为掩护身份。杜妆怜与她有仇,那是肯定的,至于她躲的是不是这位水月掌门,则有待进一步厘清。

不多时小院已至,应风色“吁”的一声勒疆,人未进门,屋内已是灯火通明,想是为蹄声所惊,左右皆然。毕竟一晚连过两拨快马,恁谁都睡不安稳。

阿妍揉着惺忪睡眼,秉烛而出,在茅檐下见他迎面奔来,睡意全消,粘着几绺蓬紊鬓丝的小脸掠过一抹警省之色,却未抢话,只等韩郎开口。应风色暗赞袁氏夫妇教得好,上前轻轻将她往屋里推,只道:“快更衣,去救人!”阿妍点头闭门,旋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解衣穿衣声响。

应风色径往后院四方木构奔去,赫见简豫俏生生立于木构边,玉一般的纤细柔荑按着柜门,那双狐仙似的凤片眼儿在月下瞧着更媚却也更空灵,高大的毛族青年迟疑起来,只得停步。

他跟阿妍说话时,余光见得门后有人,那是非常适合出手的位置,必要时也能将阿妍拉回屋里。从影子的身高判断,必是简豫无疑。

就在应风色奔向后院的同时,简豫须得跃窗而出,绕过屋墙进入园中,才能先他一步来到,因此不及披衣趿鞋,几乎在阿妍关门的瞬间,她便知他的目标是鲤沉草,这份果决与行动力令应风色由衷佩服。

她身上只着单衣棉裤,裸着一双肉呼呼的小脚,没有了襦衫裙裳的修饰,单薄到似能微微透光的白棉布裹出一身肉感曲线:沉甸甸的奶脯又厚又圆,绷得襟口和腰结甚紧,肥美的梨臀充满丰熟的妇人韵致,同样有肉的圆凹小腰却是少女才有的夸张线条,尽显青春骄人。

简豫的腿长明显未及身长的一半,粗壮的大腿和结实的足胫不知为何,散发着浓浓色欲,是不及将棉裤剥下、直握着腿胫向上扳起,狠狠将阳物插进腿心夹起的那种诱人,满满刨出微腥的白浆也停不下……不,是说不定会兴奋到精关失守,不小心就泄了个丢盔弃甲的地步。这样的女人,就算没有情感交流也想要尝一尝,被她杀死也值——

应风色猛地从绮想中回神,出了身冷汗。

自有莫婷之后,他已许久不曾对其他女子有这等淫猥念头了。有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魔力,无论她愿不愿意,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男人,鹿希色有点这种味道,尽管她肯定是不乐意的。

这具空灵灵的人偶,居然拥有较身段、容貌无不出挑的鹿希色更强的性魅力,而她的魅惑甚至是毫无自觉的,带着能招来毁灭似的危险气息,然而却更难抵挡。

“我要……我需要鲤沉草。”对峙约只一霎,却仿佛过了很久,开口时嗓音竟有些嘶哑。“我的朋友快死了,我……我得救他。”

简豫看着他。“你不会用,我会。”与目瞪口呆的男儿擦身而过,才听檐下阿妍笑道:“阿豫——你的衣裳和鞋子!”扬了扬披在臂间的黑襦。简豫迅速入房更衣,取了炮制好的“鲤沉龙渊”丹药,全不惧先生责备,整个过程不过盏茶工夫,便以男子的标准都算迅捷俐落。

“但我不会骑马,跑远路也没什么把握。”少女抬望着柴门外跺地吐息的高大牲口,连无奈都是超常的冷静。阿妍忍笑道:“不妨,我会。你俩乘一匹,我自乘一匹。夜驰载人我没什么把握,阿雪你行么?”

不行也得行。应风色换骑新马,以防双载耗力,拖慢速度,简豫坐在他身前,瞧着是落落大方,但娇躯绷如钢片,满满透着初乘的紧张。

要快的话,简豫该坐后头才对,但阿妍担心她一慌之下坠马,坐在韩郎身前起码还有人搂住,不致倒撞落鞍。

两骑一前一后,戴月疾驰,应风色软玉在怀,毕竟才刚对她有过绮想,难免心虚,始终保持距离。简豫问都不问就拿出珍贵的“鲤沉龙渊”,应风色足感盛情,不想辜负她的信任。

况且她对藏林先生抱持好感,瞎子都能看出。哪天老家伙捱不住这等罕世尤物在跟前转来转去,收为己用,一树梨花压完海棠,床笫间耳鬓厮磨之际,简豫忽道“韩雪色那小子吃我豆腐”,那可吃不完兜着走。

但直着身子没法加速,连后头的阿妍都明显放慢脚程,免得赶超在前,眼看一刻已过,应风色心急如焚,凑近简豫耳畔:“这样跑不快,不是办法,咱们得稍微前倾些。得罪了。”简豫“咭”的一声缩颈侧腰,颤笑道:“好痒……没、没关系的。”气声酥麻,听得人心魂一荡,这是自应风色识她以来,所显露最有人味的一面。

你连严人畏都不怕,居然怕痒!应风色哭笑不得,回头叫道:“来不及啦,咱们快些!”阿妍出声相应。他贴上少女背脊,“驾”的猛夹马肚,胯下健马撒蹄狂奔,风刮迫眼,耳畔呼啸,自然而然顺势前倾,将简豫压向马颈。

马匹速度虽快,未必快过全力施展轻功,胜在更有长力。但不靠自己的腿跑,再加上马匹的高度,体感远胜过平地奔驰,这是简豫平生头一回跨上马鞍,前倾的失衡错觉更添紧张,本能去揪马鬃。

应风色眼尖瞥见,唯恐马儿吃痛甩立,仓促间不及开声,握缰双臂从她腰侧往腋下一挟,牢牢将少女箝在臂间,顿觉臂内肉感满溢,既弹又滑,居高临下瞥见她胸前鼓胀,乳峰几欲挤出;束于乳上的裙腰带子不知是松脱或撑滑开来,露出一抹夹紧深沟,沟间汗珠滚动,风吹又沁,可见紧张。

简豫攀住男儿的臂膀,像撑着两条扶杆也似,但这个姿势完全抵住鞍头,无处可进,身后男儿却持续压上,她颤抖着呜咽一声,气音忽然绷紧:“碰、碰到了!碰到了……呀!”

应风色全心控缰,回神时才发现两人不但贴合得无一丝缝隙,微凸的裆间更嵌着一抹桃儿似的凹缝,意识到是简豫股沟的瞬间,阳物猛然勃挺,连同双方的两层衣布顶进缝里,裹着杵尖的裤布迅速浸湿,黏腻到简直不像后庭。

(她……怎地湿成了这个样子?)

尿水绝无这等滑腻,除了津唾,人身上只有淫蜜能这般稠浓。

但这实在是太滑了!得有多少的量才能如此?

他从未想过在马背上也能有这样香艳的享受。

简豫那两颗饱满又极富弹性的乳球在他臂间,臀底由着阳物滑入,虽隔了裤布裙布难以施展,但,被爱液浸透的布疋又湿又暖,包裹龟头的感觉就像插进小穴,却仍残留着若干布质的粗砺,刮擦感极强,快锐实不逊交媾。

况且背后还有阿妍瞧着,从她的角度自是什么也瞧不见,却足令心尖儿吊起,仿佛当着少女的面偷情也似;“不知顶到哪儿”、“不知插进多少”的想像失控膨胀的同时,也益催欲火燃炽,更别提简豫明明是藏林的女人,却在他臂间翘臀颤抖的刺激感——

“呀……”简豫小小声叫着,不像迎合臀后排阘的节奏,似有什么攫取了她的注意力,连狰狞巨物侵入股后也没能使她分神。

“对不住……”他想起她的耳朵有多敏感,压紧玉背轻咬那脆嫩红透了的小巧耳蜗,忍着坏笑磁声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,到平地就好了,你再忍耐会儿。”女人想不想他还是能分辨的,简豫若抗拒或厌恶,绝不是这种反应。

应风色倒不是真想如何,只是眼前情景太过荒谬,令他一路紧绷的精神为之一驰,忽觉有趣,随口作弄她罢了。

岂料简豫如溺者攀浮草,边忍着呻吟,边辛苦地小声道:“我……我不成啦!好麻……呜呜……好、好麻啊……呀……呀……”男儿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,什么东西好麻?好端端的怎地会麻?莫不是中了毒?

简豫抓住他的右手,往下一拖,力气大到应风色挣脱不开,差点给扭了腕子,总算及时缰交左手,却止不住前倒,握缰的左手堪堪抵住鞍头,成为两人唯一的支点。

少女抓他的手滑落,摸上紧致的大腿,却非故作挑逗,很快滑过裙布,摸进一处像口袋似的地方。原来她为了方便携物,在襦裙近腿根处开了两只口袋,用更薄的布码缝作衬里,随身收藏发带巾帕一类。

应风色没料到她竟抓着自己的手往里头伸,隔布摸过腴嫩的腿根阴阜,摸到稍嫌扎刺的粗硬毛茎,不想这么个狐仙似的空灵人儿,竟生有忒粗浓的阴毛。人说刚毛者性欲旺盛,此话只消有六七成属实,那简豫绝对是喂之不饱的小淫妇,无怪乎藏林不敢打近水楼台的主意,如此强欲,怕不是生生骑断他的腰。

至此,男儿终于知道是什么“好麻”了。

两人贴着前倾,简豫的阴阜压在翘起的鞍头上,她离家仓促,连骑马汗巾都不及扎,又无骑乘经验,褪了睡觉穿的棉裤换穿襦裙,殊不知此乃大忌。

武家千金欲上鞍头,不管外头穿什么,内里最少得着两层裤子,讲究还有穿皮裤的,否则以阴户娇嫩,磨出血也不奇怪。

简豫光裸的玉户被他压抵鞍头,疾驰间震动摩擦,饶是少女武功高强,不旋踵即被震软了腿儿,一路上高潮迭起,连救命都喊不出。

她虽不通世务,毕竟长随智者,非不懂男女之防、任人上下其手的轻佻女子,遑论抓男子之手摸私处,实是被接连不断的快美弄得迷迷糊糊的,依稀记着应风色是亲近之人,有问不答未免无礼,索性让他摸上一摸,到底是哪里好麻,也不无惶惑求助之意。

那口袋衬里缝得甚浅,摸到阴毛外缘便到了底,简豫唯恐他不明所以,揪着男儿之手“嚓啦”的一声穿破薄薄的袋底,自此更无阻碍。应风色阅女众多,摸出她有只酥滑饱腻的玉蛤,穴如其人,也是肉呼呼鲜滋饱水,与粗硬毛根形成强烈的对比。

分泌旺盛的淫水早被磨成膏脂似的汁油,男儿蘸得满掌浆腻,毫不费力便从抵紧的鞍缝间滑了进去,覆住外阴。这下贴肉触感远胜粗糙的皮革,而掌纹指纹一般的磨人,简豫哆嗦着吐了口长气,抓住男儿手肘,却不像要抽出去似,反有挺臀迎凑之感。

“……还麻不麻?”应风色问她。

“不……不麻了。”

食指划过蜜缝,抵着脆韧如角的勃挺蒂儿旋揉,裹着淫蜜滑进了黏闭的小阴唇间,沿着娇腴嫩肉轻轻画出洞口形状。

“这样……麻不麻?”

“呀,不……不麻……呜呜……”

男儿并拢了沾满滑腻汁水的五指,覆着枣儿似的隆起阴部上下擦滑,虽然所有敏感的部位雨露均霑,却不如单指圈画小洞儿、将入未入来得危险刺激。

“……还麻不麻?”

“不……不麻了。”少女轻促的气音略显失望,直到“噗唧!”一声,原本不住擦滑的手掌忽一沉,冷不防滑进一根中指,毫无停顿长驱直入,挤开窄小的膣管钻进去,指根狠狠一昂,像根木橛似的顶起。

“……呀!”简豫不知是吃痛还是爽极,整个人抽搐起来,股瓣夹起,肉壁紧束着整根手指,如活鱆般圈圈绞缠,很难区别是想将异物挤出,还是往内吞。

应风色突然后悔只进了根手指,插入之际不觉阻滞,但莫婷也说,处子之证本是圈小小肉膜,非是全无缝隙的一整片,否则淫水岂非全积在膣户里?有些女子膜上的孔眼大些,是能入手指的,若非被阳物之类的粗硬巨物一举捣碎,细小的伤损也会自行愈合。

简豫若真如风月册上所载,天生毛粗欲盛,怕已不知自渎过几回,纳得进一根指头也不奇怪。

这膣管……实在是太紧了!中指能抵极深,应风色借少女分泌之盛,不断进进出出,简豫美得挺起结实翘臀,压在他腹间扭动,浸满淫蜜的股瓣几乎嵌进男儿勃挺的阳物,擦滑间如小手捋动,妙不可言。

两人一个抠着穴儿,一个顶着阳物,在马背上贴作一处,虽非交媾,爽人处却不逊于交媾。应风色的手指进出越滑顺,简豫翘着屁股越纳越深,蓦地男儿指腹向上顶住一块略小于铜钱、触感微糙之处,死命揉颤,简豫弓着身子奋力摇头,迸出酥腻泣音:

“好麻……呜呜……好麻!是那儿……好麻啊!”松开男儿手臂,小手回至腰后死命揪起裙底,然而整片裙幅都坐于身下,臀底那块又汲饱了汁水,紧黏鞍革,除非停下来捋顺,否则决计掀不起来。

简豫被抠得花枝乱颤,另一条匀细藕臂索性不攀扶,同扭于身后,这回却非自掀裙筒,反手从应风色的裆里掏出巨物,连腰带都不解,硬扒开裤腰握住,既是手劲也是手巧。应风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,心底微感失落:

“原来她是知道男人的。”

那双肉呼呼的小手触感之丝滑,岂是隔裤摩擦可比?

简豫反手探进他裆里三旋两捋,技巧之高超连鹿希色都瞠乎其后,精关隐隐松动间,少女却早他一步,张口低呼、圆臀翘起,强力的水柱应指激射,几乎迫出那倒钩似嵌于穴里的中指;简豫整个人贴在马颈上剧烈颤抖,靠他双臂死死夹住,似将晃断的小腰梨臀诱人极了,大大满足了应风色的征服欲,马眼一张,满满射给了少女。

他射得眼冒金星,兴奋感却未随阳消褪去,刺激堪称近期所未有;心搏正剧烈鼓震,忽听远处阿妍尖叫:“小心,要撞上啦!”回神见小腿粗的横枝已至眼前,急向前趴倒,贴着玉背与简豫搂作一处,方才的销魂直如幻梦,开始和结束俱都没头没脑的,如少女予人的初始印象般迷离,半点也不真实。

“好……好麻……”简豫任男儿压着,微眯星眸,气若游丝,雪靥泛着醉人的酡红,唇若涂胭,是高潮会如实显现于外的那种体质。

应风色终于明白,她说的“好麻”就是“好舒服”的意思,但“不麻”也是,轻轻亲了她面颊一口。简豫全无抗拒,反而伸长了雪颈,贪婪地享受余韵的模样像极了着地打滚的猫儿。

无乘庵外的林影已近在眼前,应风色随手塞好裤腰,意外没见有湿黏冰凉的精水痕迹,才想起最紧要的那一霎少女的小手正包着杵尖,另一只手箍束着肉菇伞缘的下方,他无法想像她反手是怎么办到,但最后肯定是射在掌心里,稠浓精浆如喷进只小口袋似的全被她兜住。

“我给你撕块衣䙓擦手。”夹着她乳胁的模样太过亲密,可逃不过一帮女子的法眼。他重新将少女抱正在怀里,虽是与出发时同样的姿势,情思已然大不相同。“庵里也有水井,你且忍耐会儿。”

“忍耐……什么?”

少女扭过螓首,应风色才发现她把两只手举在小脸旁,柔嫩的掌心乃至指缝间全舐得干干净净,直如猫儿一般,似乎就喜欢精水的腥味,只嘴角留着些许残精,怕是不小心沾上。

要不是顾及阿妍,他真想啄她的小嘴儿一口,就算尝到精液的味道也无所谓。

若是换得另一处,又或某个能稍稍驻马、无人急等或跟随的当儿,简豫便要解裙撅臀,不容分说纳进男儿之物,与他合为一体,应风色或没有能阻止她的能力,以这般尤物之魅,其实他也无意阻止。

他只是不明白,她为何样这样做。

“……这样,你就能好好打架了。”

仿佛听见他的心语,简豫忽然说。

“你怎知我是要去同别人打架的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简豫淡然道:“但你的紧张渗进我身子里了,这样不好,打架不会赢。现在这样就好了,你打架赢的机会多些,万一我也得同人打架,自是不会输。”

比武极耗心神体力,高手比试前往往会禁欲,以维持巅峰状态。但叶藏柯告诉他:当年他卯上雷彪时,赤水分舵几乎倾巢而出,更不惜重金找人狙杀,他是靠着打带跑之间肏女人的屄,才撑过那一场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喋血厮搏。

他没有解释为什么,而是用一种“长大你就知道了”的怜悯眼神看他,或许还有一丝嘲弄。简豫小小年纪,为何会与刀丛中杀出来的叶丹州,有着同样的江湖见解?

庵外空地间,隐隐传来飞沙走石的烜赫声响,半里之外都能听闻,而两刻大限将至,应风色决定绕过树林,从后门进入无乘庵。

“那儿有人。”三人齐齐下马,应风色与阿妍正系着缰绳,简豫忽扫了林间一眼,指手问:“是来找你打架的么?”

应风色霍然抬头,顺玉指望去,庵后密林的某片枝桠之间,一双眼对正他的视线,就这么径直相望,片刻后才消失不见。他心头一悚,只觉视线莫名熟悉,但距离太远,无法确定是谁。

他原以为是严人畏,但一来感觉不像,二来要是这样,简豫肯定会说“老头儿来找我打架”,而非征询应风色。然此际非是深究这个的时候,毛族青年一甩头,仿佛这样就能甩去纷乱杂识似的。

“我们现在不打架,先救人。”急急推双姝入内,重将厚重的乌木门扉闩好,直到门缝完全闭紧之前,那双林中之眼都没再出现过。
TOP Posted: 05-26 17:10 #57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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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十九折





许以鸿羽

南月别山




先前为阻韩雪色夺马,羽羊神出鞭偷袭,岂料言满霜剑及履及,几乎在同时跃入场中,索长近两丈的流星照准羽羊盔而去,劲风之沉,怕能将脑子荡成豆腐花。

羽羊神不敢不避,失衡之际兀自逞凶,扬鞭打塌半边马臀,所幸应风色早有准备,一气解开三匹马,折一存二,就此扬长而去。

羽羊神“啧”的一弹舌,巨蹄交错间,反足的膝盖侧向一折,如柳条般借力弹回,挥鞭缠住满霜的流星索,反向一拖,只听一阵屧屧异响,如虫振翅,系圆锤的长索应声寸断,流星“啪!”坠落地面,顿成死物。

原来他这条杯口粗细的逆龙鞭,一侧缀满密密交叠的细小鳞片,就算缠的是精钢刀剑,拖曳间也能将锋刃刮成花。满霜失了兵刃,不退反进,冲入鞭围的同时信手一捞,自地面抄起一柄染血兰锋,自是扮作辵兔神的鹿韭丹、倚之重伤叶藏柯的拟春剑。

娇小的女郎奔行如电,矫若羌麂之属的山岭蹄兽,在满地尸首和飞旋的逆龙鞭圈间左窜右闪、足不沾地,竟无一霎停顿,转眼欺至,踮足一跃,挥剑朝羽羊神胸膛砍落!

两人的距离不容剑臂平伸,更显出身高悬殊,满霜拔地数尺,发顶尚未能与羊角等高,在半人半兽的狞驱前,简直不比一头猫大上多少,瞧着绝不是能撼动巨兽的模样。

但众人皆知:此际怕是羽羊神更不妙,长兵一旦被突入内围,直与空手无异,今夜在庵前的每一战无不印证了这个道理,而没有一样兵器的攻击半径长过羽羊神的逆鳞鞭,更没有谁能比满霜更迅捷也更致命——

青芒疾闪,拟春剑“铿!”止于漆黑的猩掌间,被五枚弯钩似的喙形骨甲牢牢箝住,形势急转直下,半空中的娇小女郎顿成活靶,就算弃剑后跃,没有足够的借力点,也未必能脱出猩臂的攻击范畴!

“……满霜!”鹿希色按剑跃出,但战团在数丈外,恁谁也来不及救,她没做好忒快便折损己方首席战力的准备。羽羊神甚至还未利用连心珠的罩门。

而惊人的反转便在一霎间发生。

羽羊神箝住拟春剑,右手正欲捅她个对穿,眼前突然迸出刺目寒光,铿铿铿的削击声不绝于耳,旋即头、胸、腹间激痛难忍,像被生生剥下一层皮肉,疼得他双臂乱格犹不能止;心底忽掠过一丝不祥,及时叠掌,被由下往上的一记呼啸腿刀蹴得肘臂内缩,手背重重撞上头盔下颔,若再慢些许,被这一脚踢个正着,羽羊盔非要脱首飞去不可。

他踉跄斜倒,反足膝部的侧折关节再度稳住体势,借着内藏的螺旋钢圈弹回,料女郎半空中一阵乱剑砍削之后、又借坠势勾腿反蹴,就算有第二丹田也已力竭,此际便如一只失悬沙包,除了乖乖坠地,再做不了什么。正欲起脚,余光见尘沙中凝出一点璀耀剑芒,哪里是“沙包”该有的样子?急改蹴人为蹴地,机簧韧劲之所至,兽躯向后跃出,而女郎又至。

(他妈的……怎地这般棘手!)

玉未明号称“三绝”,以枪、剑、流星享誉江湖,但武林中最不缺的就是过誉之辈,如连云社名震两湖,但真正的硬点子也只有洛乘天和忽倾城,羽羊神到得此刻,才惊觉一直以来小瞧了她。

反足膝关的机簧设置巧妙,让他较常人更易保持平衡,但这个优势转瞬间即被言满霜粉碎,女郎没等他站稳便欺进臂围,青芒窜闪,快剑全往他身下招呼,显然不纯是因为身高差距所致,而是意在摧毁膝部的机关。

“可恶,该死的贱婢!”

羽羊神双掌翻飞,全仗精钢锻造的弯钩骨甲抵挡,不幸拟春剑与他身上的装备系出同源,韧锐并未稍逊,邵咸尊那厮在铸造自家作品时明显更舍得用料,骨甲被削得碎屑四溅,渐不成形,阔剑却没缺上半角。

羽羊神没想过会被一名娇小的对手压制如斯,玉未明除快剑连击外,砍、劈、剁、抹一应俱全,连剑柄剑首都能作攻击之用,使的已不能说是刀招或剑法,是活用器械的各部位,务求每一动皆造成伤害。

叶藏柯若是力量运使的极致,那她便是完美技巧的化身。

羽羊神几乎是以身体接下了后半段的所有招式,若非有羽羊装的防护力,早已体无完肤,化成一团血人;头盔和锁子甲能挡剑刃,却无法化消刃上所附劲力,照这样砍斩下去,羽羊神很快就会被震死在闭锁严密的铠甲里。

怎么……怎么可以死在这里?吾岂么能死在个娃娃手中!

狼狈后退的半神羊蹄一顿,十指骨爪劲射而出,掌中同时爆出大蓬腥臭血雾,啪嚓啪嚓一阵翻盖也似的机簧细响,雾中寒星点点,穿红而出,飕飕声不绝于耳,也不知是从身躯哪处或哪几处射出无数细小暗器,几乎涵盖身前成片的扇形角度,便有数人齐齐围上,也尽都射死了。

言满霜着地一撑,侧滚开来,本欲伺机钻进他身侧空门,“劈啪!”一声劲风飙响,细索如青竹丝般卷出血雾,不知羽羊神从何处变出,女郎恐缠斗下去肌肤沾上毒雾,这才退了开来。

她起先居高临下的那一砍,是为测试这套装束的防护范围,果然猩手并非是涂黑人掌、裹以毛皮的阳春打扮,甚至不是戴上手套这么简单,至少有外部伪装、防护锁甲、缓冲内衬等三层;从后头能喷出毒雾,让相当于指甲部位的骨甲射出,肯定有第四第五,乃至更多层的繁复设置。

到这种程度已不是手套了,必是假肢才能办到。

言满霜在各地游历踢馆时,见过以类似的杂耍技艺跳大神:受托扮神祇游行的艺人踩着高跷,戴上竹编骨架、外覆彩布的“神躯”,普通身形的男子摇身一变,顿成身长八九尺高的现世龙神。

身材变高,手掌若不跟着变大,瞧着只觉畸零可笑,毫无威风可延,便以竹笼糊纸做成龙爪巨灵掌,内藏木杆操纵,用缩小牛轭似的半环将木杆连在操纵者的指掌上,也有用丝线的。如此一来,扮神者在行进间也能控制假手屈伸,瞧着像真的一样,这也被归类在傀儡术的范畴。

这套“羽羊装”应是相似原理,只是制作更精巧,最令人骇异处,在于羽羊神竟是“隔”着这样的机制运使兵器。此人若非是疯子,便是对这门扮大神的傀艺执着到近乎疯魔,费尽心思钻研浸淫,单论技巧,堪称炉火纯青,已臻化境,当世未必能找出第二个人来。

和一具跳大傩用的装神傀儡比斗,就算赢了心里也不舒坦。

言满霜倒纵回阶上,落地的模样如一头轻盈的百灵鸟,拟春剑往青石阶一掼,三指剑刃不住嗡嗡颤摇。

庵内众人除在偏厢的莫家母女和储之沁走不开,就连梁燕贞、怜清浅亦出得庵门。阶下抱着鹿韭丹尸身的胡媚世,十三神龙中还活着的忽倾城、无叶和尚全都转过头来,谁也不想错过此战的结果。

血雾消散,月下羽羊神依旧佝偻着背,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破破烂烂,原本看着是毛皮肌肤的地方被利剑削得千疮百孔,露出底下的锁子甲和皮革衬里,盔上更被砍出数道剑痕,隐约可见其下的眉眼之类。

那双黑毛猩猩似的长臂,只余左侧完好,右臂齐肘而失,露出其中一条苍白瘦削、明显短得多的人手,尺寸倒是普通短长,被兽躯衬得益发细小;五指修长,蓄着略尖的指甲,虽是男子之手,瞧着却甚是阴柔。

苍白的枯掌里握着只比玉筷稍粗的暗青鞭柄,柄略长于四寸,或因如此才能藏入傀儡装之内。

若应风色在场,就会发现此柄与“青云绣卷”的玉轴一模一样,很可能是同样的东西,看来羽羊神的确恪守“游戏”的公平性,投于降界的绣卷不但是奖励、藏着给破解之人看的讯息,同时也暗示了他的身份,如泪血凤奁之于马长声。

除了心里有底的言满霜,余人多是瞠目结舌,先前仿佛从怪谭中走出的妖怪,连在月下都瞧不出破绽、只能来自于幽穷九渊的降界之主,此际就是个戏法穿帮、光环尽失的落魄艺人,令人不忍心发出嘘声。

羽羊神虽能勉强站稳,也仅止于下半身。

他的肩头不住起伏,明显还未调匀气息;握鞭之手微颤,不知是慑于“三绝”的武艺,抑或内伤所致。以言满霜的修为和拟春剑之锐,要劈开锁子甲应非难事,但羽羊神浑身几无外伤,自非女郎刻意留手,怕她使的全是潜劲,劲力透甲而入,真正的目标是经脉脏腑。

“……不是你。”言满霜微眯杏眸,喃喃道。

“你说什……呃啊!”羽羊神以手掩口,鲜血溢出指缝,身子又矮了小半截,剧颤不止,瞎子都瞧得出他内伤沉重。而这本能捂嘴的动作,使的仍是套了傀儡假手的猩臂。

言满霜本还存一丝侥幸,寄望他卸下傀儡装后,武功能更上层楼,至此已不必再想。

梁燕贞与马长声虽也披甲,起码还是衣服的概念,不会被覆腋肘等关节处,以免影响武功。但在羽羊神身上早没有这样的限制,连假肢的指掌都以机关操纵,羊蹄反足肯定也是高跷一类,这都不是说脱就能脱掉的,恐怕穿着时也须有专用的支架等,甚或需要旁人协助,代表他没有“临阵褪去傀儡装”的选项。也就是说解装之后,他很可能不会更强。

结合其人操作之灵活,以及那股仿佛天生如此的自然和生物感,似也能佐证这一点。

这厮在羽羊神的傀儡装里更自在。

对他来说,人形极可能才是伪装,不得不拿出虚假的一面才得勉强维系,只有穿进傀儡装时,才能做回自己。

剥除这层“真我”的言满霜彻底激怒了他,羽羊神掏出一只小小的金匣,将内藏龙眼大小的暗红药丸嚼碎咽下,随手将金匣扔给不远处坐地调息的忽倾城。

“喂喂,垃圾别随地乱扔啊,好没公德心。”但怎么看金匣都是扔给自己的,忽倾城一把抄住,随口笑骂着,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轻佻神气。

“匣里有这枚‘乾坤鸿羽丹’的炼制法门,姑且算是前订。”

“条件是打败这位漂亮的小妹子姐姐么?听起来好划算啊。”忽倾城三两下挖开内衬,摊开内藏一张形似符箓的数叠黄纸。“哇靠,这炼法……真的假的?太变态了吧,我可是好人啊。”

“马长声服用此丹之前,根基还不如你。”羽羊盔内的竹簧似是被言满霜打坏了,他原本的声音即使被头盔闷捂,听来仍是阴恻恻的略显尖亢;分明是男子的嗓音,却觉无比阴柔,不像男子。“而他没有得到正确的服用指示,否则效用当不只如此。你的剑法遇着瓶颈了罢?野路子出身,终究卡在内力这一关上。”

忽倾城笑道:“懂了,阁下要卖的,就是这个正确的服用之法罢?是现场示范吗,好有趣啊。但这玩意我听都没听过,黄纸里写的炼法也太吓人了,老实说你搞花样我也难辨真假,让我出手替你卖命,未免太难。这回我看就先不要呗,有机会再与阁下谈生意啊。”

“有无效果,一刻后便知分晓。忘了告诉你,鸿羽丹不限服用的次数,但间隔同样也讲门道的。”羽羊神就地坐下,盘折的部位果然在膝部之上,看来羊蹄反足真是踩高跷一类,这下是不演了;盔顶忽冒出丝丝热气,裂开的护面缝里隐约透出红芒,诡秘重重。

只有九渊使者们注意到,他不再以“吾”自称,口吻也无前度之轻佻,甚至有些严肃冷峻,官威甚大,纯以措辞口气来看,倒像忽倾城才是正牌羽羊神。

“还有,你毋须打败她,也不可能打败她,只要撑足一刻即可。我对你并没有更高的期待。”

忽倾城剑眉一轩,霍然转至的视线凌厉如剑,听着像是在笑,但狼一般的冷锐眸中却无笑意。“话说得忒难听,还指望我帮你?”

“因为‘三绝’玉未明,不是你此前打败的那些个破铜烂铁,是真正能让你名震东海、跻身顶尖高手之列的狠辣角色。”羽羊神阴恻恻地一笑,在全心运功化消丹力前,只淡淡说道:“就算唬住了世上所有人,难道你午夜梦回之际,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够不够格?你的快剑排名有没有掺水,这人能给你答案。”

忽倾城大笑起身,提着双手带长剑与左手长匕铿啷啷一错,转头笑对言满霜:“漂亮的小妹子姐姐,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,看来只能得罪啦。”言满霜拔出拟春剑,随手挽了个剑花,权作热身,俯视男子的杏眸里波澜不兴,仿佛瞧的是条蛆。





应风色领阿妍和简豫穿过后院时,整座无乘庵悄静得有些超乎预期。

无乘庵虽不大,好歹也有前后三进,第三进“韩雪色”从未进来过,反正沿檐廊走就一条路,没必要多作停留,忽听阿妍惊呼:“那……那是什么……”最末一个“人”字吐之不出,微一踉跄,应风色赶紧停步搂住——这张王牌至关重要,可不能随便伤着。

投映于隔院西厢的窗纸之上,是一具斜长坐影,便算上投影拉长的效果,也能瞧出此人枯瘦,颇有几分覆皮髑髅的味道,难怪一向胆大的阿妍径往“鬼”的方向联想。

“是人,不是鬼。”简豫淡道:“不信你瞧。”绣鞋尖一点,一个起落间便掠至西厢房,也没瞧清是伸手或起脚,房门“砰”的一声应势而开!

应风色拉着阿妍根本追她不上,喊都不及喊,匆匆奔上廊阶,赫见房中绣窗朝外大敞,一名瘦削的老者凭栏望月,睡乱的灰发垂覆额面,单衣松开的襟口之间胸肋嶙峋,肌肤松弛;老态虽凄凉,闻声却转过一张端正清癯的长脸,眸光清润,笑意从容,可想见年轻时曾风靡无数女子,竟是鱼休同。

他随储之沁迁至无乘庵,深居简出,应风色来此寥寥,没有机会见到,此际遇上,脱口道:“掌教真人……天君安好,小子有僭了。”将简豫拉回身畔。少女察觉他的警绷戒备,不禁瞥了他一眼,所幸并未问“你是不是要同他打架”。

应风色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。在疑似羽羊神真身的四个条件——龙方认识、地位尊隆、山上有亲,及擅使鞭索——里,唯二符合三项者,只有剑冢副台丞顾挽松,与曾任观海天门掌教的鱼休同。

莫婷虽再三保证鱼休同的身体,已无动武的能耐,但阴谋家未必会亲自下场弄脏手,莫婷也是在表明绝不会大意轻忽、必谨慎应对,不忘此人尚有嫌疑之下,应风色才让她继续为老人治疗。

鱼休同望了他一眼,似无应风色想像中迟钝,适才闻声回头也是即时反应,青年不由得提高警戒。“小友似是认得我啊,我却眼生得紧。你们是之沁的朋友?”

应风色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,却听鱼休同怡然道:“别告诉之沁我醒了啊,免得她操心。我再看会儿月亮就睡,你们把门带上行了。”

应风色只觉说不出的怪,但直觉他与庵前的战斗……不,该说是与所有人都没有交集,被孤零零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,最亲近的储之沁无论如何爱戴,再怎么无怨无尤照拂,却无法理解他痛苦的根源;试图走进他心里的莫婷,也非是他选择敞开心房的对象。他根本没得选。

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,为何莫婷不以为鱼休同是羽羊神。他推着双姝出了房门,躬身道:“知道了。天君早些休息,小子告退。”

“……大桐山那晚的月亮,也是这模样。”鱼休同喃喃道:“天人交感,三才呼应,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,只是人智有限,瞧不明白罢了。痴鱼、痴愚,休去歇去!哈哈哈哈!”转头望月,不再言语。

阿妍小声道:“他……到底在说什么?”应风色摇头掩门,忙领她二人到前进偏间。莫婷已将叶藏柯腹腔内的创口大致缝合,苦无器具输血,金针截流之法已至极限,不得不闭锁腹部,以免叶藏柯失血而死;以她的原则,是不会和陌生人联手施救,但应风色愿为简豫担保,眼下情况危急,也只能从权,让简豫入内施药。

“鲤沉龙渊”的效果连莫执一都瞠目结舌,断臂迅速恢复活性,女神医把握时间萃取毒源,对合解毒;另一头叶藏柯得“鲤沉龙渊”之助,急遽减弱的生命迹象竟渐趋稳定,后续就只剩下缝合外部的收尾工作。

房中正忙成一团,一人大袖飘飘,泠若御风,足不沾地似的行过廊庑,径往庵外行去,储之沁百忙中一瞥,失声道:“师……师父!您要去哪儿?”慌慌张张解了面巾裙兜,趿鞋追去,却始终差了一两步之遥,伸手竟构之不着。

应风色心觉有异,横竖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,将简豫留于偏间救人,拉着阿妍也追过去。阿妍一路见了先将母亲送回屋内歇息、去而复返的洛雪晴,又见得鹿希色、梁燕贞、怜清浅等,心里咕哝:“……怎地全是女子?”她自知美貌,不是会轻易吃醋的性子,但宅里全是美女,型款各不相同,怕不能花了眼似,阿雪平日居然是住在这种女人窝里!这可怎么得了?

场中的战斗,这时也到了头。忽倾城大剑碎裂,剩下光秃秃的剑柄,攒着长匕低吼着扑上前去,却非徒逞蛮勇,水蛇般迂回弯绕的行进路线甚惑人眼;奔行间踢起飞沙卷尘,身形没入其中,怕再穿出之时,便要以绝招取命!

应风色不知他为何与满霜厮杀起来,也未目睹忽倾城快剑出尽,一一被言满霜破解的过程,“湖阴第二名剑”和“东海快剑第三”的名头可说是稀碎一地,忽倾城瞧着沉着,实已无路可走,这种乍看理智的疯狂才是最要命。

言满霜终于摆出稍微认真一点的应战姿态,蓦听一声虎吼,漫天尘沙忽地向内一缩,继而青芒炸碎,方圆三丈之内诸物齐飞,无不四分五裂,轰爆之威几乎夷平地面,然而,那劲力扩散的模样却非众人初见,只是前度的威力远远不及于此,赫然便是观海天门鞭索一脉的镇脉绝学!

“这是……‘玉梢金翅引龙媒’!”

才到门边的储之沁猛遭劲风刮卷,几乎立足不住,掩面踉跄;好不容易风沙吹散,见师父怔怔立于阶顶,形单影只,仿佛遇风即散,赶紧上前要将他老人家扶回庵内,小手却被老人轻轻抚住。

言满霜背对庵门,拄剑于地,她在劲力轰至的瞬间奋力后跃,足不点地飞越近两丈,却仍快不过真气炸开,千钧一发之际拧腰回身,顿落地面,拟春剑使如骤雨狂风,硬生生挡下余波。

忽倾城就没这么幸运了,即使在察觉的瞬间猛然侧转,试图脱出鞭劲的范畴,仍是慢了一步,整个左半身被旋搅而入之后才又轰震而出,着地时已呈一滩烂泥似的血团子,忍痛以右半边的手脚挪退,不住骨碌碌冒着血的胸膛抽搐起伏,虽是意志力惊人,但其实已至冥府的大门前,翻个身便即解脱。

“你……小人……未至一……一刻……”

“是么?可见效果多好,绝不坑你啊!”提着暗青鞭柄的兽形半神踏出尘雾,不知是错觉否,总觉羊角盔上开绽的刀剑缝中红光隐隐,吐气开声之时似有磁震,虽还是那个阴柔的嗓音,气势却截然不同。

“乾坤鸿羽丹”之名连游历各方的言满霜都没听过,但世上肯定没有即服即用的治伤或益功丹药,又不是仙丹,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粮、借力转化的邪门歪道,后患无穷;羽羊神用上这种东西,是不打算留活口了。

观海天门美其名曰玄门正宗,其实就是一团散沙,良窳不齐;之所以能长据正道七大门派之列,说一句“靠的是七言绝式”实不为过。

天门十八脉,共计十八式,无不是千锤百炼的绝学,号称“一招包一门”,招式上已无可挑剔。

羽羊神服丹前,修为颇不如言满霜,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后,首度对敌,言满霜甚至未用全力,还能分神防着傀儡装内藏的毒雾机关。但从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的影响范围反推,言满霜自问挡不下这招,连余劲都应付得相当勉强,仓促间更破不了天门鞭索一脉数百年来、无数顶尖高手锤炼而得的招式。“三绝”玉未明尚且如此,何况其他人?

合理的应对之法是与之游斗,赌羽羊神发不出第三、第四记的七言绝式,耗光鸿羽丹所借卯粮,光是还身体债就能了结这厮。但这道理谁比羽羊神更清楚?庵里庵外全是人,言满霜不挡,其他人就是俎上肉,或等辗过了言满霜再来收拾,结果也是一样。

可恶。不过一瞬间,情况突然就变得如此恶劣了啊!

言满霜咬了咬银牙,好看的小嘴边又皱起那抹细折,举臂喊道:

“……之沁!”

储之沁心领神会,取大枪往阶下一扔:“接好了!”言满霜稳稳接住,曲肘平腰,腿胯微沉,霎如渊渟岳峙,仿佛凭空在庵前竖起一面高墙,恁谁也难越雷池一步。

“……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罢?”

倚着檐柱默默观视的鱼休同忽问。

言满霜柳眉微扬,诧色一现而隐,盯着大步而来的羽羊神并未回头,俏脸神情傲岸,意兴遄飞。“先师破门离山后,便不用那个名儿了,书信落款都题作‘朽月老人’。我没有一个叫侯南月的师傅。”

“枪卷西风”侯南月是上代天门枪脉出类拔萃的人物,某日厌倦了真鹄山上的斗争,一怒远飏,宣布与宗门断绝关系,枪脉却不敢将其除名,是极为特立独行的存在,因年悠月久,连应风色都没听过此人。

鱼休同喃喃道:“南月兄已不在了么?也罢,合着就快见面啦,与他饮酒最是痛快。”释然一笑:“南月兄大破大立,曾立誓不传‘万里风飙破玄城’一式,想来是言出必行的了。”

“万里风飙破玄城”正是天门枪脉的七言绝式,侯南月主张枪剑两分,厌腻观中诸人汲汲营营,只想要这式捷径,故尔立誓不传。

“我枪和剑是分开学的。”言满霜道。

“很好。”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。“你师傅把枪剑分开教的原因,便是‘玉梢金翅引龙媒’必败处。你得比他更纯粹些。”言满霜神色一动,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说,阴恻恻笑道:“鱼休同,你个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,到阎王殿前再叙旧罢!”偶蹄一刨沙,疾电似的冲上来,十二成的功力至极催发,鞭声肃肃间,极式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悍然出手!

旋劲飞搅,仿佛要将所有人吸入鞭团,应风色几乎睁不开眼,抱阿妍奋力抵紧檐柱;梁燕贞拉住怜姑娘,储之沁则被迎风摆荡的师父随手挽住,勉强不失。

“唰”的一声,不动如山的言满霜挺枪一扎,枪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,应风色本以为是被绞成了碎片,谁知竟在鞭圈的核心处倏然凝聚,直挺挺地掼中羽羊神的胸口膻中穴,爆出“啪!”一声轻细脆响。

漫天鞭风一凝,四散爆开,失控的劲力由风暴的最中心开始扭曲扯裂,暗青细鞭首当其冲,瞬间解裂成齑粉,随即羽羊神的傀儡装“喀喇喇”一阵裂响,各处关节爆碎开来,羊足由膝部摧折,露出高跷似的下半截骨架,然后断成数截,受创严重的羽羊盔更于瞬间四分五裂——

可怕的解体过程看似甚长,其实仅只几霎眼。

劲风散去,满地狼藉的骨架和机簧碎片之间,瘫坐着一名披头散发、破破烂烂的垫革锁子甲下淌出鲜血的裸足男子,面色灰败,扭曲的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。应风色很久没见过他了,却不曾忘记他的脸,但即使在印象中,他也从未显露过这样的表情,明明一败涂地,却令人毛骨悚然。

鱼休同微眯着眼眺望,良久才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你从我这儿,除挖走当日大桐山之事外,竟连武功也盗了么,顾挽松?”





第百二十折





譬如昨日

白骨红颜




坐于碎甲间的狼狈男子哈哈大笑,睁大血丝密布的浊眸,从紊乱的额前垂发间迸出狞光,很难分辨是阴狠抑或疯狂。“拿你本破手札而已,这不没点屁用?说得多值钱似,我肏你大爷!”啐了口血唾,口吻粗鄙,宛若市井流氓,这已是第三度变化,仿佛体内栖有三魂,令人捉摸不透。

一旁梁燕贞终于回神,眦目欲裂,指着他颤道:“你是……顾挽松?你真是顾挽松!原来是你……我阿爹与你相交甚笃,你为何这般害我!”若非怜清浅拉住,已冲上前拼命。

顾挽松斜乜女郎一眼,蔑笑:“你是梁鍞之女,却未必是他的骨肉,更有可能是姐弟乱伦所诞下的孽种,你怎不去问你阿爹他是如何摆弄李川横姐弟、傅晴章,乃至于你?身为血甲之传,说得什么蠢话!”

“我才不是血甲之传!”梁燕贞怒吼,浑身剧颤。

“你一生都是,想跑也跑不了。”顾挽松哼笑道:“连我都不敢确定,这东洲五道间还有多少血甲传人,但我唯一肯定的,就是隐于黑暗中的每双眼睛无不盯着你,渴望亲手划开你的肌肤皮肉,瞧瞧锻阳子的徒子徒孙体内,是不是留有他血洗天下的厉害传承、究竟是个什么模样,也可能有人只是单纯想找个支解你的借口而已。

“你就算发疯,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过甘美的猎物,你可是梁侯的女儿、独孤家老十七的女人,姐弟乱伦所生下的怪物,偏又有具迷人已极的好皮囊,更别提是已知金字部的最后传承……恁谁都能在你身上找到下手的理由。待他们找上门时,你再哭喊着‘我不是血甲之传’试试,看看有没有用。”说着咧嘴一笑。

应风色连在一旁听着都觉头皮发麻,简直不敢揣想梁燕贞的感受,然而他最想问的是顾挽松为何找上自己、找上指剑奇宫,虽说血甲之传本就惟恐天下不乱,未必真有明确的目的,但总觉顾挽松从十年前便已铺下若干阴谋种子,汲汲营营,不应以一句“血洗天下”便轻松揭过。

“以你的武功,还不配抓我入降界。”果然满霜率先发难,长杆一指,杏眸冷彻。“说!是谁指使你的?那人现在何处?”

顾挽松仰头大笑,还未言语,冷不防被女郎“唰!”一杆搠中左目,杆尖快到就像蜻蜓翅膀猛一颤,失形不过霎那间,顾挽松左眼眶中突然爆出鲜血,柔软的眼珠化浆迸出,狂笑顿时成了惨嚎。

“啊啊啊————我的眼睛!”

言满霜长杆连点,迅捷无伦地封了他两肩穴道,让他连捂眼都不能,如蛆虫般在地面痛得打滚抽搐,又倏地被一杆撞起,重重抵在檐柱下痉挛着,半边空荡荡的眼窝窟窿中泥血垂落,瞧着十分凄惨。

“你还有一只眼,但我未必有忒好的耐性。”言满霜淡淡说道:“待我听烦你的缠夹,又或死了心不以为能有答案,便从你的口牙卸起,一次一枚,你信不信我有这等功夫?”

顾挽松疼得面孔扭曲,他的脸色本已极差,这下更是形似恶鬼,不知为何,应风色总觉他瞧着像是在笑,那是疯狂而非疯癫,并不是失却神智的模样,就算场面对顾挽松来说简直没法再更糟了,但似乎仍在降界之主的沙盘推演之中,是众多可能性里的其中一个,而非某种无可挽回的失控意外;这种游刃有余的怪异从容,令青年心底莫名涌现不祥,然而却毫无头绪。

以惨烈的程度来说,此刻的顾挽松就像第六轮降界当夜,在养颐家内遭同伴集体背刺的应风色,若易地而处,那时逃过一劫的他,眼下甚至想不到能平安脱身的办法。

“……这个问题,你似乎应该问我。”

众人闻声转头,只见黑衣雪肤的美妇扭着葫芦似的小腰,木屐跨过庵门高槛,小手里拿了方雪白布巾频频擦拭,额角、雪颈,乃至露出交襟的高耸奶脯间挂着晶莹汗珠,在他人身上兴许有些狼狈不堪,于她却是更添迷离艳色,直令人想伸舌舔舐,正是莫婷之母、拥有神医之名的“冥迢续断”莫执一。

言满霜柳眉微挑,并未答腔,但气势迫人欲窒,只消美妇说错一句,顾挽松便是现成的榜样。

“天底下无色无味、内力难以察觉的蒙汗药物,在我所知里有三十七种。”莫执一抹着手信步而来,仿佛逛集子拣花布般,巧笑嫣然中带着一丝慵懒,嘴角的浅浅梨涡既妩媚又娇俏,竟隐有少女之感。“这厮软磨硬泡向我讨了五种,我观察这宅子里的模样,至少有三种能行。你若不急在这会儿要知道,给我三天的时间里里外外查上一遍,我能告诉你他用的是哪一种。”

庵内偏间的房门推开尺许又迅速关上,却是莫婷来到廊间,扬声道:“……母亲,解药哪儿?”与接替储之沁来偏间帮忙的洛雪晴并肩而出,一贯淡漠的俏脸上掠过一抹忧色。

言满霜明白她是喊给自己听的,意思是“她是我娘,你尽量别伤害她”,对莫执一冷道:“因为你是莫婷的母亲,这条幼稚的缓兵计,我便不同你计较了。我留着他的牙,是让他能自个儿说,还是你觉得没这个必要?”握着杆底的小手倏忽屈伸,“啪!”打落顾挽松一枚门牙,老人呜的一声侧倒,颤抖着扭动了两下。

“我能取出你的连心珠。”莫执一面色微变,咬牙强笑道:“你点我的穴道缚在一旁,由婷儿执刀,我说她做,保证没有风险。比起追究前事,往后怎么安生过日子更重要罢?你可废了他的武功,狠狠教训一顿也无妨,留条命给我就行。怎么样?”

按莫婷所说,她母亲任性妄为,眼里只有自己,是世间最不该做大夫的人,言满霜不以为她同羽羊神之间有什么交情义气,能让她跳出来保人;瞧瞧美妇人,再瞧瞧面色灰败不成人形的顾挽松,女郎的目光移到了廊间微露忧色的莫婷脸上,心念微动,突然冒出一个看似荒谬、却能合理解释一切的答案。

(原来莫婷竟是她俩的——)

莫婷明显不知此事,而莫执一并不想让别人知道,自也包括女儿在内。

言满霜没迟疑太久,她欣赏莫婷,不排除与这名小辈结交,但她们还说不上是朋友。将来莫婷若有恨,那也不是她的问题,顾挽松诸恶做尽,自己难道还没有觉悟么?

莫执一察觉女郎的杀意,白巾一扔,左手高举起一只小青瓷瓶,寒声道:“能救叶藏柯的解毒丹在此,天下间只此一瓶,竹虎那厮可没有第二条毒源活臂。顾挽松若死,我便砸了瓶子,大伙一翻两瞪眼!”

梁燕贞大叫:“不可!”余光见怜姑娘作势夺药,挽之不及,“垣梁天策”呼啸而出,砰的一声枪杆对撞,硬生生将长杆荡了开来,却未进逼,举起左手作阻却貌,急对众人道:“且慢!大伙有话好说,先别动手。”向言满霜露出求肯之色,难掩哀容。

言满霜果然未再进逼——横竖顾挽松也动弹不得——另一厢的怜清浅却无停手之意,纤掌翻飞,几可双手圈握的薄薄柳腰绞拧之间,身形若怒海扁舟,仿佛被腾挪闪退的莫执一带着走,怎么也甩不开;两只玉一般的小手一沾上袍袖,转眼便束腕缠肘攀缘直进,整个人“爬”上莫执一的藕臂也似,淡紫衫影径卷她左手,目标仍是药瓶!

(这是……《鹜下惊涛手》!)

《鹜下惊涛手》乃渔阳七砦中,号称武功第一的落鹜庄嫡传武技,融拳、掌、擒拿于一炉,兼具“顺势而为”及“稍沾即落”两大特点,练到极处时,能任意化被动为主动,忽从防御方变为主动压制的一方,可说是看起来毫不刁钻,实际遭遇却令人头痛至极的一门绝学,据传与镇庄神功《明霞心卷》同为昔日金貔朝开国功臣舒梦还所创。

“鹜”字虽是野鸭之意,但落鹜庄之鹜指的却是“鹜舲”,也就是小船。扁舟随怒涛摆荡而不覆,正是此功精髓,应风色曾于通天阁中翻阅过相关的记载,颇不以为然,直到此际见得怜清浅施展,才知是想像的贫弱局限了视野,鹜下惊涛手果然不凡,绝不在本山通天剑指之下。

而女郎倏忽间扑向药瓶的惊人速度,并无夺物之审慎,在应风色看来更像是意图毁物,想起在养颐家当夜,女阴人冷不防将韩雪色踢回火场的突兀之举,心念微动,茅塞顿开——

韩雪色与叶藏柯,都是梁燕贞的“过去”。

这女阴人是有意识地在抹消梁燕贞的过往!

窥破她真正的意图,应风色本想发动“无界心流”夺药,却在虚境中被冒牌货叔叔打了回票:“两刻间都别想了,最好也别遁入识海……我是无所谓,倒是你,想把脑子煮成一盅热腾腾的打卤豆腐花么?”猛将他踢了出去。果然应风色回神一阵晕眩,伸手往鼻下抹得一缕殷红。

千钧一发之际,一人忽从莫执一身后冒出,六只白生生的纤美柔荑三向对掌,清脆啪啪响落,莫执一与怜清浅已被来人隔开,正是莫婷。她见怜清浅退走,转对母亲一伸小手,沉声道:“……拿来!”

莫执一随手掠了掠鬓丝,嘻笑道:“哎呀呀,你个丫头来搅什么局?娘差点便得手啦。”左手指根处与手背上的缠丝镂空金饰微微一晃,又恢复成死物的模样,原来她是故意让怜清浅顺藤摸瓜欺将上来,欲以素蜺针拿下她。

怜清浅退回梁燕贞身畔,轻声道:“力有未逮,小姐恕罪。”梁燕贞并未责备她,只道:“莫再轻举妄动。”对她的鲁莽独断没有一丝疑心,足见信任。

除言满霜之外,在场还有一人也看出了莫家母女和顾挽松的关系,那便是应风色。毕竟他与母女俩都有过亲密接触,人在交欢时最不容易掩藏自己,哪怕未曾深谈,肢体动作、对欲望最直接的反应等也足以透露够多的讯息。

莫执一素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对他人感受全无同理,具有非常鲜明强烈的血甲门性格,只对莫婷才偶有例外,这已是她人生中并不多见的温情;顾挽松若有相近的地位,那只能是莫婷的生身之父。

莫婷似也明白母亲不会给药,余光瞥见应风色鼻下有血,不用猜也知是三色龙漦运用太过所致,不觉多瞧两眼,露出关怀之色。阿妍顺着她的眼光回望,才发现阿雪竟流出鼻血,连忙取出手绢为他擦拭;本想问他那个女人是谁,犹豫之间,又将疑问生生咽回。

眼看情况陷入僵局,众人的眼光又回到言满霜身上。羽羊神既是她凭一己之力拾夺下来,自然也只能由她来决定生死,站在九渊使的立场,这厮最好是死得干净俐落,众人自此重获自由,再不用担惊受怕,龙方飓色等人知晓厉害,能不造次那是最好;若还一意来为难,顾挽松便是现成的榜样。

辵兔也是四羊神之一,真要究责,算起来肯定是笔血帐,如令众姝失却宝贵的处子之身的地宫瓣室,便是出自辵兔神的谋划,更别提柳玉骨等投靠龙方的玉霄派弟子。

然而,叶藏柯却是己方盟友,一力对抗竹虎与连云社诸人,不能弃于不顾。拿废了的顾挽松交换解药,救叶藏柯一命,似不是很困难的决定,只是谁能保证阴谋家的阴谋不会死灰复燃,错过了今夜斩草除根、彻底解决此事的机会,明晚还能睡得安枕么?

鹿希色动了动嘴唇,却未出声,姣美的杏眸直勾勾地望着言满霜。应风色心中一动:“难道她是希望满霜下杀手,来个鱼死网破?”要是“应风色”在此间,他绝对会想尽办法先保住那枚解药,最多就是失信于莫执一,待稳住叶藏柯之后,回头再找个理由杀掉顾挽松——以羽羊神作死的性格,不用担心没有生事的题材,更何况还有许多事须从此人嘴里撬出。

羽羊神是一定得杀的,但要问明白了才能动手。如他图谋奇宫什么、山上还有多少内应,用什么把柄控制了冰无叶等,且不说这些情报牵连重大,甚至是价值连城,就为日后高枕无忧、毋须再担心血甲之传找上门,都不能轻易杀之。

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声劝阻,又担心适得其反,平白刺激了女郎,忽听言满霜冷道:“你们全都错了,我其实不在乎他是死是活;凭这点微末本领,上门一百次我能杀他一百次,就像夏夜蚊扰,你总不会尽把世上的蚊子全都杀了,那是疯子才做的事。”

她环视众人,忽然扬声:“但他没有能耐抓我入降界,代表这是别人所为。不知此人是谁,不知此人何在,就算杀了顾挽松,那人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颈后设下连心珠,忽然将我投到某个陌生境域里,再去玩另一场‘游戏’;我都尚且如此,你们呢?哪个敢说自己能逃过?”踏前一步,长杆戟指:

“我不杀他,我会逼他说出来,谁来、拿什么都拦不住,你想让他多留几个部位,毋须劝我,该当劝他!”

“……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,丫头。口气忒大,不怕闪了舌头?”

声随夜风至,飒飒摇红影,声音居然是从庵内传来。

一抹高䠷丽影似从廊底行出,头戴纱笠,腰悬赤剑,裙裾间隐见双腿修长;襟口鼓胀成团,不住弹颤如浪,居然是名身材惹火的女子。

在场美女如云,并不缺豪乳,除却好身材隐于衣下的满霜,鹿希色双峰浑圆坚挺,莫家母女俱是又大又软、手感十足的沃乳,连阿妍也十分有料,但在此姝前无不相形见绌。

她的丰乳肥臀,不全是由结实的蜂腰衬托出来,而是原本就极富肉感。考虑到身量几与男子同高,视觉上较莫执一更惊人的豪乳,实际尺寸怕不是瓜实一般,比应风色的脑袋要大得多。

应风色意外地发现,自己居然没有血脉贲张之感,回神只觉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,身躯本能绷紧,瞬间进入备战状态,而那异样的股栗始终未去。或许和一缕淡淡的血腥味有关。

他从后门进来时,一连穿过三进宅院,虽没功夫一间一间仔细瞧过,并不觉得屋内还有其他人。在女郎开声以前,就像完全不存在似的,只能认为眼前的逼人气势是她刻意放出,如利剑脱鞘横置,当者莫不胆寒;而越至近处,她的黑纱竹笠、海棠红衫淡紫襦,乃至披覆的银绣黑氅等渐失其形,只余纯粹的压力;应风色在转开视线前的最后一瞥,是她蜂腰后晃过的灿灿银芒。

(白……白发?)

白到没有一根驳杂的及腰长发,仅以一根彤艳的大红带子束于末端,与血色的剑柄剑鞘是她全身上下唯二的正色,红到有些刺目。

言满霜自被揭穿“玉未明”的身份以来,不仅行事直来直往,毫不拖泥带水,在嘴上更是绝不饶人;恁此姝杀气如何精纯,没打过也不知高下,没有气沮于前的道理,她却像是忽然哑声也似,紧盯着来人,应风色发现她竟微微颤抖,不知是愤怒或恐惧。

怪了,应风色心想。莫非满霜……与此人有旧?

忽听一把喑哑暗弱的嗓音笑道:“你总算肯出来了。拖拖拉拉半天,老子这只眼,你拿什么赔我?”竟是瘫在柱底的顾挽松。

“我本来没打算出来的。”女郎冷冷说道。“你说这儿有条漏网之鱼,值得我跑一趟,但你这厮满嘴胡言,正事没干成一件,我原本是不信的,没料到真有好东西;只教这丫头取你一只眼,算是抵了扰我清修之罪,小惩大戒,望你下回长些记性,莫再重蹈覆辙。”合着若未见着她口里称的“好东西”,便要眼睁睁瞧顾挽松死。

她的声音爽脆快利,十分动听,果然开口又更添韵致,并未刻意压低嗓子,也不似莫执一般娇慵妩媚,黏糯如蜜,是冷得很有味道的那种,令人忍不住揣想黑纱之下,会是何等的花容月貌。

顾挽松低头啐了口血唾,咧嘴笑道:“你找了忒久都没找着,我特别给你备在这儿,怎么说也是很有心了。谁想得到堂堂水月停轩门下、永贞祖师最钟爱的小弟子筠缦师太,竟是洛总镖头那千娇百媚的老婆陆氏?

“我连她的私生女儿都替你找了来,这下子要维护师门清誉可就省事多啦,一剑两命,毋须奔波,将知晓你在大桐山杀害筠静师太,暨同行六名筠字辈师长,在湖阴枫林驿杀害筠庄和她的弟子,几乎清光筠字一辈才得上位等丑事的所有人,全都埋葬于此,岂不是方便得多,杜掌门?”

——她是……“红颜冷剑”杜妆怜。

(原来她便是掌水月一脉的杜妆怜!)

顾挽松这手是破罐子破摔,听女郎的口气,怕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,但这番话说将出来,这名身段惹火的女子若真是杜妆怜,除了把与闻者杀掉之外,想来也没有别条路。至于她事后如何炮制作死的羽羊神,已不关死人的事。

只一处尚有疑义。

杜妆怜乃永贞首徒筠心师太的弟子,入门早于陆筠曼,连年纪也大着两岁,算来此际应是四十四、五上下;这般熟妇,恁如何悉心保养,也决计不能是这样的身材。

陆筠曼养尊处优,年过四十也不得不显露出妇人体态;未至不惑的莫执一,再怎么富有少女气息,也无法维持青春最盛时的体型,总有些许岁月痕迹——当中并不全是不好的,如沉甸甸的乳袋折子、肥美梨臀等,自有少女所不及的魅力。

以应风色多识丽人的眼光,这名黑纱白发的女郎最多不超过廿五,曲线、步态同鹿希色和莫婷应在同一年段,若非发育丰熟,彻底脱去少女的青涩,光以线条紧致程度,年龄说不定还要下修,说是杜妆怜的徒弟还差不多——据闻其徒许缁衣芳龄廿二,恰恰是这个年段。

女郎终于来到高槛前,人尚未跨出,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,红袖一扬,一物“啪!”飞出庵门,骨碌碌地滚落阶下,曳开一条乌赤血路;及至停止滚动,才从浸湿的乱发间透出一张瞠眼吐舌的扭曲面孔,赫然是陆筠曼!

洛雪晴眦目张口,却叫唤不出,被鹿希色一把搂住,如小猫般牢牢箝在怀里,以免她糊里糊涂上前,枉送了性命。应风色脑中一片空白,料不到守了整夜的无乘庵,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首现牺牲。她是什么时候来的,如何下得毒手?怎……怎能这般无声无息?

“……蠢货。”自称“杜妆怜”的黑纱女郎冷道,不知骂的是顾挽松抑或陆筠曼。“这种女人,不配我跑一趟。还好你值。”纱笠斜转,竟是对言满霜说。

“当日我在邬家庄清点尸体,怎么数都少了一具,换作旁人兴许就算了,无奈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想起不见的是一名小小的女娃儿,被我一剑穿心,也许是掉到海里被鱼吃了。

“后来在枫林驿杀筠庄,又是少一具尸体,同样是女娃,虽觉蹊跷,始终没把两件事串在一起,白白浪费了这十五年的时间,没想到被我一剑刺穿的女娃居然没死。让人把那封匿名信送到断肠湖、让‘言满霜’骨灰得以回乡的,是你罢?”

言满霜冷冷抬头,轻声道:“到邬家庄那年我十四岁,也不是小女娃了,只是瞧着像而已。”

杜妆怜点了点头。“是《天覆神功》的复原异能救了你么?很好,非常好。真是太好了。”黑纱一掀,竹笠冲天而起,摇散的灿然银发间,露出一张绝不超过二十岁的俏美容颜,银眉沉落,眸光阴冷,姣美的红唇微微扬起:

“我不及问蚕娘的,只好来问问她老人家宝爱的小徒弟了!”





(第十五卷完)





神术炼金士

试阅版




作者:帅呆

依毕达利校长所教导的方向,穿过大理石桥走到湖泊旁边,从一个小宿舍再往前走了一段小路。这段路上的房子都是白色的,屋旁的矮丛鲜花是同一品种,在晚上看几乎是完全一样,根本不晓得那位葛罗立士教授的房子是哪一所。

在房子之中来来回回差不多两小时,突然感到一点异样,其中一所较扁平的白色房子外,有隐约的一股力量保护着。在这小平房的四周,竖立了八支到腰高的小石柱,柱上雕刻着古老的咒语,力量就是自这些柱子筑起。当我伸手虚按空中,发现有一片不软不硬的半透明物质,这个就是所谓的魔法结界,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手接触到魔法。

这种感觉太神了!

门口的旁边有个门铃,我敲响门铃后静心等待。可是经过漫长的十五分钟还没有人出现,屋内可能没有人吧,正当我如此想着打算离开之际,屋内传出了声音。再过五分钟屋门才打开,一名穿着黑蓝色巫师袍,头带深蓝色有翼帽的老伯伯握著拐杖走出来,说:“找谁啊?”

我向他行礼,说:“打扰你,是毕达利校长叫我来的,请问阁下是葛罗士莱教授吗?”

葛罗士莱皱起眉头前行两步,鼻子几乎就贴到我身上,他嗅了两嗅说:“毕达利那个老家伙还没死吗?”

“喔?!对不起,你刚才说……”

“哼,早知道是他派来的混蛋,就应该让你多呆一小时……”

混蛋?

这位葛罗士莱教授跟毕达利校长是深仇大恨吗?

毕达利校长为什么叫我来?他跟我又有深仇大恨吗?

葛罗士莱念念有词,他将结界的一部分解开,带我走进他的研究所内。大学院的研究所就是不同凡响,内里安装了空气对流的设施,五十格乘五十格的材料大钢柜,六尺高的设计图板,昂贵的晶石切割机,还有最新的高速太阳溶炉等等。在大钢柜旁边还安放了一幅油画,画着一名气宇轩昂的高贵男子,半坐半躺在一张龙皮椅上。

在我观看着这里的设施时,葛罗士莱坐到他的工作位置,说:“毕达利老鬼叫你来干什么?”

“啊,我叫安格斯,是新入学的学生,校长要我把这个印章交给阁下。”将那个铜印放在葛罗士莱的桌面,他看也不看就继续手上的工作。

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小鬼。”

“啊?校长叫我来把印章……”

葛罗士莱双目闪过狡猾和智慧的神光,笑说:“胡说八道,送个烂鬼教授函印来,何必找个会迷路的新生?是毕达利患了老人痴呆病,还是你有唐氏综合症?”

“唐氏综……教授你说得太过分了!”

葛罗士莱阴笑起来,说:“我从你身上嗅到穷酸的气味,你是平民学生吧。”

我霍然而起,说:“平民学生又如何?我不认为自己会比贵族差。”

葛罗士莱的面孔阴暗下来,从手上拿出一颗水晶,奸笑道:“你刚才这句话我已经用魔力水晶记录下来,你知道这所学院里贵族和平民的比例吗?若果我把这句话播出来,你接下来的三年绝不会有好日子过,嘻。”

这个葛罗士莱确实欺人太甚,我转身朝门口方向走,天花板上忽然吊下了一具握著钢刀,穿着铠甲的骷髅骨,这具骷髅骨受银丝操控,像活人似的舞弄钢刀守住门口。它的刀在我鼻子前半寸画了两画,因为我从来没学习过武技,只得站在原地不敢前行。

葛罗士莱笑说:“没有我批准,谁也走不出这个研究所……嗯……毕达利老鬼是否想……嗯……喂,穷鬼你过来,我有事要问你。”

我没好气道:“本人名字叫安格斯,不是叫穷鬼。”

“你爸爸没有改名的才华,再怎么想都是穷鬼比较好听,你应该慎重考虑这个名字。我重新介绍自己吧,我的名字叫葛罗士莱·拉德尔,是这所珍佛明大学院的炼金系教授,刚刚受职教导今年的平民班。”葛罗士莱从工作椅上走出来,炫耀着手上毕达利交给他的教师用章,但他却不是面向着我,而是面向着厕所。

“打扰你……教授……我站在你左手边……”

葛罗士莱转向左手面,对我笑说:“呵呵呵呵……再过两年就一百三十岁了,难免有少少老眼昏花。”

“教授你姓拉德尔?莫非是帝国四大贵族之一的拉德尔家族?”

葛罗士莱苦笑起来,说:“虽然我姓拉德尔,但却不属于贵族,我的外曾祖母是一名雇佣兵,她跟亚梵堤·拉德尔曾经一夜风流生下了一名女儿。只因为我们流着亚梵堤的珍贵血脉,所以拉德尔家族才让爸爸认祖归宗,还保送我来学习炼金术,这些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墙上的油画,如此说来画中人应该就是亚梵堤本人,这位传奇人物在帝国早已家喻户晓,但还是首次见到他的容貌。站在我面前的葛罗士莱就是亚梵堤的后代,一切都如梦似幻的,若果爸爸在这里,一定高兴得晕倒两、三次。

“那么,教授想跟我谈什么呢?”

“呵呵呵呵……我年纪大了,很多实验对我来说太过费力,所以需要一名对炼金术有兴趣的助手。毕达利叫你来,相信就是这个原因。”

我不禁愕然起来,问道:“当助手?但我没学习过正式的炼金术,而且我想选择的是攻击魔法系。”

葛罗士莱摇头说:“你的精神力不足,学习魔法根本没前途,专心跟我学习炼金术吧,包你要钱有钱,要马子有马子。”

单就观察力而言,葛罗士莱应该不在毕达利之下,可是他疯疯癫癫的性格跟毕达利的稳重相差太远。当我思量怎样婉拒时,葛罗士莱奸笑说:“不是吓唬你,魔攻系的导师山齐士是个对家世血统很执著的大混蛋,这个仆街向来鄙视平民学生,我猜测他应该没有出现在迎新生的聚会,对不对啊穷鬼?”

原来魔攻系的教师没出现是这种理由!

这位老教授其实聪明绝顶,虽然他说话粗鄙,但却完全猜中事实,而且这番说话更击中我的要害,忍不住道:“身为一位教师,他怎么可以歧视我们,我爸爸……我爸爸花尽财产才能让我上学……太过分了!”

葛罗士莱闪过狡黠的目光,一拍额头说:“年纪大就是记性不好,当助手每月还可以领取三个金币的报酬。”

心口犹如中箭!

“三个金币?!”对贵族来说三个金币可能不算什么,但对平民百姓来说,每月三个金币是梦幻一样的优差。可是有这么优厚的报酬,为什么葛罗士莱找不到人来工作,还要花费唇舌来引诱我?

思前想后,我警剔地问道:“请问这份工作有危险性吗?”

“任何科目都有危险性,但我是资深的炼金术师,只要调药时小心一点,谨慎一点就不会出大问题。我可是伟大的亚梵堤后人,你可以放心将性命交托给我。”葛罗士莱突然露出跟他不协调的真诚笑容,可是老眼昏花的他却是面向着厕所回答的。

“不好意思……教授……我站在你右手边……”

“哎呀……你走得挺快啊。”

“我没有走动过……还是魔攻系比较安全……噢,我意思是比较有趣。”

葛罗士莱见我不为所动,他一改之前的嚣张作风,摆出一副可怜老人的嘴脸,老泪纵横说:“年轻人应该尊敬老人家啊!最多我们一人让一步,你选魔攻系当主修科目,同时以助理身份为我工作,我容许你使用这里的参考书和器材作自修,还推荐你到魔法师公会的炼金术部门考试,这样总该满意吧。”

这位教授的表情真是多变。

看来这份工作不是普通的危险,否则葛罗士莱也不必这么凄惨地恳求。然而他开出的条件实在太吸引,没钱的我能学习两个学系,还额外有三个金币的薪酬,再大的风险也值得去冒。忽然之间有些唏嘘,原来我的性命值三个金币,不知应该算多还是算少?

“好吧,我答应你。”

葛罗士莱不知从那里拿出一个蕃茄,五指一缩将它抓碎,茄汁还溅到地上,他一脸认真地说:“你答应就好了,但口说无凭,我们立纸为据。这几年你都要为炼金研究院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如有违约将肠穿肚烂、性病缠身、梅毒上脑、痔疮上口、死无全尸、绝子绝孙……”

“嗄,我做兼职罢了,要梅毒上脑、绝子绝孙这么严重?”

翻过山岭爬下山坡,穿过了结界后,在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。

这么夜了,有谁会来这种荒芜地方,更何况此处属于学生禁地?

大著胆子潜近草丛,才发现这是一把女性的叫声,而且声线有些耳熟。非常自豪的说,我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,一听就知道这是女人的叫床声。这下子我犹豫起来,是谁在这种地方幽会?我应该当没事发生回去找糖果高兴,还是将狗男女捉出来教训一顿?

本来我也想息事宁人,然而这女声确曾听过,很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是谁。好奇心驱使下我小心爬近,视线从叶子间偷窥,没想到最先入目的不是面部,而是刚好相反的底部!

出乎意料之外,草丛里没有狗男女,只有一个女人光溜溜地躺在地上,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对分开的长腿,两腿之间张开了的阴户,与及屁股间的肛门口,远一点的是两个晃来晃去,活像布丁的肉团。她的性器官看得仔细分明,反而她的样貌却无法看清楚。

跟糖果相比,这女人身材较为成熟胀满,屁股相当大,而且有着浓密的耻毛,但由于天色甚黑,我没法看到她的肤色和毛色。然而这女人身上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,看似是皮革一类的条索,将她的两腿折叠缚起连到树干,在她的阴户里更插著了一条粗糙的木棍,大腿满是一团团被虐打过的红印,手腕也遭麻绳缚起来。

心下暗吃一惊,这女人难道遭到强奸?

当下顾不得了仪态,我立即抢出去问道:“小姐,你没事吗?”

“啊!别看……呀……别看啊……要泄了……我泄身了!!”

居然是医疗所那位香艳的大姐头?!

柏妮全身赤体,双脚各被一条皮带缚著连到树干上,她的手腕被一对金属铐镣锁在一起,然而最抢眼的还是她下体插著的木棍。柏妮属于丰满的妇女型,跟糖果那少女型的青涩胴体全然不同,不但胸部鼓胀,腰部纤细,盘骨宽大,就连手脚都比较多肉,让人联想到压在这团白肉上,一定会非常舒服。

柏妮跟我对望了一刹,突然眼角流出泪水,但我可以确定那不是痛楚或羞涩,而是其他的原因。她咬碎银牙,表情像是努力地忍耐,但她的坚持不出数秒就要败北。柏妮全身剧震,肌肉痉挛,发出一声惨叫后小咪咪喷出了黄色的液体,她高潮时的表情状态都给我看光光。

弊!

被这一幕刺激,我体内的血液又再次失控,疯狂向下体狂涌而去。
TOP Posted: 05-26 17:11 #58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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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廿一折





魔剑铓血

极杀无虐




“桑木阴”乃邪派七玄中最神秘的一支,其据地远在海外,人称宵明岛,非门中之人指引,等闲难至,被描绘成仙岛秘境般的地方。历任宗主均以“马蚕娘”自称,武功传得神而明之,然而最近一次履迹东洲大陆、堂而皇之留下字号的交手记录,怕不得追溯到百年前;杜妆怜称满霜是蚕娘之传,却不知是从何处得知。

瞧满霜的模样,居然无意反驳,应风色转念再想,登时恍然:

“是了,她以‘言满霜’的身份自述前尘时,曾说‘前一派的师傅收我为徒那年我六岁,她说等带我回岛上再拜师’,后头又自称是筠庄的弟子,我们便直觉那岛是指断肠湖的潟礁一类,其实说的却是宵明岛;与她有师徒之实、却没正式拜师的并非筠庄,而是桑木阴之主马蚕娘。”满霜的修为何以如此之高,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释。

她精擅的枪、剑、流星等,虽是观海天门的侯南月夫妇所授,一身艺业却奠基于桑木阴的绝学《天覆神功》。此功据说有长保青春的罕世之能,历代蚕娘皆是绝世美女,且有红颜白发的异相,满霜因练有此功而得以扮作女童,道理上也能说得通。

但杜妆怜成名已逾二十年,年纪较陆筠曼为长,此际纱笠一去,无论美貌或肤质,瞧着都是鲜滋饱水的双十年华,早已超过“养尊处优”四字所能解释,若非震慑众人的气场难以模仿,应风色决计不信此姝是“红颜冷剑”本人。

(满头白发……莫非,她也练有《天覆神功》?)

“蚕娘曾说,她当年曾动念想收个小姑娘为徒,带回宵明岛传授神功,但那女娃儿倔得很,与她说僵了,居然立下毒誓,此生绝不入桑木阴门下,一桩美事终究难以圆满。”言满霜抬起头来,咬牙沉道:

“我一直以为你挺有骨气,当日败于蚕娘之手,自此不与桑木阴两立,没想到你只是不拜师,却仍打那《天覆神功》的主意。你从邬昙仙乡抢走的秘笈,该是练岔了罢?这些年你经历过多少次年华老去、倏又回春,周而复始循环不断,怎么也停不下,总没法长留在青春最盛的那一刻?

“是了,急遽衰老固然令你心惊肉跳,但却远远比不上衰老到了极处,忽又在一夜间恢复成少艾,这当中难以言喻的筋骨剧变之苦,能生生疼白了头发,即使回春也无法复原,是不?你有没想过,这其实不是走火入魔,而是天谴报应!”

杜妆怜那密如排扇的弯翘浓睫一颤,缓缓翻起——应风色这才注意到,她竟连眼睫毛都是银灿灿的冰霜色——乌瞳中忽地绽出锐芒,似是极深的酒红色,彤艳艳的唇勾略扬,明明是难绘难描的妖异丽色,却瞧得男儿心头绞紧,仿佛凭空漏了几拍。

那是血的颜色。应风色忍不住想。

“连家都不知在哪儿的迷途仔猫,便是张牙舞爪,也吓唬不了人。”银发女郎重又眯起血瞳,眸光一去,应风色如释重负,已然出得一背冷汗。而杜妆怜竟未反驳满霜“天覆功练岔”之语,不知是少根筋呢,抑或是有恃无恐。

“我这人没什么耐性,你随我去,有什么答什么,可少吃点零碎苦头。你的心天生是在右边腔子里的吧?我是决计不会失手的,也只剩下这种可能。这柄铓血剑会令人极端痛苦,好生配合,我答应给你个痛快。”锵啷一声,从毫无余赘的结实蜂腰畔拔出佩剑。

至此应风色才有机会打量这柄名震天下的魔剑——剑身的钢色中泛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淡青光晕,然而又非是淬了毒的那种汪蓝虹彩,心知有异,却无法判断埋藏了什么样的机关。

最特别的是:此剑的深红色剑柄是以晶石雕就,通体剔透,浑似域外的葡萄美酒所凝。柄锷交接之处,依稀可见剑刃末端的剑舌部位插入凿空的晶柄中,锁以剑眼(钉)的模样,纵以银发女郎之艳,亦难掩去妖剑慑人风采,只能说奇人奇剑,相互辉映成趣。

铓血之于杜妆怜,如半痴剑之于“天河龙王”应䶮,此前应风色对女郎的身份纵有怀疑,在魔剑前俱都烟消雾散。“红颜冷剑”这个外号,说的不只是杜妆怜的心狠手辣,也有人认为是在影射这把赤柄赤鞘赤流苏的魔剑,绘声绘色地说:

杜妆怜昔年与七玄的狐异门主“鸣火玉狐”胤丹书有旧,胤丹书所持宝刀“珂雪”有生肉疗伤的异能,乃是一柄救世之刀,却不幸落在七玄魔头手中,狐异门倚之横行天下,在幕后操纵着妖刀乱世的阴谋。

而投身妖刀圣战、名列六合名剑之一的杜妆怜,使的是与珂雪刀相对的魔剑铓血,为此剑所伤者痛不欲生,一剑穿心反而是解脱,出身佛脉水月停轩的杜妆怜杀性虽重,其实是另一种慈悲;为拨乱反正不惜与故人翻脸,在剿灭狐异门一役中出力最多,乃是杀生佛云云……差不多就是这类的神叨鬼话。

应风色从未听魏无音提起过她,但他也拒谈关于妖刀之战的其他部分,很难判断杜妆怜在其中占得多少地位,只有韦太师叔某次听他和龙大方聊得起劲,冷冷哼笑:“你要相信世上有拿着救人刀的祸世大魔头,那么英雄拿着以凌虐人著称的魔剑,岂非理所当然?”两小面面相觑,顿时无言。

然而,连韦太师叔也不谈妖刀、不谈狐异门,更加不谈“红颜冷剑”杜妆怜。

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大多自矜身份,面对晚辈率先拔剑,简直闻所未闻,但杜妆怜似乎全不把这些江湖规矩放在眼里,做着毫无心理负担。想起韦太师叔所言,应风色倒也不觉意外。

满霜双手持枪,靠后的右手置于腰畔,左手打直,令枪尖垂地,腰胯略沉,看似放松,实则已做好接战的准备。只听她淡道:

“照你说,就算我乖乖听命,你也不打算留活口了。也是,毕竟一派掌门、六合名剑在列,干出这等杀人越货、觊觎别派绝学的勾当,在江湖上要如何立足?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。但这满林子的奇宫高弟,你也尽要杀了么?”

杜妆怜嘴角微扬,目光移向院墙边上的一顶茂密树冠,但闻沙沙轻响,忽然砰的一声摔落一条人影,浑身黑衣黑甲、鱼皮密扣,左臂戴着似蝉似鹫的奇特手甲;尽管脸上覆有泛着金属辉芒的独角半面,应风色仍能清楚看见面具眼洞里瞠圆的眼睛,以及半面下撑张至极、却发不出丝毫声响的嘴巴。

——九渊使者!

从应风色的角度,无法看见微转过面孔的杜妆怜的表情,蓦地浑身一悚,霎那间仿佛剑气透体也似,那跌落树下的九渊使面无人色,身子如遭雷殛般向后一弹,撞上树干的瞬间口鼻溢血,仿佛因此回过神来,落地连滚带爬,嘶声叫道:“龙方师兄……救我……救命啊!”

(果然是龙方飓色的人!)

应风色认不得他是山上哪一脉的弟子,显然在这段时间里,龙方已募得一批子弟兵,与他的料想相去不远。这厮隐匿在如此近处,半天都没露声息——起码应风色未察觉——决计不是庸手,大概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被杜妆怜一瞪惊落,顿时吓破了胆子。

而满霜便在此时出手。

指地的红缨枪尖如毒蛇般昂起,抖开漫天星闪,如游龙、如电蛇,旋绕之声不绝于耳。应风色才惊觉满霜的实力藏得比所想更深,娇小的身躯倏已不见,旋搅的枪芒一口吞掉红衣白发的窈窕女郎,全不给对手出剑的机会——

不对。

枪势不及收束,持剑扬发的红衣女郎已现身在另一头,仿佛两人交错而过。言满霜急急回马,枪尖疾飙,杜妆怜舞剑接过,却不闻金铁交鸣;下一霎眼,御风飘飘的大红袖衫忽至树下,铓血剑青芒一闪,一道血柱带着满面惊骇的半面人头冲天而起!

漫天血瀑浇落间,杜妆怜一回身便回到原本所在处,堪堪接住言满霜的枪尖,铿击声密如连珠,竟无一记落空,犹能听见女郎笑语如铃,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清冷:“全杀便了,有甚麻烦的?愚笨的丫头!”

剩余的九渊使者从周围的草丛树顶等隐蔽处现身,约莫十余人,个个身带鬼角半面和破魂甲,手持兵刃,杀气腾腾,显然是为惨死的同伴报仇而来。忽听一人沉声喝道:“……别动。”闻其声而不见其人。

另一名戴着四角半面的九渊使回头怒道:“她……这婆娘杀了祁师弟啊!你他妈的还别动?”应风色认出他的声音,暗忖:“运古色也来了。发号施令之人……莫非是龙方?”不知是不是久未听闻,只觉不像。

运古色不听人话的毛病依然未改,尤不听龙方之言,反口间已提着长杆“璜余谿钓”窜出,周围七、八人似以他为马首,也跟着掠阵,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犹豫不过片刻,最终全冲了过来。

“别动!”藏身于暗影中的龙方暴喝。

他的喝止像起了反效果,连原本迟疑的九渊使者,也跟着奋勇争先起来,各擎兵器,飞也似的扑向杜妆怜,要为那惨死的“祁师弟”报仇——

应风色忽然醒悟:这帮人恐怕是运古色拉联的派系,显然在这段时间致力丰厚羽翼的不只龙方而已。以运古色绝不下人的别扭,“风云峡麒麟儿”既死,降界大权复归于幸存的使者,没有了羽羊神那无声无息、偏又无孔不入的强大宰制,区区龙大方做得了他的主子?双方就算明着还未反目,暗地里肯定是你来我往,争做魁首。

龙方是见过羽羊神的真面目的,顾挽松早在火烧养颐家当夜,就已将降界的资料交给了龙方飓色,以龙方的性格,不可能对人开诚布公,迄今犹能僭居九渊使的首领,全赖其中的信息不对称所致。

运古色等埋伏在周围,目睹“羽羊神”先败于言满霜之手,又受制于杜妆怜,谁能从女魔头手里保下他,事后从他身上撬得的好处,必定远远胜于龙方。龙方越是阻拦,越证明运古色所料无差,哪有乖乖罢手之理?

包含运古色在内的十五名九渊使,至此再无疑义,舍了沿途的梁燕贞、怜清浅等,冲向杜妆怜一人!

杜妆怜大袖飘扬,与言满霜的红缨大枪换过几招,以短击长,被沉重的枪势迫得点足旋闪,进退间双丸跌宕,撑饱的衣襟剧烈晃荡,绵软的巨乳抛落时那沉甸甸的重量感,几乎令人生出“扯断颈绳”的错觉;偶一抬手,袍袖滑落肘间,露出幼细如鹅颈的白皙皓腕,衬与指间鲜红的晶石剑柄、飞甩的及腰银发,说不出的妖艳凄婉。

应风色瞧得血脉贲张,此前无论杜妆怜的容色再美身段再火辣,在女郎强大的威压之下,也只有全神戒慎的份,这是自杜妆怜露面以来,青年首度对她生出非分之想,回神惊觉下身肿胀得厉害,非佝着身子才不致出丑。

眼看杜妆怜一路退后,即将以背门迎向一众九渊使,蓦地银发一荡,也没看清她是怎生腾挪的,刺目的红裳已转至为首的九渊使者背后,从那人胁腋边上穿出一剑,“噗!”刺入他身畔另一名使者的咽喉。

言满霜亟欲追击,无奈枪走一线,绕不过挡路之人,怒叱:“……闪开!”硬生生将那人横击挑开,赫见他身后已有四五人倒地,连一记兵刃交击的铿响也没听见,敢情杜妆怜取命是不用第二剑的。

失算的不只有运古色,满霜也是。

过往两场惨烈屠杀重又涌上心头,耳畔仿佛回荡着邬昙仙乡的庄人,以及水月门下的惨呼悲号,举目一片赤红、仿佛被血泼了满眼,难以形容的惊恐骇异,如毒蛇般紧缚着女郎,令她突然失去战意。

长久以来她避居此地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尽管言满霜决计不会承认,但就连以“三绝”惟明之名沿着断肠湖踢馆、名震两湖南北岸时,她也没有直薄水月停轩的勇气,杜妆怜与其说是仇人,更像某种心魔,将不曾衰老的女郎禁锢在童年目击的血案现场,无论身或心都无法逃离。

铿啷一声大枪坠地,言满霜如梦初醒,慌忙弯腰捡拾,抬头赫见十五名奇宫的九渊使者只余一人站立,单手摀喉,口中发出可怕的格格声响,颤着手扯落鬼角半面,双目暴凸,神情与其说是痛苦,更多的是难以置信,颤巍巍地转头像找什么似的,谁知脖颈微侧,便即软软瘫倒,再也不动。

一地死人,血味却未如想像中那般腥浓冲天,视界里能看清的几名死者全是咽喉中剑,伤处不怎么汩血,是被剑尖恰到好处地扎凹喉管,气绝而亡。这力道若施于他处,怕连玉麦棒子都掰不断,但杜妆怜取命只需这样,逾此即奢。

她……她的杀人技艺,又更精进了。言满霜樱唇微歙,却无法发出声音,然而场中的杀戮还未歇止。

杜妆怜像停不下来似的,信手将抱着鹿韭丹之尸的胡媚世刺于剑下,连近在咫尺的怜清浅都来不及出手。肌肤到在月光下微透幽蓝的女阴人柳眉一轩,清叱道:“你做什么!”双掌翩联,使的正是骧公绝学《鹜下惊涛手》,蝴蝶般的玉手残影在月下回映着淡淡的银辉,不知在何时已戴上了银丝手套一类,显然怜姑娘也发现形势不对,暗中预作提防,料不到杜妆怜比她所想疯得更厉害,不问因由、不分敌我,说杀便杀。

鹜下惊涛手一出,势如狂风卷浪,怜清浅戴了银丝手套的一双玉手无惧刀剑,直欲抢入杜妆怜怀中。银发女郎螓首微仰,素履倒退,蜂腰左拧右绞宛若牛筋索,已无法以“弹性绝佳”四字形容,简直就像一柄旋搅的百炼缅剑,沃乳抛甩更甚,时而昂挺如笋,时而摊坠似椒实;就在这看似应接无暇的退势间,蓦地一道匹练银光自袍影间穿出,不偏不倚正中怜清浅咽喉,仿佛是她认准了自撞上来也似,之快之绝,竟是无人可救。

“怜……怜姑娘!”

梁燕贞眦目欲裂,尚不及起身,彤艳艳的血袍银丝已入眼帘,一点奇寒抵喉而至,迫得她寒毛直竖,难以言喻的绝望之感窜上脑门!

毕竟是屡屡死里逃生,自逆境中上位的风花晚楼之主,梁燕贞绝非闭目待死之人,雪颈微侧,但觉颈畔热辣辣一阵锐疼,锋刃贴颈削过,乌绸浓发卷着一缕淡淡幽香荡开剑势,相救者,却不是莫婷是谁?





应风色毋须遁入虚境,或借助“无界心流”之能,也几乎能看清杜妆怜的每一次出手;换言之,被誉为“东海快剑前三”的杜妆怜,其剑非是以快著称。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,那就是没有多余的动作。

他原以为杜妆怜是一味抢攻,直到运古色率众杀出,才约略看出不对。

运掩古色的实力,应风色清楚得很,只略逊夺舍前的自己半筹,应风色很难想像不靠“无界心流”,要如何在一招都没换过的情况下,径取其咽喉要害。

杜妆怜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。

运古色出招之际,杜妆怜正以侧身相对,出剑刺倒了另外两名九渊使,运古色得自兑换之间的神兵“璜余谿钓”横里扫至,这柄钓竿模样的奇门兵刃设有极其繁复的机关,能任意拆解重组出刀、剑、斧、钩等各式兵刃,运古色嫌“璜余谿钓”文诌诌的难念又难记,一贯喊它“百变棍”。

就算杜妆怜及时转身,以剑相隔,璜余谿钓也会忽然弯折,将女郎连人带剑锁扣起来,这才是运古色心里打的主意。

但杜妆怜仅微微一让,并未转正,而是利用这似避又未全避、于瞬息间硬生生挤出来的空档,打直右臂,方位和角度恰恰能让对手自行撞上;运古色中剑脱力,百变棍来势顿缓,杜妆怜便乘势拧腰钻出,扑向下一个目标——

格挡,是既来不及攻击、也不及防御的人,不得不然的结果。

拥有野兽般的知觉和反应速度的银发女郎,根本就不需要这个选项。

对她而言,招式乃至内力都不是最重要的,她整场连一式完整的剑招都未曾使出,只一刺便能了结对手,活像是拥有人形的顶级掠食者,如虎狼化人,常人在她眼里既笨拙又迟缓,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,随手便能撂倒。

应风色还来不及赞叹,杜妆怜便放倒了胡媚世和怜清浅,间不容缓地将剑尖扎向梁燕贞的咽喉,直到莫婷以“驯养手”插入战局,堪堪震偏铓血剑锋。杜妆怜百忙中“咦”的一声,喃喃道:“好邪门!”圈转长剑向后跃,这是自她现身以来,初次显露出的防守态势。

莫婷本就无心恋战,见她无意进逼,不由得松了口气,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,余光见梁燕贞手摀雪颈,指缝间除血渍之外,雪肌隐约可见淡淡青络,似是毒症,忙扭头问:“怎么——”忽听应风色、言满霜失声惊叫:“……小心!”却已反应不及,回见满眼青华,铓血剑倏然标至!

千钧一发之际,一人横里将她撞开,耀眼的金芒架住青锋,但也只停得一瞬,“嚓”的一声细响,铓血剑分断金芒,鲜血酾空,来人一声惨呼,踉跄倒于莫婷怀中,左手齐腕而断,平滑的断口血污汩溢,当中仿佛掺了金粉也似,流淌了一地灿然,正是莫婷之母莫执一。

她以素蜺针硬接铓血,拼着左手不要,及时救下爱女,然而断腕处剧痛难当又大量出血,绝难凝气驭针,只能任由它随鲜血流出。“韩……韩公子!”莫婷又惊又痛,咬唇不让眼泪流出,回头大喊;虽是万般危急,并未错口喊出爱郎的真实身份,可见其镇定。

应风色知她欲借三色龙漦之力,没敢耽搁,起身时见言满霜总算振作起来,挺枪接过杜妆怜,另一厢梁燕贞也持“垣梁天策”加入。双姝以长击短,应能挡她个一时半刻……才这么想着,突然间梁燕贞闷声低呼,垣梁天策枪脱手飞出,她趴在地上娇躯抽搐,状甚痛苦,若非杜妆怜应对散漫,如猫戏老鼠般,怕已早早将二人拿下。

魔剑铓血,极杀无虐!

传说被此剑所伤者,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……看来是真的了。

杜妆怜对满霜放水,决计不是网开一面,相反的,此举是为彻底摧毁满霜的自信乃至自尊,令其俯首,考虑到杜妆怜还需要她交出《天覆神功》之秘,肯定不会杀她,但杀掉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,可说是毫无疑问。

莫婷的呼喊再次响起,形势已不容应风色再犹豫,起身之际轻挽阿妍,低道:“让简豫带你回镇上讨救兵。要快!”阿妍娇躯微颤,兴许是目睹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之故,但少女生性坚毅,尤不愿屈服于横暴之下,咬牙定了定神,举目却不见简豫踪影,微微一怔:“简……她到哪儿去了?”

开战后应风色根本没留意简豫的行迹,求救不过是遁词,简豫不在更好,硬起心肠道:“我见她进屋去了。正好,后院有马厩,你俩骑马从后头离开,女魔头不会发现……全靠你了,阿妍。”捏了捏她的小手。

少女俏脸微红,顿时精神百倍,刀山火海都有胆子闯一闯了,瞧了瞧无乘庵的檐阶上还有鹿希色、储之沁等人,害怕之情又更淡薄了些,咬牙拎起裙幅,小碎步地绕着战团的外围,朝无尘庵奔去。

应风色赶至莫婷身畔,将莫执一的断腕接回,运功催动三色龙漦,宛若活物般半液半固的金汁裹住断口,像束起一圈薄薄的锻金护腕,但莫说接续骨肉,连血都止不住,美妇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,原本丰润如樱桃的唇珠色似清蜡,出气多进气少,连应风色都能看出情况不妙。

“傻……傻丫头,”莫执一勉力睁眼,笑得梨涡浅淡,便是徘徊在生死之间,只有那股子少女也似的促狭俏皮丝毫未变,半是揶揄半认真:“便……便给你工具齐备、灵丹妙药,这手……也接不回去的,以为你是你娘么?别瞎忙活啦,先……止血,乖。”

莫婷兀自不肯停止输送内息,咬唇道:“不行……这是你的惯用手……是你最厉害的手,是天下无双的外科圣手啊!我就算再花二十年,也不可能追上的。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为我废了这只手?我不要……我不要!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啊!”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莫执一笑道:“因为……你是天下无双的女儿啊,傻丫头,一只手……算得了什么?再说了,你要追上……追上我,要不了二十年的,别孩子气啦,拿出点大夫样儿来。娘……娘需要你这个好大夫。”

应风色轻抚莫婷的背,柔声哄道:“婷儿,咱们先替你娘亲止血,莫要继续耽搁,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。况且武林之中传闻:‘魔剑铓血,极杀无虐。’据说铓血剑造成的伤口难以痊愈,会为伤者带来极大的痛苦,说不定是毒物所致。”莫婷一惊回神,才放弃以素蜺针为母亲接驳断掌的傻念头。

撤去素蜺针后,赫见切口有淡淡的青络蔓延开来,莫婷以血𫗦喂母亲,又在创口处滴血,都未见明显的效果。莫执一闭眼思索片刻,忽然一笑,低声道:“我明白啦,这是矿物毒,无药可解,只能待身子自行排出。”莫婷稍稍冷静后,也和母亲做出相同的判断,遂与应风色合力,以三色龙漦调和素蜺针质,将莫执一的断掌伤口封起。

断肢救治极为麻烦,即使是断指这样的创口规模,都很难靠身体的自愈之力止血;到了臂腿之上,须得将伤口再行挖深,并截去一小段骨骼,才能以多出来的皮肤缝合创口,止住失血。在有麻沸散之前,许多伤者就是死在这个膜瓣缝合的过程中,或因失血过多,也可能是活活痛死的。

此地既无针线刀锯,也没有消毒用的热水、棉布和烈酒,除非将莫执一抬入庵内,无法就地施以急救。莫婷虽能以素蜺针暂时封住伤口,却无法止血,遑论生肌愈合,除非有三色龙漦加以配合。两人默契绝佳,应风色调动青龙漦的“加固”之能,加强素蜺针的拉连之力,在佐以莫婷的针灸,总算止住了血;而白龙漦和赤龙漦一边控制血行,一边加速血痂之下的皮肤生长,若能稳稳行功半时辰,或有机会将创口封起,形同天然的膜瓣缝合。

“……那贱人的剑柄材质我瞧得挺眼熟,应该是‘沥血石’。此石于人无害,与金铁并置却会生出剧毒,或令人发狂,或令人痴傻;或血流不止,或当场暴毙,不一而同。”得莫婷施针减缓矿物之毒所带来的痛苦,莫执一精神稍复,低声道:

“在出产此石的地方,土人将矿石投入仇人家中贮粮水的铜铁器皿,只消耐心等候,仇家必定痛苦而死;只是不知何时才会起作用,等待时宛若心头滴血,故名‘沥血石’。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,能让沥血石的效果爆发得如此猛快……咦,那小妮子发什么鸡瘟,难道不怕死么?”

莫婷闻言转头,赫见阿妍奔过大半个空地,削着杜、言的战团边边,闷着头奔向无乘庵。以不懂武功的常人来看,兴许已觉刻意避开,然而在杜妆怜这等眼观四面的高手看来,和冲进战团有什么两样?

“……猎犬逐兔,并不是因为饥饿,仅仅是因为兔子狂奔而已。”莫执一喃喃道:“那贱人杀红了眼,岂能由她自去?”语声方落,战圈里左躲右闪、趋退自如的杜妆怜忽一剑将枪势挥开,劲力之雄,掀得言满霜踉跄倒退,差点顿止不住;下一霎眼,猎猎激扬的银发红裳如鹰扑落,赫然出现在阿妍背后,青汪汪的铓血剑挟着狞锐劲风,眼看便要穿入少女的颈背!





第百廿二折





连环可碎

言笑自移




距离最近的满霜和梁燕贞救之不及,眼看阿妍将成魔剑下的一缕香魂,蓦听飕的一声,一点寒芒撕裂夜色,直薄杜妆怜粉面!

女郎身在半空,莲瓣似的鞋尖尚未沾地,仓促间难以腾挪,却不惊慌,挥剑斜掠,“叮!”激越的铿响如铁锤落砧,入耳刺疼;玲珑浮凸的婀娜身形应声顿挫,落地时才退得两步,第二枚狼牙箭已至面门!

头一枝箭震得她藕臂酸麻,虽勉力挥开,来人的硬弓强膂竟磕飞了剑刃一角,这一下怕没有一二百斤之威。此际恶招临门,杜妆怜没敢大意,回剑格开,已使上七八成真力,同时足下运劲,连人带剑扑向阿妍背心!

来人正是为救小花娘才放的冷箭,有什么比教他满盘皆落索更解气的?

对手感知她倏然放出的浓烈杀气,第三箭绕过前头狂奔的阿妍,依旧照准杜妆怜眉心,居然是个死心眼的。女郎连听风辨位都不必,照办煮碗挥剑拍落,岂料箭镞狞光乍隐倏现,一霎间又映满视界,其后竟接着另一枝无声之箭!杜妆怜反手挥开,颈背忽起娇悚,福至心灵,想也不想向后一折,秀额几乎触地,堪堪避过三连射里的最后一枝箭。

众人未及叫唤,杜妆怜已闪电般弹起,那把蜂腰不仅曲线诱人,其弹性更是难以言喻,长腿巨乳的银发丽人青剑脱手,指尖顺势攫住剑穗,拧腰旋臂,直将铓血剑当成了长索流星,阿妍好不容易拉开的一点距离反被缩短,眼看就要被青汪汪的带穗剑刃斩断背脊!

忽听一人叫道:“背孤击虚,干巽之交……使‘云边雁’!”语声未落,三枚狼牙羽箭飕飕连出,如乳燕投林,不住交错穿梭,胜似活物。杜妆怜以长穗运使的“剑索”再快,毕竟快不过羽箭连发,指尖一勾,铓血剑重又入手,从两个极其刁钻的方位击落来箭,视线里忽不见了第三枚,本能向后仰退,蓦地想起那把女声喊的“干巽之交”云云,心念一动:“……不对!”急急顿止,回身拍开那枝绕了偌大圈子的藏形之箭。

便只这么一耽搁,那引弓之人终于赶到,一把将阿妍拽至身后,接住了猛然荡回的漫天剑势,弓刀血剑铿铿铿地密如骤雨,在暗夜中爆出连片炽亮火星,旁观的应风色等人无不摒息眦目,紧盯着一步不退、死命抢攻,悍猛宛若镜映的两人,看看最后是谁压倒了谁——

交击声戛然而止。

——分出胜负了!

杜妆怜向后飘退,来人却未追击,回过单臂护住阿妍,于铁弓两头分装刀刃的“雷鼓轻骑刀”持于右手,斜斜指地,腰畔箭壶空空如也,不及卸下弓弦便近身鏖战,正是那死而复生、以青衣仆从之姿隐于袁府的神秘高手严人畏。

“……任伯!”阿妍的欢叫声里透出呜咽,那是在危境中骤见家人的心安,也隐含她对老人的绝对信任,无论是武功或品德。

以未来的太子妃、乃至皇后娘娘的重要性,袁健南夫妇会将昔日人称“醉和金甲舞,大雪满弓刀”的北域第一高手安排在阿妍身边,不分昼夜暗中保护,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断。除非严人畏有意现身,否则以应风色的修为,按理无法察觉其存在,但他以为袁氏夫妇不会让义女冒上丝毫风险,凡阿妍之所至,严人畏必于近处保护少主人周全;带上阿妍,形同带上这位昔年的北关第一高手。

在正常的情况下,应风色绝不能将阿妍推上火线,眼睁睁看无辜的少女被杜妆怜杀害——她甚至不是江湖人——然而此际别无选择,莫说最宝爱的莫婷,以及有过合体之缘的储之沁、满霜等,就是背叛他的鹿希色,对应风色来说也要比阿妍重要得多,恁他何等的不情不愿,事到临头,非赌这一把不可。

他将阿妍带至此间,正为了防止不测,只不过原本打算应付的是龙方一行,岂料半路杀出个杜妆怜来。

杜妆怜今晚一路压胜,旁若无人,至此终于吃了闷亏。击退她的严人畏,似对眼前的银发丽人兴致索然,歪着干瘪的小脑袋粗声道:“女娃娃,你与猿臂飞燕门是什么关系,如何知晓的‘云边雁’?”问的却是适才开声之人。

那人正是怜清浅。

她咽喉撞上剑尖,本该与运古色落得同样的下场,拜阴人体质所赐,怜清浅连深埋在土里都不会死,区区锁喉闭气,要不了怜姑娘之命,沥血石的毒质对她来说更是等若无物,总算等到严人畏下场,得以打开这个死局。

“我记得《北关志异》一书有云,猿臂飞燕门三绝中,以‘云边雁’最刁钻,‘及时雨’射距最长,威力最大;而‘一串心’须视微如巨,唯心志不移者能成。但要说到镇门绝技,当属三绝合一的‘破眉山’。”怜清浅坐起身来,轻抚着颈间中剑处,温婉笑道:

“连珠箭法不算稀奇,但每箭都要射在同一处,令后箭得以自前箭的箭尾笔直剖开,计相连不断者之数,我记得猿臂飞燕门的记录是十五射。百步之外,连续十四箭都能剖开前箭的箭尾,将靶子射成了一朵花儿,这也是骇人的了得了。”严人畏微眯着浊眼,冷冷乜斜,仿佛在他眼中,言笑晏晏的苍白美人同牛屎苍蝇并无太大的分别,也是一件奇事。

应风色心念微动,登时恍然:“说不定这‘破眉山’十五连射的纪录,正是严人畏留下的。可惜姨娘不在此间,未能补充一二。”

怜清浅神色从容,娓娓续道:“猿臂飞燕门所用之靶,百步外绘的是等比例的全人立像,以眉间为靶心,‘破眉山’乃指射破人像之眉,堪称世间箭艺极致,又称‘破山之射’。

“我见老人家这手‘破眉山’可谓出神入化,偏偏每箭都射同一处,对手才得及时应对,不如改用‘云边雁’,可收奇袭之效。”言下之意,是以其“破眉山”之能,料想亦通“云边雁”才是,仍是变着花样送他顶高帽戴。

但老人并不领情,怪眼一翻,冷冷哼道:“你又如何知晓,她会以什么身法,退向什么方位?莫非像她刺你喉间的那一剑,也是先套好的招,不过是做做样子唬人么?”梁燕贞哪怕正受铓血剑的奇毒煎熬,也听不得他污蔑怜姑娘,牙关咬得格格作响,寒声怒道:

“老匹夫!你……你胡说什么!”

“小姐勿恼,老人家是误会啦。”怜清浅将她置于自己并拢斜坐的大腿上,为梁燕贞抹去冷汗,一边对严人畏道:“水月停轩不以身法见长,唯《小阁藏春手》中,有一路‘扫径香缘步’,名目甚是旖旎动听,却是扎扎实实以九宫八卦等玄理衍成,我家阁中藏有抄本,是我幼时宝爱的小书之一。

“这位杜掌门的剑法,已练至‘出手无迹’之境,杀人毋须完式,半点瞧不出路数。兴许是这入门的‘扫径香缘步’同我一样,也是练于幼年之际,身体已牢牢记住,进退趋避时印迹宛然,简直像踏着地上的图刻也似,并不难猜。”

“……你是渔阳落鹜庄之人?”严人畏打量了她几眼,蹙眉低道:

“姓解还是姓怜?”

“小女子怜清浅,拜见前辈。”

杜妆怜和严人畏双双露出讶色,仿佛见了鬼似。

毕竟二十多年前,“北域四大绝色”、“渔阳第一美人”的名头传遍天下,武林道上人尽皆知。妖刀圣战,渔阳十二家与游尸门的恶斗,七砦陨落……连“顾影沉鱼”怜清浅的死讯,也曾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吟哦喟叹,是天妒红颜、佳人薄命的最佳注脚,令人扼腕不已。

应风色远远观察,并未遗落在怜清浅吐出“扫径香缘步”五字之际,杜妆怜凝眄挑眉的那一丝动摇。似乎连武功超卓的银发女郎,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无意间踩着童年练熟的步法,差点便着了“云边雁”那迂回之箭的道儿。

而怜清浅的渊博其来有自。落鹜庄号称是金貔朝成骧公的嫡传,曾居东洲武艺顶点,庄中的“穷海极天阁”内藏有数百年来搜罗的各门各派武典,得自成骧公舒梦还亲授的《明霞心卷》据说能驾驭世间一切拳掌刀剑等外门招式,不受内家心法所限,使得这一阁子耗尽十几代人心血的拳经剑谱,有了收藏以外的重大意义。

为此,渔阳怜氏在武林中素有“武经博士”的美名,怜清浅之母“埋血沉红”怜成碧的著名事迹之一,就是在天王山的争盟擂台之上,以各家绝学连败群雄,夺取渔阳盟主大位,令台面下的诸多合纵连横付诸东流,由是扬威天下五道,更使沉寂百多年的落鹜庄重回世人眼中,堪称中兴之主。

怜清浅幼年失恃,待在穷海极天阁里的时间,较历代传人要长得多,寄情典籍的少女似乎因此打开了某种天赋,成为罕见的理论家,连“万里飞皇”范飞彊别开蹊径练成神功,也是得益于这位红粉知己的奇思妙想;以“万里”为号,致敬的正是授《明霞心卷》予怜氏的“风逐万里”舒梦还,在武学方面,颇有以骧公正统传人自居的意思。

而奇宫的奚无筌长老与怜清浅相知相恋,于阔别的十年间,复现了惊震谷几近失传的绝学《呼雷剑印》,走的同样是别出机杼、大异于成法的路子,很难说不是与她耳鬓厮磨间偶然提及,从佳人的随口指点之中得到的灵感。

便是应风色年轻识浅,未能从韦太师叔和奚长老处听闻这位武经女博士的丰功伟绩,此际亦知女阴人眼力非凡,光是动动嘴皮子,便差点坑了杜妆怜,难怪银发女郎抿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阴冷,打量怜清浅的眸光甚是不善,望之令人生寒。

怜清浅却似浑不着意,兀自叨叨絮絮地与严人畏话家常:“……先母曾说,北地武林看似人才辈出,实则蓁莽荒秽,纳垢藏污,除开刀皇武登庸,唯‘醉和金甲舞,雷鼓动山川’一人堪称豪杰英雄,值得一斗,说是‘万里玄城映南月,金甲飒沓赶流星’……”动人的语调抵消了琐细烦躁之感,仿佛与熟悉的父执长辈品茗叙旧,而非置身于满地尸骸血污的修罗场,眼前的银发煞星正虎视眈眈,手中青剑狞汪,渴望一饮女郎颈中温血。

——可惜她的血是冷的。

应风色抑着扬起嘴角的冲动,在心底冷哼。

且不算女阴人将“韩雪色”踢回火场的老黄历,依柳玉蒸所言,以她两位师傅对“主人”和“姑娘”敬若神明的程度,要说是羽羊神策反了鹿韭丹,令其忽施偷袭、刺杀叶藏柯得手,怜清浅的嫌疑恐怕要更大些。

“鹿韭丹所戴羽羊盔为真”,是梁燕贞认定羽羊神主使的关键,但头盔究竟是不是赝品,还不是鉴定的怜姑娘说了算?梁燕贞虽算不得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,但见叶藏柯命悬一线,方寸大乱,加上多年来对怜清浅的倚赖和信任,才忽略了另一个更直观的可能性。

女阴人无疑是机巧善谋、城府极深的,她是风花晚楼一系实质上的头脑,如这般市井妇人也似的琐碎絮语,不过是想拉拢严人畏,借以逼退杜妆怜罢了,可惜这个盘算注定是要落空的。

“……我不在意你是谁、干了什么,又或想怎么样。”果然严人畏没理怜清浅的笼络,黄浊的眼瞳只定定瞧着杜妆怜,沉声道:“我只带她走,接下来的事与我无关。”

杜妆怜一振铓血剑,蓦听喀喇喇地一阵细响,自剑刃抖落无数碎裂冰晶,众人方知适才那阵短兵相接,严人畏的奇寒劲力竟将铓血剑冰封起来,若杜妆怜退得再晚些,不只半透明的赤晶剑柄将要遭殃,连执剑之手也不能幸免,难怪杜妆怜率先后跃,未必是招式乃至劲力上稍逊一筹。

银发女郎随意挽了个剑花,似是确认剑上已无残霜,又像活动腕臂筋骨,淡淡一笑。“你走你的,我杀我的。何必多言?”严人畏面色沉落,咬牙低道:“到庵里去。”却是对阿妍说。少女被老人凝肃的口气所慑,松开捏紧青衣袍角的小手,提裙奔至庵前阶下。储之沁提着剑下阶接应,反手将阿妍推上了台阶,自己却未跟着退回去,犹豫着上前了两步,仿佛想瞧得更清楚些。

应风色正觉不对,怜清浅又道:“严前辈,此姝蛇蝎心肠,嗜杀成性,就算她答应了,也决计不能相信。古人说:‘龙漦易貌,赤地千里。’这样美貌的女子一旦狠下心来,足以令东洲大地染满鲜血,诚不我欺。”

杜妆怜冷笑:“就算夸我美貌,你还是要死的。”怜清浅双手一摊,对严人畏做了个“你看吧”的无奈神情,俏皮中不失闺秀的优雅从容,即使应风色对女阴人殊无好感,也不得不承认其动人处,就连杜妆怜之笑都起了微妙的变化,似能看出杀意消淡,直欲笑出。若说现场有谁能光靠言语形容就让杜妆怜杀不下手的,约莫也只有她了——

直到怜清浅的眼神与他交会为止。

两人仅一对视,怜清浅便顺势挪开目光,可说是自然而然,但眸中一霎间的凝锐确实传递了什么,应风色心头一凛:“龙漦易貌,赤地千里……莫非她指的是赤龙漦?”虽觉匪夷所思,但他在短时间之内以无法再承受一次发动赤龙漦的巨大负担,识海中的冒牌货叔叔迄今尚不能回应他心底的呼唤,可见无界心流耗损之甚。倘若怜清浅是在暗示他趁严、杜二人生死搏斗之际,发动赤龙漦狙击杜妆怜的话,须得让她知道没有这个选项……应风色心念电转,急急叫道:“不成……不行了!这血……这血止不住啊。”

莫执一勉力睁开眼皮,全无血色的姣美唇瓣轻轻颤动,吐气悠断:“蠢……蠢材!你瞎喳呼个什么劲儿?老娘还……还没死哩。”

怜清浅淡然道:“杜掌门,你是佛脉出身,当知冤有头债有主,慧善解脱,受胜妙乐,不宜多造杀孽。那名女童你带去便了,毋须牵扯旁人,须知上苍有好生之德,杜掌门若能结得善缘,日后兵解羽化,也好往西天极乐之境……”

这下应风色再无疑义,“慧善解脱”、“受胜妙乐”乃《最胜光明手》中的两式,分使各有巧妙,贯串为之却是一记杀着,又称“象王调伏”。怜清浅是要他觑准时机,对杜妆怜使出这连环两式的象王调伏之招么?以肉掌径对魔剑铓血,怎么想都是一条死路,她为何忒有把握,自己一定会出手?他又怎么知道,何时应当出手?

而杜妆怜似是受够了她的叨絮,连怜清浅的优雅从容和绝世美貌都盖不过碎嘴的烦躁逼人,银发女郎猛然转头,咬牙低喝:“住口!你这——”语声未落,飕飕飕三连劲响,昔年名震北关的“破山之射”二度出手,原来严人畏回臂除遮护阿妍外,更将剩下三枚羽箭藏于臂后,待杜妆怜稍一分神,便是极招再现之时!

杜妆怜闻声省觉,瞪着怜清浅的绯色血瞳中杀气汩溢,未及转身,已然斜向后跃,猎猎卷飞的大袖宛若鹄翼,离地之速却胜似鹰起!第一枝箭贴着胸口乳上削出一抹彤艳血痕,第二枝箭则射穿飘扬的衣䙓,两箭间有明显的时间差,才能清楚听见三声弦响。

(糟糕……要落空了啊!)

“破眉山”专射一处的缺点再度显现,应风色不及扼腕,蓦地一圈流光飞卷而至,“铿”的一声金铁交鸣,硬生生将杜妆怜迫回原处,逼得她横剑一封,被第三枝剑射中剑棱,足以破山的箭劲推着铓血剑撞上沃腴的豪乳,撞得女郎踉跄倒退,几乎顿止不住!

(是满霜!)

言满霜不知何时弃了大枪,改使长索流星,堪堪封住了杜妆怜的行动。应风色蓦地想起先前怜清浅的絮语中,曾吟咏“万里玄城映南月,金甲飒沓赶流星”的诗句,当时还觉是无聊的掉书袋,但传授满霜外门武功的师傅侯南月,正是以不授天门枪脉的七言绝式“万里风飙破玄城”而闻名,满霜怕是听懂了其中的暗示,才在严人畏发难时,以流星索支援。

杜妆怜倒退几步,身子突然一歪,居然侧向倒地,一条细细的鞭索不知何时卷住她的左脚踝,乘势拖倒了银发女郎,却不是储之沁是谁?

以她的功力,想要以鞭梢削下杜妆怜的一片衣角,只怕也是万万不能的,但在杜妆怜被流星劲箭双双夹击、气血翻涌足下踉跄之际,以猝不及防的一拖彻底破坏其重心,就像对剧烈摇晃的高塔轻轻一点,靠巧劲和时间的拿捏便能得手——恐怕怜清浅也是在言谈中用了什么只有储之沁听得懂的暗示,她才趁接应阿妍的当儿悄悄就位,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。

杜妆怜虽跌得狼狈,触地前玉手一撑,一个鲤鱼打挺急旋倏起,快到让人有眼花之感,仿佛一霎眼前的侧倒不过是错觉,使一前一后双双扑至的鹿希色与莫婷不由一惊,然而已无回头之路。

鹿希色那绀青柄装的锋锐短剑锵啷脱鞘,笔直前刺的剑尖被杜妆怜随手一抖,振刃偏开,鹿希色却一步不退,闷着头径往她怀里钻,左鞘右剑连圈带转,坚利的百锻青钢和乌木硬鞘忽如柔索,绞住了铓血剑的剑势;便只这么一顿,杜妆怜背后劲风已至,莫婷运起十成真力,藕臂间圈转气劲,袍袖如吃饱了风的巨帆般鼓起,双掌轰然而出,正是《最胜光明手》的象王调伏之招!

(原来那两句“慧善解脱,受胜妙乐”不是说给我听的,她要调动的对象……是婷儿!)

等一下。莫非女阴人的围杀计划,仍需要赤龙漦?

她没有……她没听懂我无法发动赤龙漦的暗示么?

应风色从脚底心一路冷到了头顶。

并非是杜妆怜起身太快,她迅捷无伦的应变早已在怜清浅的算计中。鹿希色与莫婷的夹击本就来不及到位,须得仰赖无界心流为她们制造空档。

但他偏偏就是使不出来。

杜妆怜蛇腰一拧,急遽激扬的裙䙓下素履交错,很难想像这般高䠷修长、丰臀巨乳的丽人忽像全身没了骨头般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先让过背门双掌,再从鹿希色的《幽影剑夺》间抽回铓血剑,左手食中二指穿过绀青色的剑光鞘影,抢在鹿希色闭眼之前,白皙纤细的指尖便将按上瞳仁!

鹿希色闪都来不及闪,头皮发麻,千钧一发之际鞘剑交击,鞘口撞上剑格,从剑首底部“飕!”射出钢针,杜妆怜侧身一避,角度极之诡异,仿佛闪的不是金针而是来自不明处的无形之物,指尖由颊边擦过,挑飞了一道蜿蜒血虹。

银发女郎螓首微转,血瞳一霎间遍扫四方。这一霎间的迟疑极端致命,莫、鹿二姝重振旗鼓,连同猱身赶至的满霜三方收拢,战团缩小到了铓血剑难以施展的境地,纵使杜妆怜能刺死一人、徒手接过第二人,也避不过最末一人的攻击;做为蚁群拖到最后一刻才勉力咬死的巨象,不可谓之不冤。

杜妆怜从环视戒备中骤尔回神,冷冷一笑,微抿的唇勾既危险又冶艳,如漩涡般吸人。

某种难以形容的簌簌闷响爆开,仿佛土蜂出巢,齐齐扑至的三姝惨叫倒地,不住痉挛抽搐着,居然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。“……婷儿!”爱侣命悬一线,应风色再难袖手,舍了莫执一,脚踏奇宫嫡传《虎履剑》步法,飞掠间不忘抄起地面一柄长剑,径刺杜妆怜胸口的膻中要穴!

杜妆怜被严人畏之箭削断诃子的系绳,箭镞留下的伤口既细又锐,一抹血迹沿着浑圆饱满的乳廓蜿蜒而下,淌进紧并的深沟中,更衬出肌肤的白腻,分外眩人。裹着胸腹的筒状小衣失去悬吊的依凭,全赖尖翘肥润的乳笋卡住,动作之间,兜缘滑至峰顶,被勃挺的殷红蓓蕾撑顶着;若非如此,早已连片翻开,露出丰满巨硕的绵乳来。

他终于相信,世上是有人以杀人为乐的。正面交锋,但见银发女郎的雪靥涌起了两片粉润酥红,鼻尖与乳间沁出细细香汗,那不是用尽气力的虚乏,更近于床笫间抵死缠绵的脸红心跳,乃兴奋所致。

双剑交击,铓血剑在坚锐之上并不比一口寻常的青钢剑稍胜,竟被削下前端一小截来,折剑的闷响也不似金铁之质,沉钝处更似朽木。

应风色定睛一看,赫见铓血剑上坑坑疤疤,仿佛被蛀虫枵穿般不忍卒睹,被削断的地方也非平整光滑的断面,而是参差破碎,陡地想起莫执一说的沥血石之毒,心下骇然:

“难道她是硬生生将剑中的毒质逼出,当成暗器中的漫天花雨手法来使?”余光一瞥,果然蜷在地面上抽搐的莫、鹿等三姝衣上血迹斑斑,如中了什么细小的毒针一类。

(原来那赤晶剑柄才是‘铓血剑’的本体,剑刃不过是消耗品,当钢材中的杂质俱被转化为毒素,剑身就会变成这副鬼模样,届时便需换过新刃……好个狡猾的毒妇!)

铓血旧刃已是强弩之末,应风色一招“指天誓日”便削掉它半截,没敢在剑法上与杜妆怜争胜,长剑连消带打,圈转如水车,使的正是《红尘四合手》里的化劲之法。将拳脚招数化入剑式之中,这是大宗师、大高手才能具备的手眼,应风色自知之明还是有的,岂敢托大?如此施为,不过是为了诱敌。

果然杜妆怜连一式完整的《小阁藏春手》都不必使尽,取其“欲留未留、欲发不发”的招意,化拳脚路数于剑式中,三转两绕便将应风色之剑绞脱,插落地面嗡嗡颤摇。

(就是现在!)

男儿乘势欺入她臂围内,左臂虚抱右掌穿出,运剑圈转的悠长绵劲倏然转刚,于吐出的一瞬间又再度生变,“砰!”印上银发女郎的胸膛!

这《天仗风雷掌》的第十九式“雷风欲变”,普天之下仅有他和鹿希色两人识得,算上施展的难度与内力门槛,说是他的独门招数也不为过,便是女阴人见多识广、杜妆怜剑术通神,也决计想不到有一门能在咫尺之内任意转换刚柔二劲、来得无声无息的怪异掌法,果然爽利中招。

兴奋维持不到一霎,落掌之际“啪”的一响,触手处热辣辣地疼,所中绝非女郎绵软的奶脯,而是微凉的掌心。

“怎么会——”

“你那双贼眼就没离开过这儿,”杜妆怜哼笑:“白痴才看不出来!”劲力一吐,轰得男儿七窍溢血,如断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!

银发女郎这一掌用了七成真力,便未震断心脉,料这魁悟的毛族小子一时半刻起不了身,正欲一剑一个,将蜷在地上的俩丫头捅个对穿,只留玉家丫头拷问天覆功之秘,颈背忽一阵细悚,不假思索回头疾刺;来人手法刁钻已极,两人无声地换过几招,只剩半截的铓血剑才“噗!”插入她左肩近腋处,几欲透背而出。

杜妆怜冷笑道:“逼得动头脑的人下场厮杀,这算是我赢了罢?”

“双方实力悬殊,劣势的一方本该物尽其用,这也是莫可奈何。”怜清浅似乎全无痛觉,淡然说道:“况且,我们求的本就不是胜负,而是不死。”忽然伸手握住了剑刃,眼神倏冷。

一夺之下纹丝未动,杜妆怜霍然转身扬手,由下而上的剑光乍起倏落,与她身后黑暗中、由上而下挥落的刀光几乎重叠,某种极度压缩后又猛然爆开的锐响令人浑身一震,无法分辨是金铁交鸣、破空声,抑或单纯的风压而已。

银发女郎退了一步,几点温黏溅上应风色的脸,鲜烈的血味透着难以言喻的生猛气息,伴随若有若无、间隔无序的滴答轻响。他好半天才会过意来,那是自杜妆怜垂落的大袖下所坠落的血珠。

夜幕中传来怪异的嘶嘶声。

佝偻的矮小身形捂着脖颈,摇晃着走到月光下。严人畏睁大黄浊的眼瞳,喉中发出骇人的荷荷怪响,指缝间依稀可见被斜斜切开的喉管;左袖管滑落肘间,露出渗着乌青血渍的前臂,一道明显的剑创周围爬满青色蛛纹,与莫执一断腕附近的毒症相类。

“任伯……任伯!”阿妍凄厉的哭喊响彻夜空,急奔的少女却被半路上的储之沁抱住,以免她枉死于银发女郎之手。严人畏直到没了声息,依旧直挺挺地摀喉而立,暴凸的双眼之中满是愤懑与不甘。

杜妆怜身子微晃,信手点了左半边几处大穴,撕下袍袖咬住一端,胡乱裹伤,回顾怜清浅道:“我求的也不是胜负,而是对手之死。可惜你失算了。”怜清浅垂落眼帘:“天意如此,也没甚可惜的。是你赢了。”余光瞥向应风色处,虽带清雅微笑,在应风色看来却殊无笑意,只觉背脊生寒。

他突然明白过来。

是我。是我破坏了她的计划。

严人畏在逼退杜妆怜前,左臂即遭铓血剑划伤,沥血石的矿物毒质入体,那份疼痛适足以剥夺战斗力,用内力也难压抑;严人畏犹能说话站立,不露痛色,除深厚的修为,恐怕还是仰仗了顽强的意志力更多。

怜清浅将一切都看在眼里,判断严人畏仅余一击之力,一招失手,全场再无人能压制杜妆怜,因此调动诸人,排布出这个精密的杀局来。

应风色无法使用赤龙漦一事她已获悉,包括鹿希色和莫婷的不及到位都在计划之中,意在使杜妆怜平履如夷,越发自满,最终由怜姑娘下场,使铓血旧刃卡于伤口,如此严人畏偷袭时,手无寸铁的杜妆怜必败无疑。

她从两人的对撼中,判断严人畏和杜妆怜是同一种人,拥有野兽般的反应,招式对他俩来说实无意义,战斗就是杀人,杀人就是一击,武者仅仅是以技能论,与品德、信念等毫无干系。只要替严人畏制造一击的胜机,杜妆怜就不会是威胁。

是应风色带入战团的那柄剑,那柄插落地面、不住嗡嗡颤摇的长剑,改写了怜姑娘精密计算的结果。感应到背后杀气的霎那间,杜妆怜果断放弃铓血,拔剑、转身、上掠一气呵成,速度竟快过了斩落的雷鼓轻骑刀,严人畏自蹈死地,落得无从瞑目的凄惨收场。

应风色勉力撑起半身,温血淌出口鼻,点滴落地,不敢与女阴人的目光交会。

这下……还能怎么办?几乎所有人都已倒下,尚有行动能力的不算储之沁、洛雪晴和阿妍,就只剩下尚未现身的龙方飓色,就算杜妆怜负伤,也绝不是龙大方能应付的对手,还有谁能挡住她?

“但你既不追求胜负,输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。”怜清浅忽抬起头来,从容笑道:“在我看来,你最在意的应该是《天覆神功》,这也是今晚你来此的原因。若非如此,谁也没法将你引出安全的藏身之地,不惜现身人前,而有如今杀人灭口的麻烦事。”

杜妆怜柳眉微扬。“难道你落鹜庄有《天覆神功》秘笈,能换你一条性命?”

“不止,还有更好的。”怜清浅拔出铓血剑,也不见她点穴止血、包扎伤口什么的,衣衫破口处若隐若现的雪肌竟无鲜血涌出,席地斜坐恬静一笑:

“除了为你解决天覆功的毛病,再救你一命可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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