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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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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五折





宸极之赐

朔吹泼天




阿妍一身雪白锦绫团领袍,裈裤、靴子全是白的,玉带流苏,白巾金环,虽作男装,窄袖束腰的装束反而裹出一身玲珑浮凸的曲线;杏眼桃腮,眉目如画,恁谁都能瞧出是位女公子,乔装难掩丽色。

她这件团领袍作工精细,质料昂贵,繁复的斜绫凸起暗纹之中杂着朵朵莲花,金线绣成的飞舞孔雀翎由左肩斜往右胯,延伸到衣䙓下端栩栩如生的精绣孔雀,较之花团锦簇的五彩锦缎更低调也更华贵,一望便知此袍所费不赀,而品味还在权财之上。

奇特的十孔枣箫仍插于女公子后腰,看来是阿妍所钟爱。她故意掉给韩雪色捡的、书有“高台远吟”四字的玉骨折扇,倒与装束十分般配,猜测是为搭配那柄扇子,才整治了这身兼具俏丽英气的男装。

当日在道院檐间窥视,已觉此姝极美;此际娇躯入怀,方知阿妍之美,恰恰是“协调”二字的极致展现。

单论眼耳口鼻,乃至肌肤润泽、胸脯腰肢等,阿妍都不是最突出,然而在她身上却搭得恰到好处,越看越移不开眼。

他在讲丹青技法的书里看过一说:有些女子的容颜,是画得越肖似真人,越觉“不像”或“不美”,而亲睹临摹的对象,才赫然为其所慑。盖因人力有限,模拟不出造化所赋,“巧夺天工”一说虽是恭维匠艺,也点出“天工”之一物非人间应有,故须夺之。

若似古代帝皇以肖像选妃,肯定错过这等绝色尤物——将少女抱满怀之后,应风色更加确信这点。

阿妍体香馥郁,嗅之令人心醉,再掺进一点汗潮的淡淡咸口,就是非常销魂的催情气味;隔着薄罗裈布仍能感受肌肤丝滑,非久经锻炼的虬鼓。这副娇躯是养尊处优的,却异常紧致,既酥嫩又弹滑,令人禁不住期待交媾之时,少女腰肢扭动、大腿昂颤的曼妙滋味,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可比。

应风色蓦地想起她舞扇的动人姿态,把一切全兜拢了起来。

即使出身好人家,阿妍骨子里极可能是个野丫头,好动而不好静,片刻也闲不住,乐于在生活中遂行她那小小的冒险。要不是这样,怎能勾搭上质于阳山的毛族小子?

从她的反应,应风色判断阿妍今日必不是为寻韩雪色而来,否则见得男儿,当不致如此诧异。藏身处既未暴露,心怀更宽,低声笑道:“那晚我被歹人劫走,差点没命,才误了约期。你瞧,那会儿受的伤还没好全哩。”松开一手,仍搂少女肩臂,屈指轻敲大腿上的夹板。

自那夜失约,三个多月来阿妍寻遍两人幽会过的地方,乃至带人闯入龙庭山下的驿馆,差点惹出大事。要不是家中长辈约束,难保少女不会杀上山去,便到不了奇宫,少不得要找找明面上那座知止观的晦气。

虽说奇宫之主韩雪色若出了什么事,决计不能无声无息,阿妍并不认为少年有生命危险,但从相识之初,她便知他在山上处境艰难,听他像讲什么趣事似的,带着清朗的笑容说起这些年种种辛酸血泪,总能强烈激发少女的母性。

她从小就见不得人受苦。路见不平,必定挺身,一根筋地相信朝廷有王法,世上有公道,人人都有秉公持衡的义务。姨娘说她“甚有侠气”,贴颊搂着她透来温香的语声,听着既骄傲又宠溺。

她会喜欢上这名毛族少年,并不是因为他高大魁梧,生得好看,也不是他性格温顺体贴,能任少女搓圆捏扁,而是他的故事听得阿妍满满的心疼,为他苦命的母亲、牺牲性命拯救他的老家人,和故事里其他形形色色的相聚别离流了数不清的眼泪……最初,应该是这样的罢?

“肯定是陶五。”姨娘说过,那厮头顶长疮脚底生脓,简直坏透了。陛下忒好的人,才不会做这种拆散骨肉的事,绝对是陶元峥瞒着圣天子私下干的。“等我以后回平望,再请陛下为你作主,放你回故乡去。”初识时她对他这么说。

少年只是寂寞一笑,望向远方。

“那里……已不是我的故乡了,也没有什么好回的。再说了,我本就哪儿都去不了。”

说不定……她就是在那一刻动了心。

想把他抱进怀里,轻拍低哄,柔声说“那就都别去,有我陪你”之类。

闯驿馆的事,姨娘罕有地说了她一顿,仍替她收拾善后,没惊动姨父。阿妍不是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,只会使刁耍泼,嗅出其中的严重性,突然乖起来,不再出门就是整天不见人,帮着姨娘照顾姨父,侍奉汤药、陪说笑话解闷,比猫儿还讨人喜欢。

阻止韩雪色同她联系的无明之力,连身为前刁蛮千金的姨娘都惹不起,显是超出了紫宸殿大学士致仕、望重朝野的姨父所能应付。但姨父对付不了的,腰带未必不能,那条碧鳞绡虽是给她的信物,知情之人皆明白它代表的意义,获赐以来一直是由姨父保管。

阿妍也不是想从姨父处取得腰带,只想让姨父稍稍动用碧鳞绡象征的力量,哪怕小小暗示一下,莫说江湖势力,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东镇慕容,料想也不敢不买账。

但不幸的是:陛下知人善任,古今帝王中亦属罕见,圣天子把碧鳞绡和阿妍托付给姨父,便是对其为人极有把握,必无营私滥用之虞,令皇家威信扫地。

世称“健南先生”的袁祐袁承休乃本朝名臣,天下读书人的表率,明着向姨父求肯,徒然招来一顿教训而已,须得变着法子引入彀中,才有成功的机会。

只是少女万料不到,韩雪色居然藏在这个小渔村里,就这么从天而降,冷不防跑了出来。诧异、惊喜、生气……最后是满满的辛酸委屈,她狠捶了少年厚实的胸膛两记,泪水无预警溢满眼眶,越想越忍不住,扑簌簌地淌下柔嫩的面庞。

这要是韩雪色见了,定慌得手足无措,然而应风色深谙女子心意,一见她的反应,便知少女情苗深种,十之八九没跑了,信手使出夹板苦肉计。果然阿妍顿收怒容,隔裤布抚摸他腿上的木质触感,喃喃道:“可你……不是还跳过墙头么?疼不疼?”满脸关怀,竟忘了抹泪。

应风色露齿一笑,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渍。

“不妨的。打夹板是怕骨头长歪,其实已不碍行走。你身子这般轻盈,便扛两个我都跳过墙头。”阿妍破涕为笑,轻推他一把,嗔道:“我是米袋么?哪来俩让你扛过墙?”应风色笑道:“也是,我的阿妍天下无双,上哪儿找第二个去?”

少女俏美的小脸“唰”一声涨得绯红,本想给他一拳,不知怎的浑身绵软,连手臂都懒洋洋地不甚听话,捏着满掌湿热,慌慌张张别过头去:
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呢!就没点正经。”忽觉韩雪色哪里怪怪的,怎生怪法又难以形容。毛族少年并不笨,隐藏在温和的外表下,其实韩雪色反应很快,相处时妙语如珠,从来就不是口舌鲁拙的类型,讨好的话没少说过,阿妍都听腻了。

与过去不同的,应该是……自信吧?少女忍不住想。

眼前这人,似乎做什么都没有犹豫,心中早有定见,不再是空长着高个儿、却茫茫然如迷途羊羔的小可怜,与她的距离仿佛一下拉开,即使肌肤相贴,搂得亲密无间,总有种抓不住的感觉。要不是容貌、声音,乃至襟里散发的男性气息无比熟悉,就是她念兹在兹的那人,阿妍差点怀疑自己认错了,又或是哪个登徒子易容改扮,人皮面具下其实是另一名陌生的男子。

本欲吐出的“放开我”到了唇齿边,又硬生生咽回肚里,小手反而揪紧他的襟口,唯恐只是春梦一场,睁眼男儿倏又飞去,不知落于谁家。

应风色将她微妙的肢体语言全看在眼里,按捺腹中窃笑,往识海里呼唤冒牌货叔叔。“韩雪色的记忆,你能整一份给我不?我在这等,挺急的。”眼下是还没聊开,一会儿话说得多了,肯定要漏馅。虽说可用受伤的理由蒙混一二,但应风色需要阿妍的完全信任,须冒不得这个险。

他并非垂涎少女的美色,才于镇集边缘的这条小巷现身。

当然,阿妍的身段美貌甚是馋人,这点应风色无法否认。但他既有莫婷,纯论交媾之乐,再好的皮囊未必比得上心爱的女子,他宁可把气力花在莫婷身上,何必暴露行藏,徒增风险?

盖因阿妍身份非同小可,若能善加利用,或可倚之脱出困局。

他从韩雪色手中抢来折扇时,曾打开扇面戏耍少年,从而发现“佳儿于归”之印,研判阿妍身上已有婚约。

问题出在另一枚镌着“天成某某”的阳刻篆印上。

最末那两字的笔划繁复,应风色于篆书涉猎有限,直觉应是“佳偶”二字,佳儿于归、天成佳偶,似也理所当然。闲居时百无聊赖,同冒牌货叔叔说起此事,应无用却笑着说:“不是‘佳偶’。”信手一挥,文房四宝倏忽备于廊阶雨檐下,提笔写了“天成佳偶”的四字篆体,其雄浑苍劲,如暴雪中迎风挺立的老松,竟是大师手笔,连应风色都能看出不凡。

应无用再变出那柄玉骨折扇,“唰!”一声抖开,两两对照,果非“佳偶”二字。“印上这两字,是‘宸翰’。”应无用怡然笑道:“金章紫宸的宸,笔翰如流的翰。知道意思么?”

应风色还真知道。

宸,天子所居也。如京师又称宸垣,皇帝亲书又叫宸笔,冠以宸字,即为帝王所用。“宸翰”本是指天子所写的辞文,而后引申有御书房之意。

“天成宸翰”,是告诉识者此扇为何人所出,示以小吏自无作用,但拿到镇东将军慕容柔之流的亲信面前,折扇实无异于圣旨,持扇者的意志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天子的意志,断不能无视之。

(……好你个韩小子,居然搞上了当今天子的儿媳妇啊!)

应风色无法确认阿妍的来历,因为韩雪色这驴蛋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,但白马朝开国的武烈帝不通文墨,众所周知,折扇看着又不似旧物,非前朝所遗,只能认为是顺庆爷替还没册封的太子订了门娃娃亲,以折扇为信物。此事原是守得密不透风,若非阿妍将扇子给了韩雪色,怕只有身边寥寥亲信知悉,遑论朝野江湖。

折扇离了阿妍,便是无用之物,真正的护身符其实是这名绝色少女才对。

冒牌叔叔反对他——其实是反对他以韩雪色的身体——与朝廷扯上关系,却无法反抗识海之主的命令,口气听来倒是满满的幸灾乐祸:“先说不是我不干啊,只是把两个心识的记忆强拉在一块,风险委实太高,要试也不是这会儿,不如换个喇子,让你俩直接说如何?你等下,我调个波形……行了。喂喂喂,测试、测试!”

应风色一头雾水,正欲发话,韩雪色的声音却响彻头颅:“阿妍————!”仿佛将脑袋塞进钟里一阵猛敲,震得五内翻涌几欲呕血,怒上心头:“你闭嘴!”忽听阿妍诧道:“你说什么?”回神才发现自己一拳贯入夯土墙中,急中生智,抽手讷讷道:

“我……我是说,怎么忘了给你找水喝。你渴不渴?”

阿妍噗哧失笑,娇娇地横他一眼:“你道我分不出‘闭嘴’同‘喝水’的区别么?”摇头叹了口气,急急拉他起身,压低声音:

“这下怕是惊动屋里人啦,咱们快走!别让我姨娘发现了。”

那院墙虽非砖造,也是掺了干草木枝夯实的,竟被一击打穿,怕不是有百余斤力。应风色任她牵着左手,随意动了动右手五指,拳面竟不觉如何疼痛,应是沟通识海之际,无意间用上血髓之气,才得如此;再度打开颅中禁制,摁住韩雪色满地摩擦:

“下回再呲哇乱喊的,小心我关你黑牢!听见没有?”

识海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,韩雪色显已被冒牌叔叔教训一顿,深刻反省,不敢再啰唆,嚅嗫道:“长老息怒,我……下次不敢啦。”应风色森然道:“我问什么你答什么,若未发问,你敢出半点声音试试。”问了阿妍家中的状况,但韩雪色所知有限,帮助不多。

阿妍出身央土富户,母亲故后父亲续弦,她与后母处不来,素来疼爱她的姨娘和姨父便收了她作螟蛉,离开是非之地平望,远赴东海。

应风色本希望能有几个明确的万儿,借以推测少女来历,但阿妍虽与韩雪色无话不谈,提到家人时总不说名字,仅有称谓。韩雪色的自述也差不多是这样,无法断言阿妍是否刻意为之。

“但她姨母会武的。”收声前,韩雪色忽又补充:

“据说是弓刀皆能,年轻时在平望都很有些名气。”

“……糟糕!”阿妍的低呼将他唤回现实。少女拉他在柴门边蹲下,两人缩成一团,门外凌乱脚步声忽止,一人开口道:“启禀夫人,那儿也没有。”

不知何时,墙外不闻集市的熙攘人声,原因并不难猜测。阿妍的随从们跟丢了主子,满集子凶神恶煞似的翻找,镇民和摊贩们不想惹麻烦,纷纷散去,待这帮外地人离开了再回。

忽听一把动听的语声道:“这儿也没有,那儿也没有,难不成飞上天去?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!”口气虽横霸,银铃般的清脆嗓音却不怎么引人反感,而是嗔中带俏、飒里藏娇,若非如少女般不谙世事,便是仍有一丝烂漫天真,平素待人必不苛刻。

果然从人中领头的那个小心陪笑:“小姐机灵巧变,不想让小人们找到,多一倍的人也看不住。人说‘母女连心’,小姐最听夫人的话了,夫人喊几声,可比小人们管用。”

应风色见阿妍忍着笑,彤艳的樱唇做了个“狗腿”的嘴型,被唤作“夫人”的女子一哼,听着十分受用,再开口时虽像埋怨,却满满都是宠溺:“我还道这丫头转性了,月来乖得猫儿似。这可不,一闻到河腥味,本性藏不住,还不乖乖现出原形?”认命似的圈口叫道:

“阿妍阿妍,快来啊!这儿有鱼吃——”左右皆笑。

看来,这位便是阿妍的姨母了。妇人嗓音如此动人,样貌肯定丑不了,阿妍虽是其义女,仍以“姨娘”相称,可能从小叫惯改不了口,甚或是代皇帝养儿媳妇才收的螟蛉,不过走走流程罢了,自家人相处时自毋须特意改口。

阿妍的姨母等从人笑声渐落,才道:“还有哪儿没找过的?大伙儿分开再找一回,别惊动了老爷。你方才说前头没有,你们是打这儿走过的,也不可能在来处那头——”忽然无声。

应风色心念微动,见角落里那险被自己打穿的墙洞之外,有乌影晃了一晃,暗叫不妙,果然柴门外“叩叩”两声,门隙间依稀见得白裳红袖,接着响起清亮的嗓音,口吻却不复先前随意。

“叨扰了。有事请教,烦请开门。”墙外脚步声窸窣,明显放轻许多,应是从人们散了开来。应风色甚至听见小心抽出兵刃的擦滑细响。

小姐贪玩是一回事,被歹人劫走,则又是另一回事——恁谁瞧了那像被拳头捣破的夯土墙洞,都会做出相似的结论。姨娘明着是敲门,倘若无人相应,就算破门而入也不奇怪。

从柴隙间望出,“姨娘”一袭月白的绫纹齐胸襦裙,外披胭脂色大袖衫,料子硬挺,罕见于女子装束,格外衬得纤腰盈握,修长苗条;身量虽不甚高,比例十分修长,此点倒与阿妍有几分相似。裙胸之上露出小半截雪润奶脯,居间夹出一道深沟来,这双峰坚挺的好处也与阿妍如出一辙,看来少女的曼妙身段是承自母亲一方的血脉。

应风色原以为姨娘年纪应该更大些,但这等尤物身姿非年长的妇人应有,说是少妇也使得,反令青年心生忌惮。

由她提气的声量,可知内功不弱,修为便不及陆师叔,差距也不会太大,是不得不归于“棘手强敌”的程度。韩雪色说她“弓刀皆能”,而外功靠的是反应和专注力,年少要比年长更难对付。这位姨娘盛年又有修持,直是双倍的棘手,本想大闹一场、趁乱带走阿妍的盘算,眼看是行不通。

二度叩门,这是最后通牒。应风色还没想到办法,阿妍却更果决,反手扯他衣袖,拉着男儿欲往屋内去;咿呀一声小屋的门板推开,一名少女走了出来,屋里居然住得有人。

那少女的年纪与阿妍相若,比阿妍矮了半个头,肩颈线条结实棱峭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刚健之美,却有张十分精致小巧的脸蛋。

浓发乌溜,梳成似双平又似双挂的双垂髫发式,两条系发的白绦垂于背后,衬与垂覆两额的长长浏海,直似精致的骨瓷人偶,透着不似凡物的空灵之气。

同样是齐胸襦裙,少女的裙胸却高系乳上,露出阴影明显的浮凸锁骨。

不仅襟领间的一小片胸口肌肤肉呼呼地不见骨,裙胸下挺翘的两只玲珑美乳更如倒扣的玉碗,难以忽视。虽以襦裙掩之,无奈丽质难弃,依旧攫人眼目。

此外,黑襦白裙、乌绦系胸的独特配色也令人一见难忘,仿佛自图画走出的天女,隐居于此,只为侍奉哪位难以割舍的谪仙,俗世烟尘不沾半点,始终维持化凡前的模样。

比起近乎完美的阿妍,少女身上的不完美处毋须刻意审视,俯拾皆是,如过于刚健的肩颈线条,便与精致超凡的五官颇有扞格;虽藏在裙里瞧不见,但以少女的身量,似难期待她有双长腿,下盘更可能同肩颈一样,亦是结实有肉;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但她那不似活物般的空灵,连阿妍的美貌也无法压胜,瞧着瞧着,便忍不住怀疑起“世上真有这样的人”来。

少女乍见自家院里鬼祟地躲着一男一女,原本凤片糕儿似、眼角微翘的美眸眯起来,又更接近凤眼些,盈盈眼波宛若夜雾星海,瞧得人细悚难禁,竟有点狐仙的味道。

应风色忽然觉得,她其实很适合画上眼影。青的、红的、金银细粉……应该都极有味道,仿佛在枵空的人偶中注入妖气,立时便活转过来,露出无比媚艳诱人的尤物真身。

脂粉未施的素净少女不知他心中绮想,空淡淡的眸光在两人身上巡梭片刻,忽扬起嘴角。

这一笑果有勾魂夺魄之威,立时让阿妍的美貌看上去像是只能远观、不可亵玩的无聊摆设,但也不过是一霎,回神应风色见她打了个手势,示意二人藏好别动,惊疑未定间,少女已至茅檐下拉开柴门,将两人挡在门后。

门外美妇柔荑虚悬,不知是想敲第三回,或提掌轰开。

阿妍的姨娘果然很美,也确实很年轻。

在应风色看来,她明显比养尊处优、毫不显老的陆师叔更小,肯定不到四十,说“风韵犹存”是过火了,根本是风华正茂,眉目间隐约看得出阿妍的轮廓,只是论相貌少女更美,论英气却是少妇稳压一头。阿妍不只说话像她,姨娘的飒烈爽健才是她不自觉仿效的对象,但仍差得太远。

妇人似也被少女殊异的空灵气质所慑,愣了一愣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“请问,有什么事么?”少女的声音听着颇甜糯,却比想像中低沉,是再刻意些便像撒娇的浓腻,她却无意如此,呆板的语调加深了“人偶”的印象。

美妇定了定神,飞快打量她几眼,笑道:“我在找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,穿白色衣裳的,面容很是俊俏。你可能看出她是女儿身,或以为是为翩翩佳公子,有没瞧见这样的人?”

“没有。”少女几乎在回答的同时便关上门扉,动作快得不可思议,却未闻袖臂破风。而美妇在柴门全掩之前“啪!”伸手抵住,同样快如闪电,柴门竟晃也不晃,完美抵销了少女施于门上的劲道,仿佛是故意把门扉推到手里,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“再叨扰片刻行不?”美妇笑道。

“不行。”少女拒绝得干脆俐落。“我家丫头奶没吃完,你已打断过一回。”话才刚说完,屋里隐约传出婴儿啼哭,甚是清亮有力。

美妇虽未曾怀胎生育,也是帮忙姐姐带过孩子的,觉得哭声不似口技伪装,吓了一跳,蹙眉道:“是……是你的女儿么?”见少女年纪轻轻,打扮也非已嫁的妇人模样,奶孩子什么的也太匪夷所思,仓促之间不及细想,冲口问出。

“是我妹妹。”碰的一声闭起了柴门,拉上横闩,径往屋里走去,却未闭起屋门,仅回头时瞥了应风色一眼。青年会意,仍抱阿妍缩在门边墙影下,不敢轻举妄动。

那茅屋内十分狭小,没了门扉的遮挡,似能一眼望进底墙,幽暗的屋室里并置着两具摇篮,少女从其中一具里抱起婴孩,熟练地以单臂环托,坐在桌边用调羹舀起一小匙乳糜,仔细喂入婴儿口中,哭声转瞬歇止。

闭窗无光的暗室,身穿黑襦的少女,怎么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组合,映入眼帘的画面却全非如此:

她发出无意义的逗弄声响,熟练而专注地哺喂婴儿,这时候的少女表情极为鲜活,是活生生的、充满童心爱意的真人,娇宠地望着怀中的小生命,能强烈感受两者间的羁绊联系。横亘在少女与世界当中的壁垒,似乎暂时被移了开来,让人相信她是会哭会笑、会爱会恨的,而非是一具做工精巧的美丽人偶。

美妇在柴门前伫立良久,才转身离开,墙外跟着响起错落的脚步声。两人松了口气,瘫软似的坐倒在墙底,相视一笑。阿妍被他握在掌里的绵软小手,不知何时翻转过来,与他十指交握,应风色察觉她掌心全是冷汗。

“你姨娘这般疼爱你,”应风色安抚似的笑道:“就算被抓回去,料想舍不得打你板子,不用这么害怕。”

阿妍瞪他一眼。“你傻啦?我是怕姨娘对你——”一时说不下去,把他的手握得更紧,片刻才道:“姨娘不比姨父,我的心事从来瞒不了她。要被姨父撞见,还能以言语蒙混,最多就是撒撒娇,没什么大不了。

“但姨娘不一样,她只消看你一眼,便知我……她是决计容不得你的。你忘了么?那时候我说要走,除了不想你继续待在龙庭山受人欺负,也是因为姨娘起了疑心,绕圈子打探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,有了别样心思。我是瞒不过她的,姨娘早晚会知道。”

她握住少年另一只手,四目相对,俏丽无双的小脸上神情凝肃,微显青白。应风色此前窥视过她许多次,从未见过她如此忧心。

“女子比你想得心狠。一旦下定决心,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”阿妍轻道:“我姨娘是很好很好的人,她极疼我,不容许我的人生有丝毫差错,遑论重蹈我娘的覆辙,若知有你的存在,她定会杀了你的。你可知十几二十年前,在平望都提起‘泼天风’虞龙雪这名号,多少央土武林豪杰亦为之胆寒么?”





第百零六折





心流无界

血蝠玉鉴




“天下武功出东海”不是随便说的。

白城山以东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,号称东洲文明之始,精研武学已逾千载,遗有神功无数;西山民风剽悍,南陵百花齐放,亦有可观处。央土恐怕是天下五道中,武艺最不发达的地方,排名还在抵御外族第一线、深受东西武脉影响的北关之后,令“央土武林胆寒”云云,只怕作不得数。

但应风色偏偏听过“泼天风”虞龙雪之名——在评书里。





太祖武皇帝驾崩后,二子密山王、羽渊王年幼无德,兼且北关未定,群臣遂敦请时任大将军、中书令、北关道三府总制、征北大都督的定王独孤容,以皇太弟身份继位,改元“顺庆”。

有趣的是:原本不肯臣服的北西诸藩,在顺庆皇帝登基后,一个个像下水饺似的归顺圣天子,百姓都说定王征北那几年,德行感化了这帮军头,除开少数几场战事,双方都没怎么打,北地早在悄悄恢复,乃有如今的欣欣向荣。

这话反过来讲,可就不好听了。

但独孤容天生是当明君的料子,为人所不敢为,上位没多久,民间便有《说巡北》这样的评书流传开来,讲述顺庆爷登基前征伐北关未定之地,不忍见百姓膏锋锷、填沟壑,遂率文武僚属,微服潜入民间倾听疾苦,顺便摸清各藩不肯归顺的理由。

评书里的北关诸藩多半不是坏人,有的忠于故主,有的身负奇冤,多为贪婪作恶的属下所蒙蔽,而结尾处无一不被顺庆爷的宽大襟怀所感动,痛哭流涕,易帜来归。

韦太师叔说,古今帝王中,十九八九是不让百姓议论的,妄议时政都能整成死罪,况乎议君父?但独孤容是个明白人,他坐了兄长的大位,堵不了天下人的嘴;横竖都得让人说,干脆整点娱乐性高的。

都说官方造谣最为致命,《说巡北》有磅礡的战争场面,各种儿女情长、阴谋诡计,足以满足听众的需求;狂打贪官恶藩之脸,严惩居间上窜下跳的小人,除了老百姓大呼痛快,顺便警示新朝小吏一把:今时不比往日,犯在圣天子手里,仔细汝等狗头。

过往只能偷偷议论的事,如今在大庭广众下说,不仅呼朋引伴增添乐趣,还带说学逗唱,比市井耳语动听百倍。而评书里除了剧情所需的若干虚构人物外,要角全是时人,格外地新鲜刺激。

“泼天风”虞龙雪,便是《说巡北》中人气极高的角色,被描述成一名爱穿红衣、武功高强的奇女子,不只刀法超卓,更能百步穿杨,多次搭救顺庆爷一行人,最后更加入了队伍,担任顺庆爷的护卫。

小时候应风色总觉得她该嫁给顺庆爷当皇妃,以致听到后头虞龙雪与顺庆爷的文胆健南先生越走越近,俨然是要被配成一对时,气得连瓜子糕点都不吃了,仿佛被人塞了满嘴的死苍蝇,那份难受迄今记忆犹新。

“她最后嫁给袁祐了啊。”韦太师叔居然还恶意暴雷,完全不给人活路。“嫁的时候袁祐还不算太老,一个是新朝显贵,平步青云,一个是俏美红妆,收拾了师门叛徒,正是意气风发,平望都传为佳话,没提两人年岁硬生生差了一十八。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有没生娃?”

生……一点都不想!男童脸都气歪了,回过神时还偷偷掉了眼泪,心里像有什么活脱脱地碎裂开来,散得满地狼藉零落。

接掌风云峡后,应风色常出入通天阁,才知虞龙雪出身的“猿臂飞燕门”乃央土武林少有的、具有真才实学的一方异数,从地缘上看,此派该被归入北关武学源流,虽以刀法开宗,于射艺上的极致钻研,才是它们傲视武林的根本,是故象征张弩彀弓的“猿臂”二字,还置于象征刀法的“飞燕”之前,可见一斑。

猿臂飞燕门兴于金貔一朝,于前朝碧蟾朝发展到极致,一度成为北方武林的魁首,门中精英遂入央土,遍及军旅行伍、世家门阀,乃至皇宫大内,因而在异族铁蹄入侵,白玉京付诸一炬的同时受到毁灭性的打击。

虞龙雪并不是虚构人物,她那雌威凛凛的外号“泼天风”也不是。

《说巡北》中最著名的武戏段子,即顺庆爷一行对上当时盘据旃、圪两州,自号“白狼王”的原旃州节镇浑邪乞恶。浑邪乞恶域外胡种,身材奇伟力大无穷,麾下大将严人畏更是当时公认的猿臂飞燕门第一高手,人称“醉和金甲舞,大雪满弓刀”,威名震动天下。

无论碧蟾或白马朝,这两人都只能以武力压服,没有了太祖武皇帝,没有虎帅韩破凡和刀皇武登庸,浑邪乞恶遂据险自雄,再不受制。

而旃州和圪州的两场战役,也是独孤容那慢条斯理、宛如春游的北伐过程中,少数动了真格的野战和攻城战,几乎所有伤损都交代在了这两处。

旃州狼兵勇猛善战,朝廷从未公布确切的伤亡数字,欲盖弥彰反而勾勒出战事惨烈的鲜活印象。

按《说巡北》的段子,严人畏打败独孤容麾下所有喊得出姓名的武将,主公浑邪乞恶伏诛后仍不肯投降,最后是虞龙雪单挑斩杀了这位“大雪满弓刀”,于第三度交手中取胜,泼天之风吹散覆弓之雪,猿臂飞燕门至此完成了世代交替。

没想到评书中的人物,居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,与自己仅有一门之隔,仿佛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。

虞龙雪——或该称她为“袁夫人”——比想像中更美丽也更有女人味,可能是年少时对女性的幻想过于贫瘠,连拿来当自渎对象、矫健婀娜的红衣丽影,也不及真人的风情于万一。

尽管虞龙雪要比他想像中年轻太多,似有蹊跷,并未改变阿妍的担忧。应风色握着少女软滑的小手,忽然一笑:“那晚我们约好了逃出驿馆,你原本打算安排我去哪里?”阿妍想也不想,便道:“我姨父在苍梧郡有座园邸,我与那儿的仆人相熟,暂住一阵子不妨。”

应风色腹中暗笑,故作讶然:“你……没打算和我抛下一切,逃到天涯海角,再不理这些烦心事么?”

阿妍被戳中痛处,俏脸霎红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,正欲跳起忽又沉落,颓然片刻,才像辩驳般小声嚅嗫道:

“我、我早同你说过,我是订……订了亲的,没法嫁给别人,你说你能明白,我们……我才同你交……交朋友。我也想抛下一切,什么都别管,逃得远远的,可没法子。这样……会害了我姨娘姨父,和其他许许多多无辜之人,我不能这样做。我只能……只能帮你逃走,至少我们当中,有一个人……能走掉。”说到后来声如蚊蚋,唇瓣轻歙了几下,似说了“对不起”三字,却始终未开声。

应风色低头追着她的眼,温柔而坚定地,不让少女慌乱逃去。“那你觉得,从小最疼你、最宠你的姨娘,她心里懂不懂你,知不知道阿妍是这样一个舍不下无辜受累之人,不敢任性妄为的孩子?”

阿妍一怔,诧异地抬起眼眸。

应风色和声续道:“袁夫人若担心你毫无责任心,会因为一时糊涂,令众人蒙受诛夷九族的大不韪之罪,岂敢放你在外头胡乱游玩?早把你锁起来啦。”

阿妍破涕为笑,嘴上兀自不肯饶,反口道:“锁我做甚?我又不是小狗,锁你还差不多。”忽然发觉他用了“大不韪”三字,心底有些慌,犹豫了一会儿,才小声道:

“你……你发现了?”

应风色微笑道:“扇儿我没带在身上,但也是反复看过了的,每回想你便拿出来瞧,没一万也有八九千次了。”阿妍红着脸啐他:“瞎……瞎说!”心里甜丝丝的甚是受用。

知她是“泼天风”虞龙雪的外甥女后,瞧她总觉分外明媚,阿妍的容貌身段本就无可挑剔,又是未来的太子妃,再加个“评书角色具现化”的属性,馋人何止攀升数倍?暴增十倍都有余。

推算虞龙雪在定王帐下任事,差不多就是阿妍的年纪,顶多再长三两岁,她是《说巡北》中那红衣霜刃的“泼天风”更嫩更完美的版本,是他情窦初开时的美好投射,虽说现今的袁夫人虞龙雪依旧美艳,说不定熟得恰到好处,正是采撷品尝的好时节,但未嫁人的阿妍犹是处子,啖啖头汤还是极具吸引力的。

若非顾虑莫婷,恐失玉人芳心,以莫氏母女高超的外科手法,修补少女的纯洁之证还不是信手拈来?饱尝阿妍后再还皇帝陛下个完璧的太子妃,绿得未来的天子一头,想想都觉过瘾。

“……喂,你想什么笑得这般猥琐?”阿妍轻撞他一肘。她虽不会武,这下却甚有力,足见身子壮健,不似花朵蔫弱。“她……那位姑娘来啦。”

应风色回过神,见黑襦少女喂完乳糜,拍哄着婴儿走到门边,空灵的眼神轻飘飘地投往这厢。

“要不进来坐会儿?阿洁吃饱啦,我正要烧饭。”气音虚渺,却未予人有气无力之感,稚拙中透着股难以形容的韵致,就跟她的外貌衣着一样,既矛盾又迷人,神秘得让人想层层剥开她周身的迷雾,直到再无丝毫遮掩。

阿妍胆大,嘴里说着“怎好意思”,却无意离开,但心底不无犹豫;毕竟幽暗屋里两具摇篮轻晃,虽在光天化日之下,也差不多是乡野奇谭的画风了。

黑襦少女淡扫一眼,忽绽微笑。

“她们还没走远,我能感觉到。不想进来就在院里坐,现在出去,方才就白躲啦。”转身入屋,将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东西放回摇篮里,皱着小巧挺翘的琼鼻逗弄,精致的侧脸宛如玉砌,挑不出半点瑕疵。

这画面委实太美,再怀疑是狐仙什么的,阿妍都觉对不起她,拉应风色走进屋内。从她背后居高临下一眺,摇篮里的婴孩小脸如熟透的红苹果,餍足闭眼,撮拳颊畔,边缘似能透光。还好婴儿不是假的。

阿妍辨不出小孩年纪,喃喃道:“她是女孩儿么?好漂亮啊。”语声中充满感动。少女推着摇篮并未回头,轻渺酥嫩的气音里听得出一丝笑意。

“是啊,阿洁是女孩。我也觉她挺漂亮。”

“我叫阿妍,他叫阿雪,同阿洁一样,都是‘阿’字辈。”阿妍笑道:

“是了,你怎么称呼呀?我还没谢你,方才帮了大忙。”她本想管少女叫“姐姐”,瞧着总觉她比自己小,又不好充大。旁人若以“你”径呼初识之人,难免显得无礼,阿妍却说得大方自然,不致令人反感,反觉亲切。

“我叫简豫。”

“阿洁……是你女儿么?”犹豫半天,阿妍仍再确认了一次。

自称“简豫”的黑襦少女摇头,系着鬟髫的雪白丝绦轻晃着。

“阿洁是我妹妹。”两人这才放下心。

虽说幼女嫁人乃至怀胎时有所闻,应风色和阿妍都不希望发生在她身上。以她超龄早熟的应对,应风色本以为是生活锉磨所致,此际心怀一宽,突然失笑:

“那阿洁岂不是叫‘简洁’?”

简豫俏脸上的诧色一现而隐,继而微露恍然:“也是,那她真得叫简洁啦,这名儿怎取成了这样?”三人皆笑,登时拉近距离。

少女话少,瞧着像不想回答时、怎么问都会被无视的类型,以致闲聊半晌仍难知根柢,只知她管屋主叫“先生”,那人是名大夫,她与阿洁寄居于此,与先生一同生活,其余一概问不出。

另一具摇篮里铺着厚厚被褥,瞧着是空的,不知为何要替阿洁准备两个摇篮。两人对育儿皆是外行,无从问起,索性跳过。

片刻简豫眉目微动,起身道:“她们走啦。你们坐会儿,我去瞧瞧。”自顾自走出去;回来时拎了几个荷叶包,正是先前应风色在市集购买,遗落在暗巷里的物事。

“猪肉、笋子……你还会煮菜?”阿妍诧异极了。

“我爱吃笋。”简豫更是直接。“你做什么菜式?”

且慢,是你说要烧菜,一副留人吃饭的样子,怎问起我来?

最后就是这样了,应风色边切笋片边腹诽着。讲到编派男人做什么,两个初识的小妞都能联手得忒自然,比同门手足还有默契。

所幸厨下虽狭仄,倒也收拾得有条不紊,不致令他这个庖鼎新手恶心得踏不进去,毙命于吊帘之前。

冒牌叔叔这道菜有个名目,叫“峒州山笋”,也有管叫宝剑笋的,听着颇有跃马江湖的豪气,兼且美味无比,想必当年精于烹调的应无用也炮制过。

应风色没有看过叔叔煮菜的印象,可能年纪小不记得了,更可能是翻过哪本食记残留于识海的片段,被冒牌叔叔拿来献宝。他出门采购前兴致勃勃,眼下却是硬着头皮上场,万一难以入口,脸可就丢大了。

东海道西界的白城山延入央土峒州地界,盛产竹笋,尤以执夷左近的宝剑滩最佳。书上说“箨红肉白,堕地能碎”,鲜滋饱水自不在话下,堪比瓜果。

古时从这里出发的商船,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炖煮新采的鲜笋,与猪肉鸡肉同煨,船至越浦时,笋肉煨恰到好处,揭盖但见汤色乳白,咸鲜扑鼻,打上一碗能解旅途劳顿,遂成三川名菜。

这“峒州山笋”的主角其实不是笋,而是肉;且不只鲜肉,须得新陈同煮,才能激荡出这等鲜美到能吞下舌头的佳肴。除了新鲜的猪肉鸡肉,还需发酵过的咸肉才行,新陈肉的比例是新三陈七,但冒牌货叔叔坚持五五对开,说这样滋味更鲜。

应风色在集子里买到一大块咸蹄膀肉,切开之后红白相间,红如染樱白似雪,直瞧得人心旷神怡。

通通洗净切好,先扔鲜肉与笋进瓦罐,小火煨上半个时辰,再入咸肉。正从厨房探头抹汗喘口气,前院里“砰!”一响,柴门已被人踹开来,大片脚步声沙沙沙踩进,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:

“兀那妖人,教你造孽!”正是去而复返的袁夫人虞龙雪。

应风色正欲入屋,蓦地劲响破空,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里,削过简豫雪颈,带着金芒“笃!”钉入墙,箭羽嗡颤。掀帘的应风色动都不敢动,余光瞥去,赫见入墙的半截箭镞扎了条细金链子,正是简豫的耳饰。

前院中,虞龙雪拈箭彀满,仿佛不曾变换姿势,对屋里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:“阿妍出来!有姨娘在,这妖女不敢对你怎样。”语尾一扬,森然道:“你若胆敢碰一碰摇篮,我不介意送具尸首结案。”杀威凛凛,自是对端坐于摇篮边的黑襦少女说。

应风色都听懵了,什么妖女,结什么案?

阿妍比他更着急,心知神箭无眼,取命不过一念间,忙道:“姨、姨娘!你先把弓放下,这位简豫……简豫妹妹不是坏人,姨娘莫误伤了她!”

屋外虞龙雪银牙咬碎,差点跺脚,暗忖:“这孩子平素机灵,偏在这要命的当儿犯糊涂!”明白宝贝甥女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,唯恐妖人乘隙挟持,冷哼道:“你忘了咱们这趟出门,除替你姨父找大夫,还为什么事来?”

阿妍脱口道:“受东溪等四县衙门所托查桩案子,但姨娘没说什么案,约莫怕我听得难受——”

“杀婴案。”

虞龙雪冷冷接口,精钢箭镞晃也不晃,比架上石像还稳,呼吸说话都不能稍稍动摇。

“四县以内,半年之间,七户不满周岁的幼儿被劫,共寻获六具婴尸,最后一个活口就在这屋里的摇篮中。我已差人问过左近百余户,没人说得出这屋里住的是谁;百户中光稳婆就有两家,没有替屋里人接生的印象,婴孩是自天上飞来?玉鉴飞,你恶贯满盈,专挑无辜稚儿下手,今日撞在我手里,教你后悔莫及!阿妍快出来!”

(玉鉴飞……“红蝠鬼母”玉鉴飞?她竟是那个玉鉴飞!)

玉鉴飞算不得是东海最顶流的妖邪,但对奇宫之人来说,其名却是如雷贯耳,原因自是出在那个‘玉’姓上头。玉鉴飞出身唐杜玉氏分家,原也是备受宠爱的千金,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学会武功,又怎么怀上的,只知分家匆忙处置掉胎儿,死活要掩盖丑闻,被迫打了胎的玉鉴飞却从囚禁处神秘消失。

再出时,此姝便是一身红衣如血,四处劫持婴儿,本领似乎又有提高,寻常武人奈之无何,得了个“红蝠鬼母”的浑号。

纸包不住火,这事终于惊动本家当主,本欲请奇宫对付,时值通天壁惨变后不久,阳山诸脉凋零,顾不上除魔卫道,最后是“三绝”惟明师太出面,将玉鉴飞打成重伤,从此消声匿迹,道上就当没了这号人物。

约莫大半年前,东溪、云桐等四县辖内,陆续传出婴儿失踪,原本谁也没联想在一块,直到寻获婴尸,才想起十多年前有个抱婴杀婴的妖女来。东溪县令深知这不是区区县衙所能应付,没敢拖延,赶紧上报东海道臬台司衙门,时任东海经略使的饶清平饶大人既不敢让将军知晓,又满不愿开罪唐杜玉氏,暗示县令成冶云另寻能人处理,他才辗转找上了袁健南夫妇。

虞龙雪见阿妍瞠目结舌,却未动身,强按焦急心火,冷冷哼道:“莫看她十七八岁的模样,这妖女也四十好几啦!迷信婴血能保青春,才干下这等天地不容的恶行。”硬生生将“阿妍出来”四字咬在樱唇皓齿间,免被妖女窥破,徒陷阿妍于险境。

应风色心想:“照你这么说,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,这也太有效了。”然而方才羽箭削过简豫颈侧的一瞬,他清楚见她颈间的肌束乍绷倏弛,显是察觉对方意在牵制,以不变应之,光是这份心性修为和临敌判断就非同小可。

况且“简豫”之名委实太瞎,怕人联想不到玉鉴飞的谐音也似,大大增加虞龙雪的说服力。简豫若真是“红蝠鬼母”玉鉴飞,出现在无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合。

应风色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
遇阿妍、入此院是偶然,简豫留他们却未必。若她早知虞龙雪一行在追查劫婴案,又窥得毛族少年出入无乘庵,似与惟明老尼的徒弟过从甚密……应风色头皮发麻,与阿妍交换视线,少女水灵灵的眼波一瞟厨房,无声地做了个“走”的嘴型。

居然是她更果决——青年苦笑,两人心念相通,下一霎眼,阿妍脱兔般冲出屋门,应风色则倏然转身,足不点地,飞也似的掠过狭仄的厨房,“砰!”撞开茅屋后门,落地时单臂一撑,魁梧的身躯斜斜飞起,犹如炮石甩出,飕地飞过一人高的院墙!

不知该高兴或寒心,起身瞬间,他听见弓弦啪响,虞龙雪逮住简豫分神的一霎出手;算上这倏忽一箭,简豫面前有三个目标,两逃一取命,千钧一发的当儿她却瞟向应风色,与百忙中忽觉悚栗、猛一回头的青年对上了眼。

——干!

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,这撑地一跃差不多便到了头,应风色没敢再瞧,唯恐拖慢了速度,所幸直到出墙,背门皆未有劲风扑近。

身在半空不及调息,四面八方忽爆出连片飕飕劲响,视界里一霎布满乌蝇,密密麻麻的小点又成弧线,由弯而直,滑润如水,破风声转眼即至!

(是……是连珠箭!)

——干!

这半个时辰里虞龙雪不但排查了周遭百余户,更在院外的制高点伏下射手,那帮跟丢阿妍的从人瞧着是酒囊饭袋,原来她另携有训练精良的雕弓侍卫,个个能发连珠箭,不愧是从《说巡北》里走出来的人物。

应风色别无选择,连通心识,虚境中俄顷千里,速度不知快过现实百倍千倍:“……叔叔!”

“收到!”应无用的从容笑语回荡于脑海中。

“‘无界心流’已准备妥适,随时都能开始。”





这是他们俩给思绪加速的异能,所取的名目。

“‘心流’也者,是指极端专注之下,所产生的超乎寻常的能力,理解成下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。”冒牌货叔叔说道:“现时我们只能在识海内运用,发乎于外,不过是一息之间,所以名为‘无界’,就是‘无明界内’的意思。

“有朝一日神功大成,心流无分内外,一体用之,那就不再是无界心流,而是‘化境心流’,诸界之妙,俱入彀中,而无不自得矣。”





“化境心流”……总有那么一天,我们定能做到。

“……那就来罢!”狞恶的箭镞如雨攒至,应风色嘴角扬起,动心即出。

(赤龙漦,发动!)

“无界心流”与血髓之气齐齐作用,刹那间视界里一片赤红,万籁俱寂,所有流动之物忽然静止,只有应风色的身体和意志仍在正常的时间流速内。

他从距离周身不到三寸、减速至几乎不动的箭雨中一跃而下,踏上实地。若非机缘巧合得此殊能,哪怕他身负内功、状况完美,下一霎眼也只能沦为刺猬,惨遭几十枝利箭撕碎身体,死得苦状万分。

他本想回头打开后院门扉,瞧瞧屋里的状况,但得到赤龙漦和“无界心流”的过程若教会他什么事,就是“好运厄运仅一线之隔”,永远别托大,永远别作死,危险只在脱离后才不叫危险,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。

虽对阿妍有些抱歉,这当儿走才是上策,既知她是袁氏义女,再找不难——青年数着心搏,正欲遁去,忽见墙边倚着一名略显佝偻的小老头儿,青衣小帽作仆从装扮,拿了杆旱烟,烟锅里红丝透亮,但老人的侧脸没什么肉,活像髑髅上贴了层皱皮,看不出是吸还是吐,也算奇事。

应风色隐生不祥,想闷着头掠过,赫见小老头转过一只浊眼,与他对上。应风色一惊,还想是不是看错了,布满血丝的浊瞳已“唰!”追着转来,一股大力将他掀翻在地,急速失衡的结果,应风色铲着地转了大半圈,内脏像要被压爆似;虚疼之间一股腥咸溢出口鼻,浑身无处不痛。

视野一黑的刹那间,应风色灵光闪现,忽意识到老人对付他的方法虽与满霜不同,效果却几乎一样好。

她在身侧布满真气,这是陷阱流,而小老头儿只不过是在必经之路上拨了他一下,让他失去平衡而已;剩下的,光靠失控的极速便能收拾了他。





应风色在浑身磕碰的疼痛中恢复意识。

小老头提他后腰,一跛一跛走过后院,回到茅屋,应风色的口鼻——可能还有眼耳——滴滴答答地坠着血珠,就这么蜿蜒了一地。

“他……任伯!”阿妍仓皇的声音从前院里来,恐被姨娘看破与毛族少年的关系,未喊出韩雪色之名。

被称为“任伯”的跛脚小老头不发一语,扔破麻袋似的把应风色掼在脚边,静立在厨房的吊帘前,与屋外的虞龙雪呈包夹之势。简豫……不,该说是玉鉴飞的本领尚且不知,但这任伯是比虞龙雪更深不可测的高手,兼有院外高处的强弓伏击,“红蝠鬼母”眼看插翅难飞。

“交出婴儿,别耍花样,我饶你不死。”虞龙雪寒声叱罢,嘴角忽扬:

“别误会了,其实我很想找个借口不这样做。世上有些人就不配活着。”

茅屋墙底插着第二枝羽箭,应是适才离屋之际,虞龙雪松弦的那一射,落点与第一枝差不到两寸,深浅一致,可见美妇人控力精准,已至随心所欲之境。

简豫仍坐于原处,连姿势都没变,很难判断是她避过了箭,或虞龙雪真打着活捉妖女的主意,但无论原本是何盘算,都随简豫无意交出女婴,即将走到至极相对的境地。

墨玉般凝肃的黑襦女子,令应风色本能感到心慌,仿佛明知深不见底的林影间伏有狞兽,却什么也看不见,不知哪一霎眼即欲扑来,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脚老头也是。两人的下一动,眼看便是血肉撕裂,剑去刀来;悚栗和压迫感攫取了青年,即使在降界面对黑山老妖或灰毛巨虎时似都不曾有过。

墙外忽来一阵吟哦悠扬。

“承平久息干戈事,侥幸得充文武备。”

男子嗓音有些浊哑,以应风色对医道的涉猎粗疏,也知此人肺带虚火,痰热阻壅,应在家中好生静养,实不该于他人的屋墙外吟诗。

然而声气听着舒心,旷达中自带轩昂挺拔,不迂不阔,中气不足底气足,定是饱读诗书的大儒,非茶楼评书的腔板可比。

另一人吟道:“……除灾辟患宜君王,益寿延龄后天地!”中气倒是挺足的,却没什么记忆点,如耳畔回风,倏忽即逝。

墙外弓刀次第垂落,远处制高点忽不见了箭镞的金属钝光,似不敢以械对之。

两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,携手走进柴门,一人锦衣华服,头戴乌帻高山冠,五绺长须乌灰交杂,相貌清癯,年轻时必是美男子,惟面色蜡黄,肌肤无甚光泽,明显有恙,眸光湛然有神,却是丝毫不逊于年轻人。

另一人肩背微佝,几乎察觉不出他比身畔的锦衣儒者高得多,中等身量,皮肤黝黑,燕髭与眉鬓略见灰淡,说不准有多大年纪;白棉袍灰褙子、草鞋绑腿,单肩披着棉布长口袋,背了只与莫婷近似的乌木医箱,只差未持摇铃,便是乡下常见的郎中。

两人相挽而入,引来两声惊呼:“……老爷!”“先生!”俱是女子所发。

只见虞龙雪吃惊回头,原本不动如山的简豫匆匆起身,提裙碎步出迎,满身透着撒娇也似的小儿女情状,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,哪儿有半点“红蝠鬼母”的妖邪架势?

锦衣儒者笑顾虞龙雪:“你讨了任公和飞燕卫去,我知定是要胡闹的,不想竟闹到了先生家里。”连连摇头,说是斥责却难掩宠溺,仿佛面对的是坐地撒泼的宝贝女儿,又气又好笑。

虞龙雪自是不服,但“先生”二字如紧箍咒般兜头落下,明白自己闯了大祸,歙着小嘴儿嚅嗫半天,既不敢反口,又拉不下脸道歉,顿有些进退维谷。

锦衣儒者倒舍不得让她太难堪,掂量着教训够了,对阿妍招手。少女识趣地上前挽住姨娘,乖巧道:“姨父好,前辈好。我叫阿妍,与二位尊长请安。”说着福了半幅。

虞龙雪被她挽住手臂,只能跟着行礼,小声喊了“先生”,话匣一开,别扭渐去,低头道:“多年未见,先生没怎么变,袁祐……我家老爷却无先生的本领,也是我不好,照顾得不周全。天可怜见,让我夫妻俩又寻到了先生,望先生……袁祐他……”眼眶一红,倔强地咬唇抿嘴,硬撑着不在众人面前掉泪,这模样竟倍添丽色,令人心痒难搔。

——果然是他!

本朝名臣袁祐袁大人致仕多年,如今便没六十也五十好几了,犹有如此风采,廿年前意气风发时,娶得虞龙雪这般尤物嫩妻实不意外。毕竟“健南先生”如雷贯耳,下里老妪亦知,也是《说巡北》里的传奇人物。

应风色在心里叹了口气,正式向童年遗憾作别,却听那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笑道:“阿妍乖。姨父给你介绍,这位乃是当世奇人,若其有意,大名传遍天下不过反掌事耳。锥囊之才而欲无名,才是最不容易。”

郎中苦笑摇手。

“承休兄这般取笑,令嫒会当真的。”

“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,唯先生耳。此乃肺腑之言,如何能说是取笑?”

袁健南走到妻子身畔,悄悄握住她的手,虞龙雪心情平复,抿住笑意,与丈夫并肩而立。牵挂既去,袁健南越发疏朗自在,将宝爱的外甥女牵到那郎中面前,和声正色道:

“坊间虽有‘藏林先生’一说,然而先生不露姓字、潜心杏林的高远志向,我等不可轻之慢之。你随姨父和姨娘,也喊‘先生’即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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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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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七折





藏叶于林

金甲犹雪




这场错认妖女的风波,就在旧友相叙间落幕,当然对白挨了一记、全场唯一见红的应风色来说,不能算是太圆满。

被称为“藏林先生”的燕髭郎中替他把了脉,于肩胸胳膊间一阵推捋,闷郁顿消,说不出的身轻体健,不由心惊:“当真是好厉害的手法!”收起质疑,确定他就是评书中的那位奇人——

藏林先生也是《说巡北》里的人物,应风色当年特别喜欢他。





这类微服出巡或开国打天下的题材,一定会有军师型的角色,如“龙蟠”萧谏纸、“凤翥”陶元峥就是最典型的例子。

前者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是奇谋纷呈智计无双,还能仗剑杀敌,有一身高明武功;至于搭七星台执桃木剑,步罡踏斗,唤雨呼风,火攻水攻土攻兽攻……全难不倒太祖武皇帝的首席军师、从龙大功臣,有萧先生就是稳,怎么都输不了。

陶元峥则是辩才无碍、学富五车的儒者,能一眼识破贪官污吏的心思,揭发阴谋反掌间事耳,还能出谋划策解决水旱涝灾、百姓流离失所这类的大难题,就差额头没刺上“治世能臣”四字。

藏林先生和他们不一样,是应风色最喜欢的类型,逼格之高简直是突破天际。

他在《说巡北》出现的次数不多,也非郎中形象,多是游方相士或占卜摊主,登场必口占一诗曰“告太平”,通常是恶霸欺负民女,或顺庆爷一行遇险的时候。

面对眼前不知死活的坏蛋,藏林先生吟哦完毕随手一摇签筒,抖出一支占签,上头说“剥床以足”,对手就会莫名其妙断脚;说“鸟焚其巢”,便沾火星自焚;若说是“羝羊触藩”,多半挂于篱笆或某处动弹不得……这已经超脱武学的范畴,活脱脱便是妖法仙术。

萧大军师改变天象还得登坛作法,先生只需于无人处——通常是城外旷野某丘顶,说书人必以“云垂天倾,如听其请”二句定场——挥动布招,立即风云变幻;几次移山倒海逆转战局的经典画外,都有藏林先生悠然行吟的身影,暗示观众谁才是关键时刻推了世局一把的那个人。

而此人也是整部《说巡北》中,最早称顺庆爷有皇命在身者。

面对板起脸来斥其居心的定王,神秘相士总是不厌其烦地要他负起拯救黎民的责任,于一次次飘然远去间,吟出对顺庆爷的天命期许和治世想像,折服顺庆爷身边那些原本质疑他的要角们,得到书中之人“先生隐叶于林,乃真大隐也”的至高评价。

这样的角色不是军师,做不得文武臣僚,而是天使——上苍派来宣达主角天命的使者。他的话就是天意,无所不能却不可过度干涉,只能默默引导;主角功成之日,便是他归返星位之时,比什么万军大将、神机军师都要厉害百倍。

应风色和龙大方开始认真读诗背诗,全是因为他。

自从知道“泼天风”最终没能嫁给顺庆爷做皇后,顿时失去了对主人公的代入感,横刀夺爱的袁贱男更是没人肯扮,不如做神仙罢!藏林先生多神气,占诗退敌又不用烦恼红颜绿树头,这才叫世间高人!

只是万没料到,本人是生作这副模样。

说是“初老”,应风色其实无法断定藏林先生多大年纪,袁健南对他自称“小弟”,那是将届耳顺了,然而燕髭男子眸光烁亮,指掌有力,举手投足从容稳健,要不是穿着儒服长褙子,兼且髭眉之末微带星霜,颇见风尘,说四十多近五十也没问题。

此等健壮来自养生有道,而非武功修为,证据之一就是他为应风色推血过宫时未使内力,这对医武合修之人如莫婷来说并不合理,徒然事倍功半。且他掌心里的茧子也不是练兵器掌法所生的模样,更像劳动所致。

应风色早过了崇拜星君下凡的天命使者的年纪,“藏林先生连武功都不会”不致使他失望。拥有洞穿世局之能的无名医者,毋宁更令人欣赏。

何况藏林虽不甚起眼,落坐板凳推拿时,不知为何予人一种龙盘虎踞似的气派威严,仿佛惯受仰望,随意一坐便是峰顶是核心,致令蓬荜莹然,分映其辉。

“……多年不见,严兄宝刀未老,仍是这般烈如焰,冷如冰。”藏林先生喃喃道,虞龙雪面露忧色,却被丈夫按住手掌,欲言又止。袁健南转头道:“小兄弟伤得重不重?若须名贵药材救治,我夫妇俩定负责到底,先生尽管吩咐。”

藏林先生回过神,笑着摇摇头。

“这小子壮如牛似,再挨两下也没事,用不上什么金贵药材。”指节棱凸的瘦长大手一拍少年的胳膊,笑道:“去厨房喝上两大碗水,慢慢喝,不要急,但得喝足。阿豫你瞧他喝,莫喝少了。”黑襦少女点点头,领着应风色同往厨下。

茅屋甚小,隔着吊帘仍能清楚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。

藏林先生问道:“他还作恶梦么?”应见袁氏夫妇点头,接着又问:“多久一次?”袁健南苦笑:“不方便问,任公很少同人说话。是了,阿妍,任伯跟你说过他作梦的事么?”阿妍似是一愣,也说没有。

应风色暗忖道:“原来‘任伯’姓严,那就未必是任姓之任了,也可能是同音别字。”众人进屋后便没见那持旱烟的跛脚小老头,既知此人本领极大,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也不奇怪。

他端着海碗伸长耳朵,边喝边听。

袁健南久病缠身,连他都看得出,虞龙雪自是千方百计想把救命菩萨请回家,替袁祐去疾延寿。谁知俩老男人打开话匣,一路从江湖聊到朝堂,聊得酣畅淋漓,简直是重逢恨晚;藏林不望闻问切还罢了,袁健南自己居然也绝口不提治病之事,急得妻子如热锅蚂蚁,想打断又没胆子,坐立难安。

应风色望出帘隙,虞龙雪恰好侧身以对,又显出不同于原本“苗条修长”印象的别样风情:腰肢仍是少女般薄薄一圈,连坐着也未见余赘,已逾而立之年的胸乳屁股却甚丰满,透着妇人的丰熟韵味。硬料的裙筒全压不住坐姿屈起的、结实的大腿肌,裙布浮出润滑如水的修长曲线。

她脸小而颔尖,腮帮骨锐如刀削,是天生显瘦、甚至该担心太瘦,以致稍嫌孤寒的程度——这点阿妍才是恰到好处,巧致的完美瓜子脸蛋秾纤合度,难再增减分毫。

但岁月补起了虞龙雪的小小缺陷,紧俏的腮颔线条仍在,却添了几分肉感,肌光柔润,不经意透出养尊处优的贵气,随着观者的视角转移,不住在少女、女郎和轻熟美妇间恣意变化,魅力岂只增加三倍?怎么都看不腻,处处有惊喜。

她年少时肯定没这么迷人,应风色忍不住想。

再老一些,年月添上的盈润娇腴消耗殆尽了,她天生的瘦底子无从修饰,便会显出棱峭,变成干瘪瘪的老大娘罢?现在是她最好的时候。

但虞龙雪也不像会担心这种事的样子。

她今日出门前肯定没想到须与人动武,故未掖衣束腕,应风色见她取下枚精钢扳指,连铁胎弓一并交给从人,大袖中偶尔露出半截藕臂,精瘦得无半点膏腴,全是牛筋索似的肌束;明明肤莹赛雪,线条却如钢片般紧绷,这是外门筋力练到了头所致,难怪开弓若磐石。

那弓分量甚沉,应非木竹镶铁的铁脊弓,而是全铁弓身的铁胎弓,拉满须得两臂十石以上的气力。上下两端设有套筒机簧,解去弓弦后可装上短刀,当作长兵器使。

韩雪色转述阿妍之语,说姨娘“精擅弓刀”,应风色本以为是弓箭朴刀两种兵器,殊不知“弓刀”乃指一物,是铁弓两头嵌刀而成,看来虞龙雪自认刀法高于箭艺,才对外甥女如是说。

应风色不知道的是:虞龙雪并非以一介女侠投入定王幕府,她出身的朔州虞氏是自金貔朝以来的北关贵族,论家系还在东海独孤氏之上,只是今时不比往日,到她父亲虞戡虞世平,就是北关护军府一介护军,空有家名,而无权柄。

须知央土之外,四道名义上由臬台司衙门领政,以经略使为父母官;护军府领兵,由护军使指挥,又称护军将军。俟置四镇总制,许与其便宜行事后,经略使和护军使便形同虚设,成了仰四镇将军鼻息的哈巴狗,连充朝廷耳目都难,沦为废物摆设。

至碧蟾朝澹台氏亡于异族铁蹄,帝国中枢的白玉京径从地图上消失,虞戡和其他北地贵族一样,第一时间抛弃了陷于混乱的体制,连夜赶回朔州老家,征兵闭城以待风云之变。

换句话说,虞龙雪不仅不是助顺庆爷对抗北藩的正义伙伴,根本就是藩镇的女儿。

北关诸藩与独孤容谈好条件,双方合演一出征北大戏,让定王掌握军队置于北进要冲,独孤容的棋顿时便活了。要不是遇上旃州的浑邪乞恶那疯子,连人都不用死,大伙儿走走过场、虚张声势,静待东风来时同享富贵,岂不乐哉?

或做为结盟之质,更可能虞戡对闺女的品貌深具信心,把这么朵娇花押在了独孤容处,指不定能弄个国丈来做……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思。岂料独孤容于女色上很能把持,一世人死守个小陶后,靠女儿上位眼看是没戏了,后头改押的袁健南又被陶元峥斗出平望,老护军竹篮打水两头空,最终郁郁而逝。

编《说巡北》话本的人,把这些巧妙地绕了进去,藏得若有似无。

应风色童年时,一心认为红衣女侠“泼天风”最后会嫁给顺庆爷,或许不是出于小孩的天真误区,不管虞龙雪本人有无这份心思,时人多少是看出虞戡的辛苦盘算,不无讽刺的意味在内。

或许连虞戡也没料到,自家的漂亮闺女并没有身为缔盟献礼的自觉,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大自己十八岁、便做父亲也使得的老书虫,愿随他放下功名利禄,从新王朝的心脏一路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东海,高挂弓刀、柴米油盐,只为他的余生操心烦恼,无日无之。

袁健南日益衰弱的身子骨,甚至没法给她个孩子,枉费了新婚的头几年,那夜夜燃尽红烛不肯歇的缱绻恩爱。

应风色欣赏着美妇惹人怜爱的焦虑不安,小口小口喝完了两大海碗的水,心想若回到屋里,始终是有人要问自己的来历的。正没区处,一缕鲜香钻入鼻腔,灵光闪现,在灶前瞧了柴火,揭开喀喀滚颤的瓦釜盖,顿时满室肉香,中人欲醉,连屋外的飞燕卫和袁府从人都起骚动,远近一片嗡嗡低语。

简豫首当其冲,瞠大杏眸——这会儿可不像凤片糕了——露出像孩子般单纯的惊讶和向往,骨碌一响,雪颈间如滑鸽蛋,生生咽了口馋涎,连贪婪都无比纯粹。

应风色舀了小半碗乳色热汤递给她。“别烫着了。”就着杓里的残汤吹凉了一尝,险把舌头也吞下去。

这……这也太鲜了吧!能是我做的?

五五开的咸肉与鲜肉在炖煮的过程中彼此融合,却又相互激荡碰撞。去岁立春以前腌制的咸蹄膀将肉的鲜味完全浓缩,生出腊香,凝炼已极的荤脂甘美透过热汤柴火,被鲜笋和鲜肉“借”了过去,借以褪掉青涩,留下鲜甜;咸肉发酵风干的厚重粗猛,则透过新肉嫩笋调和锉磨,滋味变得更可口亲人。

鲜肉的部分,冒牌货叔叔特别让他买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腩,而不用排骨,正为熬出脂肪的甘甜。此间之笋比不上峒州,且春笋时节已近尾声,索性不以小火煨清汤,而以猛火取奶汤,要的是浓鲜重味,喝得人脾酥胃爽。

“你觉得这已经很好喝了,对罢?”简豫一个劲点头。“错。今儿喝剩的汤滤净搁一夜,明儿再加只老母鸡、几枚豆腐皮筋儿,煨好之后拿来烫娃娃菜,那才叫一个销魂——”

“喂喂,别当着客人的面说菜啊。”

帘外传来藏林先生的笑骂。

“还不赶紧端将出来,打上几碗给贵客尝尝?”

“……那就没得剩了。”他听见简豫小声道,虽仍无甚表情,声音里却有满满的不豫,手肘轻碰了碰她的肩膊,眨眼低道:“我再给你煮过更好的。”少女才露出笑容。

这道“峒州山笋”威力无匹,包含阿妍在内,人人都添了第二碗,果然没能留到翌日加老母鸡百叶结煨娃娃菜。应风色替众人舀汤递碗,殷勤接待,除了适才略尝过杓底的汤汁之外,屋里只有他一人没能吃上。

“我尝第一口时,便见小兄弟没添自己的份。”袁健南搁下调羹,忽然叹息:

“本想着该留些给主人才是,岂料连尽两碗,难以自制。小兄弟的烹调技艺之佳妙,竟能直指人心的自私贪婪,实令我惭愧万分。”

应风色笑道:“画师作画,儒者著书,都不是为了将书画藏在家中欣赏,画家的审美和大儒的学问早已在他们心中,着落外物,乃飨世人,厨子也是一样。贵客品尝菜肴,我尝的却是诸位细辨滋味、心满意足的模样,此亦十分饱足,大人毋须介怀。”

袁健南甚异之,打量他几眼,抚须微笑:“先生门下,果无虚士!小兄弟怎么称呼?”应风色还未答腔,居然是简豫抢白:“他是我弟弟,叫阿净。”说完垂敛眼帘,又恢复成原先那副淡漠空灵、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神气,完全不担心藏林先生拆台。

初老郎中怡然道:“家教不严,让贤伉俪笑话了。阿净,你将碗筷收拾下,阿豫给客人重新沏壶茶。”随口圆了少女扯的谎,转对虞龙雪:

“夫人勿忧,你让人在落脚处备一只大桶,贮满后能容成年男子盘坐其中,水面不能低于锁骨。待我拾掇好药材,便即前往,不敢说药到病除,怎么也要让承休兄更舒泰些。”虞龙雪又惊又喜,一时说不出话来,忽起身敛衽,袅娜屈膝,藏林先生赶紧离座相扶,不肯受妇人大礼;见她眼眶又红,笑道:

“袁夫人当真转了性子,我可不记得你从前这么爱哭啊。”虞龙雪破涕为笑,任阿妍挽着重新落座。桌底,袁健南握住了爱妻凉透的小手,瞧着她的眼神爱怜横溢,柔声道:“痴儿!相交多年,先生岂能弃我于不顾?跟孩子似的。”虞龙雪狠狠瞪他一眼:“是,我白痴行不?就你聪明!”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瞧夫君的眼神如释重负,又似隔世重遇,自此不再无依。

要不多时,她派往东溪县治根潭——此亦县衙所在——报讯的快马返回,又让往落脚处打点。东溪知县成冶云稍早接获消息,说玉鉴飞出现在东溪镇,袁夫人正欲出手,恐走脱了妖人,让知县大人点齐皂快,速速来援。

成冶云除袁氏夫妻外,另找了“有力人士”来助拳,毕竟江湖事江湖了,只可惜强援未至。

这位年轻县令不是胆小怕事的主儿,点了马快弓手,召集民壮赶来;与虞龙雪遣去根潭通知“弄错了”的快马相遇时,大队正到中途。

根潭县衙的胥吏大表不满,却遭县太爷斥责,说没生事端是最好,认错总比捉错或放错强,身在公门,岂有嫌出勤麻烦的道理?众人才没敢再啰唣。

袁氏夫妇本隐居于阳庭县,受成冶云之托才至此间,一面追查妖女行迹,另一方面也是听说根潭附近的东溪镇、江沄村一带,似有位不露姓名的神医,疑是阔别已久的藏林先生,正好两件事一起办。

藏林先生挑明了说要医治袁健南,虞龙雪心上的大石总算落地,始有了说笑的闲心,见简豫个头虽娇小,但背影婀娜有致,可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,似笑非笑:“若有喜酒喝,先生可别忘了我夫妻俩。”

袁健南见她一欢喜便口无遮拦,蹙眉道:“雪儿不可胡说八道。”

虞龙雪哼道:“就你能娶嫩妻,旁人便娶不得么?先生高才,换我也肯嫁。”

藏林先生连忙摇手。“喂喂,贤伉俪放火不妨,莫殃及池鱼啊。故人之后,托我照拂,略尽棉薄而已,好在这两个孩子都很乖,没怎么让我费心。”

虞龙雪眉山飞挑,一声“啊”拖得又弯又长,像是在说“原来你没发现哪”,笑得不怀好意,见丈夫欲言又止,索性先发制人,娇娇地横他一眼,哪有半点像坐三望四的妇人?活脱脱一刁蛮骄纵的鬼灵精少女,就连紧挨着她坐的阿妍都比这位姨娘成熟稳重。

瞎子都看得出名唤“简豫”的奇特少女,对先生满怀孺慕之情,应是藏林先生心怀如朗月,兼且老少年纪悬殊,根本没往这头想,居然浑然不觉。袁健南何等眼色,自也瞧得明白,觉得还是不戳破为好,无奈娇妻就是个好事的,哪壶不开就偏提哪壶,未肯轻饶。

阿妍察言观色,接口道:“姨父姨娘,我与阿豫姐姐格外投缘,不敢说学医,若先生不嫌我蠢笨,我想多盘桓些时日,学点帮姨父调养身子的法门,望三位尊长允可。”整襟起身,盈盈拜倒,瞧着很有些决心。

袁健南正愁不能引开话题,暗赞阿妍玲珑心窍,抚须道:

“医道是大学问,没有个三年五载的苦功,连门都摸不到。然而学医不只是学艺,也是学不忍人、无分别心,这点于你将来的路途却有大用,就是怕太叨扰先生了。”没说可也没说不可,无论藏林先生答不答应,都还留有一语翻盘的余裕,袁大学士于官场漩流中全退,虽被斗出京城,始终未失皇眷,其来有自。

但虞龙雪更了解阿妍,这孩子不是不体贴不孝顺,只是心气浮躁,骨子里同男孩一样好玩好动,半刻不得闲。这瞧着就不舒适的破茅屋里,定有别样物事吸引了她,才有此提议。

她不是没疑心过高大俊俏、名唤“阿净”的少年,但他怎么说也是毛族,阿妍还没顽皮到分不清轻重的地步。真有可能是与那黑襦少女阿豫一见投缘,又贪图有“峒州山笋”那样的好汤好菜,才愿意忍受这猪窝也似的腌臜地。听丈夫四两拨千斤,心念微动,笑着接过话头:

“哎呀,何必如此麻烦?我们在根潭有两幢大屋,宽敞得紧,先生与二位小朋友不如同去,围桌吃饭才热闹。”

阿妍只想韩雪色长在身畔,有先生作护身符,料想姨娘不致动刀伤人。根潭的落脚处虽不咋地,总比这里强,乐见事态发展,未露出失望的神情,眸光闪闪,一副颇赞同的模样。

虞龙雪稍稍放心。看来同阿净无关,是有了手帕交,不是想避姨父姨娘的眼。

藏林先生见三人目光全集中到自己身上,垂眸片刻,含笑摇头。

“非是我不知好歹,拒绝夫人好意,而是承休兄所需诸物之中,有一味‘鲤沉草’生于附近水域,非新采者不能用;而浸泡承休兄之水,须取自潭底的静流处,古书中管叫‘龙渊水’的便是,方圆百里之内仅根潭才有,佐药非它不可。依夫人看,是移动满桶的水方便,还是移动水草方便?”

这还真不需要争辩,三岁孺子亦能轻易做出选择。

虞龙雪识趣的闭嘴,转向良人,袁健南沉吟未久,正色道:“先生若不嫌阿妍碍事,准备药材的当儿,我便将她寄于此间,多多聆听先生教诲,想来日后必有大用处。

“但我内人的姐姐只留下这点骨血,我二人于她临终之际对天发誓,阿妍出阁前定要护她周全。妖女玉鉴飞近日重出,盘桓左近,恐伤我夫妻血誓,先生若不介意,小弟想请人公就近保护,才得心安。”

藏林先生道:“如此甚好,我让阿豫拾掇间空房备着。严兄若愿一谈,或有什么苗头,能治好他多年梦魇的毛病,一举两得。”

这回轮到袁健南苦笑了。

“人公素不爱与人同室,他武功出神入化,便就近保护,也未必现身人前。先生医者胸襟,小弟十分感佩,只恐先生失望,这才提醒一二,请先生万勿介意。”

藏林先生摇头。“那也是个人缘法,承休兄毋须萦怀。”思索片刻,又道:

“东溪知县成冶云,还算是个好官,但太过进取,是好处也是坏处,贤伉俪莫与他走得太近为好。”

袁健南知先生嫉恶如仇,成冶云这年轻人若真有劣迹,不会得到“好官”二字评价,先生的提点,怕是更近于心性一类,沉吟道:“小弟倒没觉他像是好钻营的模样。”虞龙雪蔑笑:“那是人家不拍你马屁,怎知他不拍别个?县衙后头那几间好房子,怕就是留来‘进取’之用,轮得到你袁大学士安生落脚?”

她自到根潭,便对成冶云颇为不满。

那厮来阳庭时姿态甚软,瞧着也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、夸夸其谈的无用书生,她才勉强答应,让袁祐拖着病体走一趟。但她家相公的病,成冶云是亲眼见过的,根潭镇又不是什么七荒八僻的贫穷乡间,成冶云给她们安排的地方却称不上舒适,显是扣着资源,等后头真正的救星到来。

虞龙雪是为人妻、为人母的这十年间收敛了性情,换作过往,肯定堵在那“救星”前来的半路上,教他们吹吹刮透旃州战场的泼天血风。难得先生也瞧成冶云不顺眼,还不往死里挤兑?

大事议定,其后都是话家常。袁氏夫妇又留了半个时辰,算一算根潭那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,这才起身告辞。藏林先生与袁健南亲热携手,一如来时,直送到集市外;阿妍则止步于柴门之前,挥手目送姨父姨母行远。

“你……为什么要帮我们?”她问黑襦少女。

简豫空淡淡的眸光自她二人脸上扫过。“你喜欢他,他也欢喜你对不?是你姨娘……不,是世人不许。它们说这样不行,是不可以的;无论你多欢喜他,你们始终都不能成,是也不是?”

阿妍猝不及防,听她单刀直入说“你喜欢他”时本有些害羞,谁知越听越是严肃。她对韩雪色的喜欢,没有到愿意为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地步,没想到简豫的“好意”如许沉重,犹豫一会儿才道:“差……差不多罢?应该是这样。”

简豫凝视着她。

“我最痛恨这种事。”黑襦少女道:“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,关世人什么事?我就为这个帮你们。在这儿,没有人能拿这事为难你们。”说完便径入屋里。

应风色与阿妍对望一眼,总觉头皮发麻,这话从恁娇小的少女口中吐出,带着断金碎玉般的决绝,仿佛剑出无悔,但凡二人情意有变,便要受她制裁一般,不晓得是该开心还是该害怕;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见对方表情实在太怪,“噗”的一声齐齐笑出,直欲打跌。

“你们俩倒挺般配,一般的奇怪。”简豫下了结论。

奇……只不想被你说啊!有比你更怪的么?应风色又气又好笑,猩猩似的猛捶胸口,突然肋间一陷,吸不进半点空气,眼前金星直冒,膝弯倏软。

回神只觉周身阴凉,倚墙坐在屋里的板凳上,身畔阿妍欢叫道:

“醒了……先生,他醒过来啦!您快来瞧瞧!”

“好了阿妍,你让开些。”是藏林先生那令人安心的沉稳嗓音:

“……阿豫!”

“是。”少女语声方落,眼前乌影一晃,幽香袭面,挟着狞锐劲风。他本能叉臂护住要害,简豫白生生的柔荑却贯入一绞,如玉筷拨钢棍,硬生生将直逼她大腿粗细的男儿双臂荡开。

应风色诧而不乱,正欲以“红尘四合手”相应,岂料一抬臂胸口便痛如万针攒刺,寒气直窜颅底,似欲破脑,瘫软间被简豫连消带打,玉掌啪啪啪拍击膻中、期门、天池、中府各穴,应风色背脊一挺,仰头吐出一口寒气;余光所及,赫见板凳上结起薄霜,竟是适才落手处。

大惊下喉头倏甜,连呕出两口黑血,第三口血色殷红,积郁才彻底袪除。

藏林先生拂去薄霜,随意落座,在他前胸后背按几下,应风色咳嗽渐止,勉力道:“先……先生……我……这是……”

“你是命大。”初老医者替他按摩背心,怡然笑道:

“中这掌‘雷鼓动山川’而不死,传将出去,够你在江湖上横着走了。回去问你家长老,三十年前名满北域的猿臂飞燕门第一高手、人称‘醉和金甲舞,大雪满弓刀’的严人畏,手下留过活口不?敢救治他的对头,他连大夫都杀!让我摊上这个大麻烦,你是不是该好生交待来此的目的,韩宫主?”





第百零八折





公调鼎鼐

风箫棹月




陡地被评书里掌天命、知未来的绝世高人叫破身份,应风色不及悚然,已开始犹豫:是该否认到底好呢,还是爽快认了,搏个好印象?藏林毫无疑问是聪明人,聪明人不喜欢被当成笨蛋。

相较于此,就连“理应死于虞龙雪之手的猿臂飞燕门叛徒严人畏,不但人还活着,且被袁氏夫妇藏匿起来,以青衣仆从的身份保护阿妍”这般猛料,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。

他不知是哪里漏了馅儿,但就算藏林先生见过韩雪色而韩雪色并不知晓,应风色也不意外,况且还有阿妍。听阿雪的身份被喊破,她虽未出声,一霎间露出的讶色也难自圆其说,只简豫一愣,歪着精致的小脸道:

“阿净不就是阿净么?还能是哪个?”

阿妍心底颇有些哭笑不得:“你说他是还真是了啊。”

藏林先生见毛族少年不语,似也不在意,怡然吟哦。

“屏迹还应识是非,却忧蓝玉又光辉——”

“……行了,行了。”应风色赶紧摇手,起身抱拳,长揖到地:

“正是区区,先生饶命。”

“这么干脆?”初老的医者以大拇指轻刮下颔戟髭,沙沙作响间,神情饶富兴致。“不多挣扎一会儿,年轻人朝气不够啊。”

“我是听《说巡北》长大的,从前最喜欢先生‘告太平’的段子。”应风色苦笑:“实不想死于签诗谶语,还请先生高抬贵手……不,是贵口,莫与小子一般见识。”

藏林先生哈哈大笑。阿妍与简豫莫名其妙,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听不懂两人一来一往,净说什么高来高去的江湖黑话。

“莫道阳庭已无仙,虎作龙吟腾上天!有趣,真有趣!”半晌收了笑声,面上笑意不减,转对二姝道:“阿豫,带阿妍到后头拣药,就按鲤沉龙渊的方子,让阿妍记住药材之名、放置的地方等,明儿教她自个儿拣。”

就算是简豫,也罕见他如此意兴遄飞,诧得挑眉,仍领阿妍穿过厨下,朝后院一座比狗屋稍大、看似蜂房或腊肉间的四方木构行去,看来便是存放药材处。适才应风色急急奔出,竟未留意到有这么个奇特的小库房。

他不是没考虑过藏林先生此举,是把阿妍押作人质的可能性——瞎子都看得出简豫起码在气势上,毫不逊于化名“任伯”的北域高手严人畏,即使有他潜伏在附近暗中保护,也不能忽视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杀伤力。

反正己方尽处劣势,情况也不能再坏了,应风色赌的是某个合理的假设。

以谶语降伏敌手,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,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,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,要嘛就是身边有高人保护……譬如简豫的父亲或师父,少女继承高人的衣钵,才有这般凛冽精纯的杀气。

若后者为真,一旦屋内有事,领着阿妍去后进的简豫,还须提防暗处的严人畏出手,只凭身无武功的藏林先生,是留不住应风色的;向郎中示弱换取两人独处,正是为了支开保护他的黑襦少女,致令“谶语”无效。

“……你的大胆近乎鲁莽,孤注一掷,这是赌徒的性格了。”藏林先生含笑抬眸,淡然道:“难道你没想过,万一我的人身安全,不是建立在‘由旁人保护’这点上头,你耍弄的这些个心机,或将触怒一个原本对你尚称友善的陌生人么?”

应风色也笑了。“我料此等‘心机’,须瞒不过先生。大匠面前弄斧头,是想让先生知晓,小子就这点微末道行,玩不出花儿来,非先生之敌;此诚偶遇,别无企图。至于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一事,小子决计不会多口,先生放心。”

藏林先生回望着他。视界里倏忽一白,应风色颅底生疼,像被两枚利箭穿透眼窝,回神惊出一背汗浃;对面的初老医者叠掌含笑,正等他解释清楚,莫说视线杀人,就连凌厉些的眼神也无,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,从容自若。

(难道……是我的错觉?)

应风色定了定神,才道:“我在镇上住了几个月,不算熟稔,就是个外地人,但连我这样的外地人都知道,镇上只有位女大夫。她口碑不算好,就算治好了病,病人和家属也避之唯恐不及,而上门求医的就没断过。

“这代表附近没有好大夫。即使谣传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,一天到晚吓哭小孩,还有夺取男子阳寿这种充满恶意的污蔑,生了病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找她。既如此,袁氏夫妇如何能得到消息,说东溪镇上有神医?只能认为,是有人刻意引导所致。”一指后院的方向:

“我对医药涉猎有限,不曾听说有‘鲤沉草’这味药材。东溪镇怎么看都不像有药圃,遑论高山深林出产的野生药草;依‘新采’二字推断,我以为鲤沉草应是‘鲤沉藻’,乃是水草。这么一来,在河川汇流的东溪镇或江沄村一带能采集,也就合情合理。

“我瞧院里那座木构,像熏制或风干鱼肉蔬果之用,处理水藻以入药,或也是一门用途。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妇必至,岂能事先炮制?”

“以毛族来说,”藏林先生拊掌大笑。“你倒是挺懂水边事的。”

“我六岁就离家了。”应风色淡道:“除了这副改不了的皮囊,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并无太多相似处。”

“动机呢?”初老医者含笑挑眉,像是面对得意门生,抛出了一道足够困难、但其实衷心希望他能应答如流的题目。“袁健南重病在身,只要我登门拜访,任何时候都是他夫妇俩的座上宾,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?”

“……因为同样的错误,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。”

虽只一瞬,但应风色清楚看见笑容凝结在藏林先生那波澜不惊的瘦脸上,及时抑住“骨碌!”猛咽唾沫的冲动,调匀呼吸,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紧张;按照脚本,把话头绕开了说。

“诚如小子先前所言,我打小就喜欢《说巡北》,我风云峡的韦太师叔爱听评书,每回听总不忘带上我。这套评书的主角,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顺庆爷,但只有主角英明神武、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听,没人喜欢,只怕流传不广,如何替圣天子涂脂抹粉?只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够出彩,才能留得住客人。

“而《说巡北》的配角可说是脍炙人口,顺庆爷身边的文胆袁健南,武功高强的侍卫苗子轩,还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‘泼天风’虞龙雪……说是这些出彩的配角帮忙撑起了整套《说巡北》,绝非溢美而已。直到长大成人,我才发现一个问题:顺庆爷最终是登基做天子了,这些人又到哪儿去了呢?

“虞龙雪嫁给袁健南,这算是结局不错的了;袁健南以大学士致仕,理由是生了重病,但我听说平望那厢陶相的身子也没多好,说到底,是政争失败,被斗出京城了罢?

“至于那苗骞苗子轩,有一说受封御前带刀侍卫,也有说成了带兵将军的,但后来怎么了却是不曾听闻,忽然便消失踪影也似。我韦太师叔说那厮下场不好,穷困潦倒,死于平望某个不知名的腌臜暗巷,连尸首都不晓得有人收埋否。

“先生瞧,这些被编进了评书里、确有其人的配角们,最后都没有好收场。”

藏林先生罕见地一怔,旋即失笑。

“你该不是要说,因为他们抢了顺庆爷的风采,这才招了帝王之忌,轻则逐出京城,重则身死收场?”

“先生恰恰说反了。正是因为这些人既不能用、也不许旁人用,唯恐有人装傻或是真不明白,才把他们编进《说巡北》里,这样一来,就是是白痴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。”应风色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

“《说巡北》乍看是定王征讨北关诸藩,使其顺服的故事,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,所谓‘北伐’更多的是文斗,是台面下的谈判交易、合纵连横,顺庆爷和北关诸藩未必是敌,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边。袁健南、虞龙雪也好,苗子轩也罢,都在这场台面下的战争里出了力,不只降伏藩镇,更有可能是夺权。”

涉入过深、甚至可能直接参与了对藩镇的拉拢密议,让它们与定王表面相争,实则扈从响应的袁健南,以及担任中间人角色的虞龙雪,在事成之后都被排除到了权力核心之外。尽管圣天子对袁氏夫妇仍恩宠有加,但他们已不适合出现在天子身边,以免引人非议。

而不懂得明哲保身、夹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轩,则落了个潦倒而死的收场——也可能是他替圣天子做的事更肮脏龌龊,兔死狗烹,本来就不会有好下场。

自从发现藏林先生不是虚构人物之后,应风色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。

《说巡北》是基于现实的歪曲和变造,譬如:北伐确实是有的,但目标并非是诸藩,而是定王以此为借口拥兵逗留北关,等待朝廷发生巨变;虞龙雪这人确实是有的,但并不是对抗藩镇的仗义女侠,而是占据朔州的虞戡之女,她和严人畏的决战或许不是清理门户,而是朔州虞氏与定王军联合起来,对旃州“白狼王”浑邪乞恶发动战争的结果和余波。

以苍天敕命之姿现身、暗助顺庆爷的藏林,又是何种真相的变造和歪曲?

“造王者。”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仿佛穿透时间涡流,回到云垂风咆的旷野丘顶,凝视着向天伸臂、衣袂猎扬的高人隐士。

“这就是先生在评书中真正扮演的角色,而且成功了。依先生的妙策,本与皇位无缘的顺庆爷,终于等到了他的风云之变,自北关率军凯旋,黄袍加身;论功行赏,先生自是第一功臣。但顺庆爷不知是恐惧先生之能,抑或太想留下圣君的万世名声,欲抹去这些见不得光的过往,非但不敢重用先生,反而想出《说巡北》的法子,以评书将这些个不能再用的人,锢而废之。

“自此之后,若有谁打着‘藏林先生’的旗号活动,只会被认为是招摇撞骗的郎中。袁大人以为先生急流勇退,刻意深藏,殊不知是圣天子赶尽杀绝,以假托神仙之说,毁去先生令名,使造王圣手难以致用。”

啪、啪、啪,清脆的击掌声回荡于斗室间。

“精彩。”藏林先生露齿一笑,垂眸摇头。“陶元峥把你弄到奇宫,不知是幸或不幸。小小年纪早慧如斯,若留于峻阳府内,有机会平安长成的话,韩嵩就要伤脑筋了。”

“先生言重。”

“且慢得意。”藏林悠然道:

“就算你所言为真,袁健南失势多年,寻他何用?圣上对袁氏恩眷有加,在于他识时务、知进退,无欲无争;袁健南一旦改变态度,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。就算治好他的病,袁氏夫妇也不会是青云进路,我图什么?”

“阿妍。”

应风色耸耸肩,故作轻巧。

“我俩今日出现在此,虽是巧合,毕竟与先生盘算相去不远,便无错认玉鉴飞事,近日内袁氏夫妇也会打听到先生隐居于此,带阿妍登门拜访。

“顺庆爷不用先生,在于知先生之能,这份肯定伴随着恐惧,烙于心中,无从改变。先生要的是张白纸,从未来的太子妃身上着手,确是妙着;让阿妍信赖的姨父姨母领着她寻到先生,比先生不请自来更好——小子是这样想的。”

藏林先生单手抱胸,右手大拇指“啪嚓啪嚓”地刮着颔底硬髭,似笑非笑,半晌才摇了摇头。“挑小女孩下手……你把我想得是够卑鄙了,但这确是着好棋。有趣,有趣!”眼中迸出锐芒,很难说是饶富兴致或气势凌人;仅仅是这般对视,应风色已浑身发毛,不是杀气具现的凛冽,而是被看透了似的、浑无依侍的无助和徬徨。

就在这一刹那间,他强烈体会到“绝望”二字的真义,远甚于右臂被断、匕首捅腹的那个血色之夜。

连对死亡的恐惧,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视,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响。

(难道……是我看走了眼,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么?)

“帝阙笙歌自便休,何辜遍野泣声愁?闻君造得真皇日,棹月风箫听夜流!”

藏林先生击节唱罢,斜乜少年道:“便是造王之人,此际天命也不在我了,你是没见过前朝覆灭之际,那千里哀鸿的模样,谁都不想再来一回。真要说,此际庙堂虽定于一尊,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,我若是造王者,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?眼前就有现成的。”

——来了!

虽然事情如预想般发展,令应风色颇不是滋味,但总比失控、甚至危急生命来得好,忙不迭地装出手足无措的模样。

“先生这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小子不明所以。”

藏林先生轻抚燕髭,呵呵笑道:“奇宫之主,便是龙庭山的帝王。鳞族封山自治,四百年来如国中之国,历朝皆不敢伸手进去,唯恐搅乱一池春水,引出沉睡的蛟龙。

“只陶元峥不知死活,把你个毛孩子弄上山,料想活不过一年半载,届时引动东海西山世仇反目,朝廷便有了见缝插针的机会。光是你能够活到现在,实已出乎各方意料,说有皇者之命,应该不算太没道理。身为一名成功的造王者,与其将心思花在独孤容那不成材的儿子身上,我以为韩宫主才是值得投资的奇货。”

成功的造王者,不会杀害潜在的押注标的。

绕了老大圈子,应风色终于听见警报解除的关键字,如聆仙纶般,忍不住放松了紧绷如铁的肩膀,颅内深处忽响起冒牌货叔叔的声音:“……撑住,行百里者半九十,这还不算完。”

我知道……要你啰唆!正欲再谦逊几句,又听藏林先生道:“看来,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。”声音森然,陡令他心头一跳,寒毛竖起,揪紧膝腿才没起身逃出茅屋,深深吸了口气,俯首诚心诚意道:“还请先生教我。”

藏林先生笑道:“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,全赖魏无音使了招空城计,我料知止观中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。他明摆着任你自生自灭,自是谁也不肯白借杀人之刀。不这样,风云峡早已灰飞烟灭,给处理得清楚明白。”

应风色恍惚间,似忘了现在的身份是韩雪色,只觉藏林先生此话是对自己说,心有不忿,正欲反口,应无用的声音及时在脑海里响起:

“……如果连藏林先生这样的人,都觉得魏无音使了条妙计,你为什么不听听他的说法,瞧瞧妙在何处?”

——我听你们在放屁!

猛然抬头,初老的燕髭男子双手交叠在桌上,和煦温润的眼光定定瞧着他,那是足以令迷途的幼狼感到心安的神情。

但藏林先生并不知道:抬首以前,应风色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,是从屋梁间俯视二人的角度,如中阴身所致。但应风色并未施展这种危险的异能,必是冒牌叔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看见。

模糊的影像里,应风色清楚看见藏林先生露出见猎心喜的表情,就在自己握拳咬牙之际。那时他们正说到魏无音。

现在,他安全了。隐于市井、泛舟逍遥的燕髭男子对造奇宫之王产生了兴趣,没理由毁掉新的目标。





应风色自从意识到此人即是《说巡北》中的“藏林先生”一角起,便让冒牌叔叔在识海深处搜出所有过往听过的段子,汇整成一份简明扼要的记忆印象,以求知己知彼,因此打开与识海间的连结,让冒牌叔叔即办即传,勿要耽搁。

万没料到,之后应无用便一路沉默,似忙于整理资料,再次开声时,却是在他说出“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”的刹那间,脑中轰震:“……住口!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
应风色蹙眉垂眼,瞬间遁入意识中——即使未完全沉入识海,这里的时间流速仍然较现实中稍慢些,可以交流更多信息;代价则是在外人看来,韩雪色就是愣了一愣,大概是眨眼几下的程度,但在战斗中不宜如此,风险过高。

“你鬼吼鬼叫什么?”应风色迫不得已遁入虚识,火冒三丈:“跟韩小子学坏了么?小心我关你黑——”

“……不要挑衅你摸不清根柢的对手!”印象中,假应无用几乎没用过如此严峻、近乎斥责的口吻与他说话,应风色吓了一跳,气势顿馁,应无用却不见消停,峻声道:

“‘他看起来不像有武功的样子’,你想这样说么?荒唐!青天朗朗,只刀剑武功能杀你?你知不知道,智谋才是杀人最多的?你让我去识海搜集情报,这是对的,但你等到我的情报了?不依实有而任意决断,就是鲁莽!他说错你了吗?”应风色哑口无言。

冒牌叔叔大袖一挥,白芒闪过,应风色顿时想起《说巡北》中关于藏林的所有细节。

“这厮……极可能是个造王之人!”他翻阅记忆片段,喃喃道:

“袁健南不似智谋之士,而旃州大战前后,正是藏林最活跃的当儿……看来,独孤容陈兵逗留,乃至暗里勾结北关七藩的背后,都有此人活动的痕迹。袁健南、虞龙雪不过是他的假手,透过这些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和独孤容直接接触,但即使如此,独孤容即位之后仍以《说巡北》锢之,非但欲盖弥彰,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忌惮。”

顺庆一朝受到重用的文武臣僚,代萧谏纸而居相位的陶元峥自不消说,新任东镇慕容柔、更早之前就被派往北方经营的北镇染苍群,以及于营建平望新都上崭露头角的工部任逐桑等,都不曾出现在《说巡北》之中,可见“以文锢之”的猜测并非无稽。

而定王北伐期间,这些心腹无一竟携往征北大营,悉数留在平望待命,对照太祖武烈皇帝突然驾崩,以及民间传得绘形绘色的“遇刺身亡”一说,实令人不寒而栗。

虽说如何能杀死天下无敌的独孤弋,这点本身就是个谜,但藏林先生极有可能在北关与平望两头都布下了精巧的计策,且双双成功,才能让与龙床失之交臂的定王扭转乾坤,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得大位,顺利登基。

(而我居然……挑衅了只手翻覆天下之人!)

若非身在虚境,应风色怕已出得一身冷汗。

“况且在他身畔,不缺杀你的刀剑。”应无用冷道:

“那名唤‘简豫’的少女,其专注堪比一流刀剑能手,这还是日常应对时。你除了她的美貌身段、白皙雪肤,有无注意到她掌纹特别深刻?还是不冒死摸一摸,就不知她有只惯用兵器的右手,猜不出她的兵器——该是长剑——置于这屋内什么地方?”

羽衣秀士寒着俊脸一拂袖,哼道:“若你的答案全是‘没有’,还真不配活这第二回。”

他看得出简豫是有武功的,正如冒牌叔叔所说,那丫头的威胁不在修为上头,就算内功平平,她整个人专注得像一柄脱鞘的长剑,蓄势待发,锋锐迫人,连应风色自己都远远构不到这等境界。他是因着她对阿妍的友好,而放松了戒心。

应无用是他内心的智性映照,也就是说,这些原本便是他知道的,是他的轻率鲁莽蒙蔽了智性,无意间戳中藏林先生的机谋盘算,发现他意在阿妍——不然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了不是?

“我要怎生脱困?”他对着冒牌货叔叔低下头,不敢再死撑着面子装腔作势。这人若连独孤弋都能设计杀害,捏死他怕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麻烦多少。“求求你,我……我什么都肯做。我该怎么办?”

应无用捏捏他的肩膀,终于露出往常那样的从容微笑。“人生难,这关不比别关难过,原本就无分别。你有……不,该说韩小子有样东西是此人感兴趣的,由此入手,可保平安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

“王座。”应无用淡淡一笑:

“还不属他的,空悬的王座。”





“你对魏无音充满怨恨,小子。”藏林先生温和的语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
有趣的是:冒牌叔叔也是说起话来极动听的声口,便是斥责,也不带丝毫威逼裹胁,是以道理服人。然而藏林先生的温煦不知为何,总有莫名的危险之感,似乎糖衣里裹着其他物事,再怎么诱人,都无法接过径吞。

“别让不必要的情感,影响了你的判断。”

“就算先生所言为真,”应风色学着他撇清的话术,装出桀骜不驯——其实也没怎么装——的别扭模样,满脸不豫:“当年既是那厮接下了人质,怎么也得负起责任。我不求他教我武功,只要说一声‘他是我风云峡的人’、与我站在一块儿,便是灰飞烟灭、给处理得清楚明白,小子也不敢有怨。”

藏林笑道:“身死若鸿毛,荣辱有谁知?身为一名有实绩的造王者,首先要严肃检讨的,就是你这种‘便灰飞烟灭也无怨’的错误心态。死了就没了,说再多都是废话。你连死都不怕,怎没见你闯下山去问一问那魏无音,为何把你晾在山上不闻不问?”

应风色难置一词,面上青一阵红一阵,猛抓后脑勺。“也……也有道理。”

初老的男子叠掌抵颔,刮髭笑道:“相逢自是有缘,今天便来个免费大放送好了,指点韩宫主一条专业的成王捷径,管教你皇者复临,令奇宫再次伟大。

“首先你需要魏无音。风云峡不过是空壳,没有‘四灵之首’应无用,没有巅峰时期的琴刀二魔等硬手,宫室库藏都是虚的。你不是风云峡之人反而好,别背上无用的旧包袱,自缚茧中。待夺得权柄,你爱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,龙庭山上没人敢说个‘不’字。

“而魏无音的价值,在于他是鳞族五郡六姓的指标。”

“……指标?”饶以应风色之聪明,也不由得一怔。

“奇宫近二十年无主了,你有没想过,为何这是可以被容忍的?”

藏林先生的下巴抵着手背,意态闲适,娓娓说道:“虽在应无用之前,奇宫之主就是虚衔,多的是政令不出一脉的宫主,没比你韩宫主强,但好歹维持明面上的态势。偏偏由奢入俭难,有过一个武功盖世、处事又圆滑周到的‘四灵之首’,要选继任者就头疼了;想做的人自然还是有的,但上了位也干不久。换作你,肯被拿去同应无用比较么?”

当然是不肯。应风色听着听着,心头五味杂陈:藏林先生非是山上人,却对阳山九脉了如指掌,听外人说起这些内情,既熟悉又陌生,委实怪异得紧。

“鳞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,却与龙庭山息息相关,它们需要一个参考指标,来衡断眼下的奇宫是否运作有序,需不需要插手干预——没错,五郡六姓要的话,山下也不是没有对付山上的法子。”

应风色心念微动:“靠钱么?”藏林笑了笑,毫不脸红地无视了这个问题,显然免费也非不限范围,全产品适用的。

此一论点可说是别开生面,但细思之下并非全无道理,反有丝丝入扣之感。山上不以为五郡望族低自己一等,除了血脉出身的亲切及岁岁皆有的银钱供输外,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带。

譬如“寄发”这样的制度,明显是以山下的规则限制山上,避免单一血脉占夺阳山,但山上之人对六姓宗族的运作却无置喙的余地,出了家门就是世俗之外的练武人,徜徉江湖不归乡,什么宗法继承、财产归属再与你无关。

藏林先生看他若有所思,满意点头,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,细细剖析最合理的成皇之路:从投奔隐居封邑的魏无音讲起,如何联系唐杜玉氏、陶夷应氏,分进合击远交近攻……钜细靡遗,直若天花乱坠。

应风色两眼发直,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,回神惊觉双掌汗湿,胸中如擂鼓,震得耳膜生疼,怎么也抑不住。

现今龙椅上的那个人,当年听他剑作双指,陈兵北关的同时、于千里外的平望屠龙易帜,顷刻间颠倒风云的奇策,也是这种心情吧?

世上……是真有造王者的!非是评书演义所虚构。

板桌对面叠掌撑颐的燕髭男子,就是这样的奇人——

藏林放落手掌起身。“久坐恐碍筋骨,咱们活活血络。随我来。”

应风色乖乖离座,游魂似的跟随在医者身后,原本平平无奇的中等身材,此际居然有几分巍峨之感,尽管亦步亦趋,始终难以企及。

布衣郎中在那座三尺见方的木构前停步。就近观望,才发现木构的四面“墙”都不是封死的平板,而是由一块块翘起的横条组成,利于通风去潮,果然是某种风干腊物的特殊木室。

藏林先生于木构一侧摸索着,忽闻另一头言笑喁喁,阿妍和简豫一前一后钻出另一幢屋厢,应风色才省起两人不在院里是件奇怪的事,异道:“你们不是来拿鲤沉草,却跑到哪儿去了?”

双姝面面相觑,终究是阿妍反应快,从掖在腰畔的小畚箕里抓起一束干草,蹙眉道:“这不是鲤沉草么?才从储药间里拿将出来。你胡说什么呢?”

应风色瞠目结舌,喀喇一声,藏林先生打开了架高的风腊木构,一股咸鲜刺鼻的异味猛然窜出,阿妍、应风色连忙掩鼻,却见木室里吊着一尾尾风干腊鱼,哪有什么药草干藻?

“丰骨输庙堂,鲜腴借笾簋。”藏林先生取出一尾润泽滑亮、气味特别鲜浓的黄鱼鲞,露出一抹促狭似的笑意,怡然道:

“适才是顺着韩兄弟的话头,随意开了个小玩笑,小友万勿当真。吃了你那一品绝妙的‘峒州山笋’无以为报,且烧一道‘清蒸文武鱼’,也是新陈并济的家常菜,与二位同尝可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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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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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九折





鲤沉龙渊

何觅三绝




藏林先生确实手艺佳妙,以鲜鱼和咸鱼同烹的“清蒸文武鱼”滋味异常鲜美,应风色便到了韩雪色的身体,也算不得是大食的脾性,却就着蒸鱼连扒两大碗饭,只差没把舌头一并吞落肚里。

郎中那番神神叨叨的慑人话语,失去了鉴真的依凭,虚实难辨。

应风色从“后院的风干木构之中晾有采好的‘鲤沉草’”一节,倒推藏林先生盯上寄养于袁氏夫妇的阿妍,故意放出风声,引袁健南前来。但鲤沉草既非水藻,炮制的手段还特别麻烦,需时半年以上,这布线的时间也未免太长,变数太多,非智者所为。

毒树所生,自然是毒果。错误的前提预设,注定无法推得真相。

难道……藏林先生真是顺着他的话头,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?

“鲤沉草并非是治疗肺疾的对症之药,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延命,可视之为效果有限的万灵丹。”趁阿妍和简豫收拾碗筷,到后院井畔打水洗碗,藏林压低声音对他说。“袁祐的肺病已然无救,他自己也知道,若未遇上我,眼下便是回光返照、一霎之明而已,月内必死无疑。”

应风色看出袁健南气色不好,不料沉痾若此,但听藏林话意,似乎还有解法。

“鲤沉草新采下,须以秘法炼制,耗时半年,炼成后与龙渊水合用,最多能为患者延续半年的性命……该怎么说呢?就像把鲤沉草淬出的六个月生命,挪给患者使用。

“此草据说是龙皇应烛化龙飞升,龙须连着诸多意欲扈随的金鲤坠地所化,故称‘鲤沉’。若真是龙须,兴许便不只延寿半年,而是服之百岁了。”

应风色不信神仙精怪,诧异的是藏林居然信,这不是卖弄秘仪手段以造王的谋略家应为。他是为让少年相信,前度所言不过是玩笑,才故意这么说的么?

“非常之疾,须以非常法应之,除了鲤沉草所炼的万灵丹,袁祐的病我束手无策,但眼下还不能让袁夫人姨甥知晓,我只告诉了袁祐。”意思是“你最好也别多口”——藏林似看穿他的心思,低道:

“你奇宫通天阁内,有本叫《绝殄经》的小书,记载了应烛化龙、坠须成草的轶事,还有炼化鲤沉草的法门,非常有趣,有空不妨一观。身为大夫,若医经所载能救病人,我实不想倚赖神仙志怪,奈何天地间,而作隐沦客!可叹。”未久双姝回来,两人便不再多谈。

应风色怕莫婷采药返家不见自己,难免心急如焚,赶在天黑前告辞,怕阿妍问起“你住哪里”不好不答,抢先对少女道:“我明儿再来瞧你。”阿妍心领神会。便在女子中,她也算异常胆大,明明是为韩雪色才留下,见爱郎舍己离去,亦不慌乱。也可能她与简豫是真投缘,又信任姨父姨母对藏林的推崇,是以无惧。

应风色离开茅顶小院,顶着余晖在巷弄间三转五绕,小心留意背后有无可疑人等跟踪,忽被一人拉住手臂,拽入巷中阴影,熟悉的肌肤香泽钻进鼻腔,不用看也知是莫婷。

“你怎么——”不及露出喜色,莫婷竖指抵唇,做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一双妙目远远于茅屋左近巡梭一阵,才拉着他迅速离开。

原来她返家后见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,贮放银钱的抽屉里少了只钱囊,应风色还特意换过外出服,取走蓑笠,料是上街蹓跶去了;等了一阵不见归返,适巧采回的药草也处理完毕,索性往集市找去,听人说起下午飞燕卫的偌大动静,不旋踵便锁定应风色之所在,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潜入救人,只能在外头隐匿窥视。

“一靠近那里,”莫婷低道:“便有种被人盯着的悚栗之感,却无法厘清视线何来,肯定有高手。我只经过门前一回,怕被瞧出蹊跷,没敢反复接近;听那对华服夫妻的从人们说,屋里住了名高明大夫,此前的骚动不过是一场误会,我猜你并无立即的生命危险,就没急着行动。”

那定是严人畏。他始终在阿妍附近保护她。

应风色将所闻所见,连同阿妍与韩雪色的关系等,钜细靡遗地说给莫婷听,毫无保留。听女郎如是道,涎着脸陪笑:“莫非……是想让我再受点教训,小惩大戒什么的?”

莫婷摇了摇头,停下脚步。

“我怕你死了,只恨自己武功不济。好在你没事。”

应风色听她说得由衷,不由得握住她软滑的小手,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,柔情忽动,一把将她搂近进怀里,以唇相就。莫婷好半天才回过神,踮着绣鞋尖儿一阵挣扎,推开男儿,抚着酡红的小脸嗔道:

“别……给人瞧见了怎么办?莫胡闹!”

此际早已行出镇集,离了屋舍密集处,四周全是野地,虽说皓月清冷,映得一片银灿灿的无比明亮,隐约可见远处地平线的无乘庵轮廓,实则偏僻得很,不虞有人窥看。

应风色就爱她害羞的模样,莫婷大夫可是难得手足无措的,抓小鸡似的一把搂住,抱着女郎直压上一株大树,两人吻得难舍难分。片刻莫婷感觉魔手越来越不安份,男儿大腿挤进了她的腿缝间,抵紧阴阜,光是这样便带来一丝雷殛似的刺麻快感,唯恐把持不住,死死将他结实的胸膛撑开,娇喘絮絮:“别……别在这儿!回去……回去我给你。”

男儿又啄了湿糯的樱唇一口,故作惊喜:“原来回去还有么?”

“有……”女郎红着小脸微眯杏眼,咬唇的模样很难说是挑逗或挑衅,既飒又媚,无比撩人。“我想要了。今晚你非干死我不可,可别想逃。”

两人牵手回到小院,折腾至月上中天,并肩瘫在榻上不动,连扯过锦被或散落的衣物遮掩身体都力有未逮。应风色盯着拨步床的藻顶,向女郎说了心中盘算。

“你这是想利用她。”余光见她又厚又软的沃乳酥润腻滑,不住起伏,气音里似还有一丝高潮的余韵,分辨不出是斥责或不满的口吻,也可能兼而有之。

“有了她,我们或许用不着逃到南陵。”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着,也可能是酣倦渐了成意犹未尽,应风色感觉自己正在恢复精神,欲为稍后的贪欢预留伏笔,不想在这会儿惹怒她。“况且以我的眼界,严人畏的武功只在羽羊神之上,刀鬼艳鬼更不消说。带上阿妍,这帮人不足为惧。”

“……拿她当护身符么?”莫婷听着像在摇头。“我们还要牵扯其他无辜的人进来?”

“护身符保平安,是吉祥物,盾才是挡刀挡剑。我们不是拿她做盾牌。”

应风色枕着手臂转过头,望着星眸半闭的女郎,指尖在雪肌上游移,莫婷筛子般颤抖着,迸出酥腻的轻哼。“我会再同韩小子说,但由你来引导他效果更好。醒着的时候让他去找阿妍,记住别泄漏这里和你的事,其余我们随机应变。”





韩雪色得以与阿妍相见,欢喜得差点鼓爆胸膛,谨守长老吩咐,不敢提及莫婷莫大夫、无乘庵和藏身之处,只说暂住镇郊,蒙一户人家收留,平日帮忙些打鱼补网的杂务云云,好说歹说蒙混过去。

近旬之期转眼揭过,藏林隔日便送药往县衙所在的根潭镇,监督袁大人药浴。他习惯了独来独往,多留简豫与两小在此间。

三人百无聊赖,简豫吵着要吃“峒州山笋”,在冒牌叔叔的指点下,韩雪色轻骑过关,双姝对其手艺似乎评价更高,令应风色颇不是滋味。

他与韩雪色仍依往例替换身魂,交换只在莫婷院里进行,以免节外生枝,留在阿妍处的总是应风色,而非韩雪色。

毛族小子个高人不傻,虽不致以为长老对阿妍有什么想法,但不能与爱侣促膝夜谈、互问晨安,也不是毫无抱怨,因此在莫婷的居间协调下,特意让韩雪色留宿一晚,了却心愿。

应风色原以为这两天就没自己什么事了,懒得窥人卿卿我我,以致夜半惊醒,陷入身魂嵌合的不适时,恍惚间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。

(韩小子……混账!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叔叔……叔叔!)

识海中无有回应。

身魂对嵌,偶尔——其实是经常——会这样。接管他人的身躯就像两枚不成对的齿轮试图咬合,面对排异时,没有沟通识海的余裕,得过一下才能恢复正常。

身体的痛苦并非最难受,强烈的孤独和无助才是。

应风色习惯有应无用的陪伴,但在身魂嵌合之初,应无用却无法回应召唤,同时动弹不得、五感断绝,像被关在极其狭窄的匣子里,极可能使意志崩溃,而“意志”现今等同应风色的一切。

这也是莫婷坚持交换必须在她的监管下进行之故。

他几次在转换间发生状况,全赖莫婷挽救,才没出大乱子。女郎无论在肉体或心灵上都特别能抚慰他,除两人是天造地设般的合衬,也与她多年钻研累积深厚,以及有系统地观察应风色有关。

应风色滚落长凳,摔得头晕眼花;好不容易适应黑暗,才想起睡在主屋里,睡床便是两条长凳并起,将就着凑合。阿妍与简豫同睡一房,即使藏林不在,也不能坏了“男女有别”的规矩。

郎中偶尔会留宿根潭袁氏夫妇处,今日本应带阿妍同去,但她知韩雪色会留下过夜,便勾串简豫,找了个借口不跟。

应风色活动着四肢,忽听院外一阵马蹄声过,猫着腰窜出,见月下十余骑扬尾绝尘,似往镇郊的方向。此间并无车马大道经过,夜驰已属蹊跷,要说这个去向有什么值得应风色上心的,也只有一处。

——无乘庵。

“……不妙!”应风色翻出小院,在镇郊的旷野缓丘间狂奔,连返家叫上莫婷的余裕也无,赶到无乘庵时,见林外空地间系着十余匹健马,众骑士擎炬落鞍,清一色的黑衣,除鱼皮密扣的夜行装束,亦不乏宽袍大袖,或着寻常武服者,只是色作漆黑而已;远远望去,有的蒙面有的则无,兵器各异,就没见过服装纪律如此松散的刺客。

为首之人并未蒙面,一身青衫,身材颀长,越众而出。

“庵里的人听着!据报杀婴恶匪‘红蝠鬼母’玉鉴飞藏匿于庵中,本县特来拘提,识相的乖乖开门就缚,莫逼本县使出雷霆手段!”。

“玉鉴飞怎会同无乘庵扯上关系?”应风色越听越是心惊,蓦地一凛:

“咦,说话这人不是——”庵内传出一把慵懒动听的嗓音,声不甚响,入耳却字字清晰,如抵着肩说话:“这儿没有叫玉鉴飞的。你口口声声自称‘本县’,有夜半登门、领着黑衣刺客的县令么?”竟是言满霜。

她露的这手近乎“传音入密”,难在以一对多,仍似并头窃语,须有极深的内功才能施展,意在震慑来人,效果也极显著:未挂覆面巾的几人收敛形容,或转凝重或露惊诧,在迎风猎响的炬焰下照得一清二楚。

这份修为甚至超过应风色此前对女郎的了解,暗忖:“我始终是低估了她。满霜如此能为,羽羊神是怎么把‘连心珠’植入她体内的?”

青衫人不为所动,反踏前一步,举火朗道:“本县乃堂堂东溪县父母官,岂能有假?你若非玉鉴飞,公堂之上,自会还你清白;严拒拘捕非奸即盗,就算未犯下劫婴杀婴的恶行,定有他案在身,本县绝不宽贷!劝你快快出来,切莫自误。”

应风色唯恐惊动众人,不敢再靠近,见那青衫服剑之人不到三十,面如冠玉,仪表堂堂,唯两颊瘦削,脸色略显青白,刻意蓄起的三绺须茎稀疏丝软,像是少年硬充大人,偏又难掩那股子嫉愤青涩,反显孤寒。

——这人的确是东溪县令成冶云。

应风色随藏林先生去过一回根潭,背了半人多高的药材包袱,还帮忙袁健南浸洗药浴,在袁氏夫妇所设的筵席间见到成冶云。

虞龙雪对他没好脸色,袁氏夫妇一行寄居的大屋说不上破烂,可也不甚体面舒适,比之洛雪晴母女在江沄村租的祠堂多有不如,沿镇一路至此,不乏更宽敞的居所,虽以县令之尊不好强占百姓屋舍,要说成冶云尽力了也着实勉强,难怪姨娘生气。

此际二见,瞧得最清楚的,却是他持炬的右手。

成冶云的五指修长,骨节粗大,掌纹深如镌刻,瞧着竟是练家子,且练的还是外门功夫。阿妍说他是进士及第,是扎扎实实自科考中取得的名位,非仗了谁的庇荫;这等读书种子何以精通兵刃,令应风色颇生疑窦。

思忖之间灵光闪现,他才发现自己很可能想岔了。

他一直认为龙方攻打无乘庵,该是像之前的降界任务,破魂甲、鬼面具和得自羽羊神的各种神兵利器备便,众人乘夜掩至,以战术队形突入庵内,有侦查、有疑兵,也有专替主力打掩护等各种分工,这是他们学自降界,且操作精熟的。

龙方飓色数月来按兵不动,以应风色对他的了解,不以为是虚掷时光,或单纯因谨慎而裹足不前。

藏于吊儿郎当的诙谐外表下,龙大方向来想得多又想得细,他的谨慎完全反映在做足事前准备的习惯上,应风色毫不怀疑他会拿羽羊神那套,继续在山上发展势力,直到拥有一支军队。

然而还有其他可能。譬如……驱虎吞狼。

驱使任一支江湖势力来找无乘庵的麻烦,可混淆己方的判断,致使在“到底是龙方一侧否”的质疑间游移摆荡,贻误军机。若能推动朝堂势力,则致盲的效果将好到无以复加——就像现在这样。

不管成冶云带来的是什么人,只要言满霜敢对成大人动手,现成便是“刺杀朝廷命官”的罪名,除了开门投降,无乘庵没有太多选择。

咿呀一声庵门推开,一抹翠衫绿裙的苗条身影,娉娉婷婷跨出高槛,浓发及柳腰,金丝掐云冠,同样腰畔服剑、手提灯笼,直是明艳不可方物,却不是储之沁是谁?

(糟糕……现在是开门的时候么?)

应风色差点没仰天吐出一口老血。

对方不仅人数占优,光是两额太阳穴鼓起、看得出内外兼修的好手,起码就有五六人之多,偏偏这几个都是没挂覆面巾的,服色也最杂,还有明显就是道袍木兰衣的形制,根本不像刺客。不蒙面表示不怕人知道,肯定比藏头露尾的更难当。

自开庵门,这帮江湖异士若要硬闯,满霜本领再高,岂能以一人之力挡下?便摆空城计也太冒险了,简直是莫名其妙。

储之沁的两鬓蓬松微卷,更衬出花容月貌,不见丝毫慌乱,沉落小脸,单手叉腰。“成冶云!你好大胆子,什么事不能白天里说,非要乘夜叩门,大呼小叫?惊扰了掌教真人,该当何罪?”娇俏不减威凛,摆足了长辈派头。

“这小花娘啥来头?架子忒大。”

应风色听两名最近的蒙面人交头接耳,其中一人压低嗓音:

“听说是鱼老道的小姘头,按辈分成冶云得喊她‘师叔’。”

先头那人啧啧摇头。“鱼休同这老龟蛋,也未免太有艳福。这小浪蹄子当他孙女儿都使得,这也下得去屌?”另一人淫笑:“你别说,瞧她那细细的身板儿,这种白骨精最是刮人,肏着滋味美的……啧啧。”其后连串污言秽语,不忍卒听。

果然成冶云一见是她,瘦脸在火光下益发青得怕人,略一迟疑,躬身行礼。

“小……小师叔安好。”

储之沁怒道:“好什么好?一点儿也不好!是观主让你来的么?”

成冶云犹豫不过一霎,又恢复原本的官架子,淡然道:“不是。本县今日乃为执行公务而来,有得罪处,还请小师叔原宥则个。”言语间扶剑缓步,竟至阶前一丈。

他艺成于天门鞭索一脉,本是官宦人家出身,不意家道中落,无以为继,为游仙观收容。鱼映眉掌权后,听说有枚读书种子,嘱咐观主栽培,资助他考取功名。鱼休同师徒落脚东溪镇,也是经鱼映眉授意,着成冶云安排的结果;还住镇上时,常着人带些鱼肉米面来问候,算是礼数周到。

储之沁以为他是冲师徒俩而来,才问是不是鱼映眉教唆。成冶云断然撇清,还大胆欺至阶台前,少女总算开始着慌,小退半步,搁下灯笼,伸手按住了剑柄。

“停、停步!成冶云,我敬你是堂堂县令,又有一脉香火之情,不想与你动刀兵。满霜说得很清楚啦,庵里没有叫玉鉴飞的,你找错了地方。趁没惊动掌教真人赶紧离开,这事就算了,我不会同观主说。”

成冶云抬头直视绿裳少女。

“敢问师叔,你听过那‘红蝠鬼母’玉鉴飞么?”

“红蝠……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?没听过!”

“此魔于十年前销声匿迹,在此之前,以杀婴劫婴、喜穿红衣闻名武林,江湖中人只知她貌美如花,对男子多不假辞色,最喜婴儿等,由‘鬼母’外号联想,应是熟妇模样。殊不知她貌似青春少艾,也有说像女童的,身量只有这么高。”说着比了比胸口。

储之沁连玉鉴飞是女人都不知道,可她反应并不慢,很快明白成冶云之意,摇头道:“你是说……不可能的,满霜她不是……一定是哪里弄错了。”

成冶云无意抚平她的心绪,冷冷续道:

“这无乘庵乃十年前落成,差不多就是玉鉴飞被惟明师太打伤,从武林消失的时间。本县明查暗访,问过几处乡镇耆老,他们都说庵子是给‘三绝’惟明师太建的,无论营造的工匠,或经手地契的地头都这么说,偏偏没人见过惟明。

“这些年里纵有尼姑进出,目击者的描绘形形色色,不一而同,本县以为那些不过是挂单落脚的外地比丘尼,如师叔与掌教真人寄居于此,其中并无真正的惟明师太。

“只师太所收的小女徒弟,在众人口中是一致有的,怕就是太过一致了。在我问话的时候,他们都记得那个小女娃儿,却很少人察觉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,为何如今,她仍旧是个小小女娃儿?”

储之沁百口莫辩。满霜是当今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水月停轩掌门人、妖刀圣战的劫余英雌,人称“红颜冷剑”的杜妆怜的剑下幸存者,见证了她杀害同门的骇人罪行——这足以震撼武林的真相,她无法就这么说出口。

成冶云当她是心虚动摇,打蛇随棍上,踏前昂然道:“身后这几位,是远自三川以北、乃至湖阴湖阳赶来助拳的江湖侠士,玉鉴飞虽是女流,但玩弄、杀害婴孩的罪行人神共愤,才引得这些名侠高手出山,主持公道。

“我料女魔头不会轻易认罪,此番前来,必有恶战,唯恐惊扰百姓,才选在今夜出手缉捕。师叔,玉鉴飞还活在人世,代表十年前那场除魔之战,死的是惟明师太而非魔头。她是借师太的名义藏于东溪镇,冒称三绝传人,苟存至今,请师叔明鉴。”

不仅储之沁一怔,连树丛里的应风色都蹙眉,仿佛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,此前所确信、所证得的,突然浮现不曾留意的盲点;直接放弃之前那套说帖,似能更好地解释诸多异常处。

满霜武功深不可测,一再刷新他的认知,连羽羊神都未必有这等造诣,那么是谁、用什么法子制服了满霜,在颈后埋入连心珠的机关,强迫她进入降界?

若她的真实身份是武艺超卓、令东海武人束手的“红蝠鬼母”玉鉴飞,在十年前那场恶斗中身受重伤,以致为人所乘……是不是合理多了?

重伤苏醒的女魔头,不知自己在昏迷之际被人动了手脚,处理掉惟明老尼的尸首后,决定以“惟明师太旅途之中收入门墙的小女童”身份,开启再世为人的第二人生。

往好处想:唯一能揭发她冒伪的那人,早已死在她手里,反正世外高人四海云游,随缘收徒又信手搁置亦是常事,直到羽羊神找上门,叫停了她逍遥避世的好日子。

玉鉴飞是唐杜玉氏的分家千金,出身高贵,谈起龙庭山接收毛族质子一事,自是不可一世中带着轻鄙;出手狠辣不似比丘尼之徒,岂非再自然不过?说的可是劫婴杀婴、满手血腥的女魔头啊!

应风色想起地底瓣室之中,满霜那诱人的奇异魅力,以及令他回味再三的销魂蚀骨,无论是水月或三绝之传,都无法解释女郎的媚肉浑成天生尤物。换作是“红蝠鬼母”,那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储之沁脑筋不如他动得快,也可能是少女的心更铁,讶色仅持续了一霎,旋即沉落俏脸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你错了,不是她。”

成冶云反手舞袖,唰的一声劲响破空,一物疾电般越过少女,“啪!”扎入尼庵的门板,尽管下半部在夜风中不住飘扬,上端却牢牢嵌进乌漆大门的裂缝,似为暗器所钉,然而陈纸上更无他物。从应风色之所在,居然没能瞧清他的手法,心下骇然:

“这位东溪县令,也不是好相与的!”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。

却听成冶云冷冷开口:“……这张悬红肖像的图纸原稿,是我从衙门库房中翻出,乃绘于十二年前,红蝠鬼母为祸最烈时。之所以能保存至今,盖因玉鉴飞之父向四县施压,唯恐闺女抛头露面,有辱门楣,或被玉氏家主知悉,最终换了幅青面獠牙的图像传抄水陆码头,聊备一格,而压下了这帧维妙维肖的。

“我没见过自称‘言满霜’的女子,无从比较。不如师叔告诉我好了,这幅悬红图影,画的是谁?”

储之沁咬着唇,又露出最挑人心弦的倔强之色,边分神提防“师侄”,既未弯腰提灯笼,也不敢大剌剌转对门板,轻易露出背门,仅以余光一瞥:

翻飞不定的故纸上,墨线勾勒出一张桃花脸蛋,画中人柳眉杏眼,看似少女,甚至是幼女的模样,惟扬起的唇抿微带三分衅冷,姣美慑人,嘴角泛起一抹细折,赫然便是言满霜。





第百一十折





水火相憎

鏏在其间




成冶云就趁她这一霎分神,右手火炬一扔,垂落的左袖也“唰!”落下什么物事,俯身按剑,如箭离弦,眨眼越过丈余距离,踏阶跃起,借力扑至门前,一片青光往身前扫开月弧,眼看要没入储之沁的柳腰!

(这厮……忒也凶残!)

欺师灭祖乃武林大忌,成冶云艺出名门,又有官身,应风色料不到他竟痛下杀手,敢以拔剑式伤人不说,还狠得下心将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开肠剖肚。

却见青衫客身形一顿,剑光忽散,束影还形的青钢剑荡开,储之沁剑鞘一递,包铜的圆钝鞘尖像打上蛇身七寸,化解了腰斩之危。

成冶云倒退一步,圈转长剑,唰唰唰连环三式,每一剑却歪得离谱,俱都刺在空处。原来剑至中途,少女鞘尖已先挪至他胸前或肘臂内侧,若不避开,等于把要害送上门,逼得成冶云急急变招,法度大乱。

他每出一剑便退半步,旁观者若眼力稍欠,简直分不清这是在攻击还是逃命,储之沁单手持剑,从屈肘到平举,姿势没怎么变,见成冶云第四步踩下阶顶,稳住身形,青白的瘦脸上戾气大盛,是无停手的打算了,轻声喟叹:

“师长难道没告诉你,《灵谷剑法》才是根本,且专克你这样勇猛躁进的狂戾心魔?”裙䙓轻扬,莲瓣似的茶白缎鞋尖踏前一步,手中带鞘长剑在成冶云的眼中突然大如梁椽,呼啸着塞满视界,满眼俱是光泽黯淡的圆钝包铜;剑气非是贯穿了他,而是像山墙倒塌般碾压而至——

回过神时,青衫逆扬的东溪县令已落足阶下,几乎是倒纵着回到了原地,握剑之手满是冷汗,想不起刚才发生何事,仿佛小师叔那莫名一剑,连同记忆将他的反击一并碾碎,什么都没剩下。

而她的剑甚至未曾离鞘。

他听过鱼休同藏私不授、以致父女反目的耳语,没想到掌教真人居然把绝学传给一名床头侍寝的黄毛贱婢,令他当众出丑,恨怒交迸,左手摸索地面,攒住先前抛下的缠丝细柄,起身时绕头一甩,“唰”的细锐破空声中,劲风削下弃地火炬的最后一点焰光,迅雷不及掩耳扫向阶顶的少女!

炽芒乍明倏灭,应风色终于看清他挥出的,是条极细极长的蛇索,月下几无反光,不知是何材质,从细锐的破风声判断分量甚轻,理应极难操纵。成冶云以索将悬红图纸扎入门中,不得不说鞭索上的造诣十分惊人;之后他便将长长的鞭圈连同鞭柄一并留于原处,除了争取偷袭所必须的速度,怕也有留后手的寓意在。

他于奔行间以拔剑式斩人,还能说是临机应变,这无影蛇索使将起来,“残毒凶险”四字都不足以形容,第一击砸碎了储之沁挂于门畔的灯笼,碎片挟着火星溅上门板,随夜风旋搅反弹。储之沁差点儿惊叫出声,连忙躲避,不自觉地走下了台阶。

成冶云露出诡笑,蛇索一抖,尖端如蛇信昂起,原来索末系了枚三寸长的乌钢棱镖,借此带动轻索;乌镖飕转几圈,速度突然变快,圈围也急遽缩小,眼看就要把少女缠入其中!

储之沁瞧清鞭索钢镖的来势,俏脸上的仓皇一霎而隐,叹道:“你的恶心倒是铁。”长剑“啷锵”出鞘,意态阑珊地虚刺几剑,原本灵动如生的狞恶蛇索无声坠地,仿佛被人泄尽了灵气,又恢复死物颓貌。

蛇索的控制全系于乌镖的重量,成冶云只觉手中的鞭柄再感觉不到半点迤逦扬动,像被她随意几刺便放干了劲力,骇然间储之沁已至身前,蹙眉嗔道:“你再不认错,我要教训你啦。”年轻县令胀红瘦脸,银牙咬碎,低咆如磨铁砂:“……小贱人,死来!”青钢剑呼啸戟出,愤然朝少女细胸贯落!

破天门鞭索一脉之法,储之沁在师父的严格督促下,不知练过几千几万次,想也不想轻抖细腕,剑刃搭上成冶云之剑的瞬间连圈带转,仙子凌波般迎刃前行,将双剑交缠间不住堆叠碰撞的劲力,推向对手的剑锷剑柄;纤匀藕臂由直而屈,袍袖鼓胀,瞧不清持剑有无,直欺入成冶云臂间,双掌印上青衫男子的胸膛。

风云倏静。下一霎眼,成冶云背衫爆开,整个人向后抛飞两丈有余,口血长酾如虹,落地复弹、一连两度,第三次坠地后才平平滑出尺许,更不稍动。

两柄脱手长剑笔直掼地,一前一后嗡嗡颤摇。庵前阶上,四散的灯笼残余至此燃尽,除头顶月光,以及众骑士所持炬焰,少女身后重又陷入一片幽暗,一如众人来时。

不只藏于树丛间的应风色,在场十数名黑衣人也多看傻了眼。

谁都看得出她是用了某种借力打力的手法,将成冶云至猛一击反复催加后又还了回去。天门开山祖师云来子以灵谷、洪洞两功混一百观,这手说不定便是《洪洞经》里的绝学。

但成冶云修为不弱,被他称为“小师叔”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,便打娘胎里习武,也比他少练了几年。同门相斗先达者胜,再来就是根基深的压过浅的,怎么都不该是如此悬殊的结果。

原本对储之沁品头论足的两名蒙面黑衣人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,忽听一人低喝道:“先押人质,再破庵门,上!”二人如梦初醒,抡着兵刃窜出,一同行动的还有其他六名黑衣人,散成半月形的大圈子围上。

脚程最快的恰恰就是那两名言语粗鄙之人,一使虎头双钩,一使峨嵋对刺,分作左右犄角,直越过储之沁才放缓脚步,断了撤回庵中的退路,显是经验丰富。

仍留在原地不动的,仅有六人;除发号施令的那名首领模样之人,其他全都露出脸孔,换句话说,冲出去的八人是来干黑活儿的,不敢以面目示人,这五名不遮脸的明显武功更高更难应付,即使树丛外的人少了,应风色仍不敢妄动。

成冶云连包围储之沁的八人都叫不动,堂堂一县父母官亲任先锋,地位居然是整团人里最低的,也令人匪夷所思。

敌阵中去了大半,应风色终于有机会打量五名露脸之人:

五人中明显有一僧一道,除所用的衣料是皂黑以外,形制就是道袍和僧人穿的木兰衣。道人年纪不易判断,须发稀疏,略见灰白,大概五六十岁间都有可能;干瘪黝黑如田鼠,颇有农工为生活奔波、未老先衰之感,偏偏神情桀骜,抿着一抹讥冷,毫无长者风范,遑论修道人。

他束发的莲冠泛着雾濛濛的古旧铜色,拎了柄一尺长短、以铜钱红绳扎成的金钱剑——这种扶乩用的法器也没法更长了——当武器未免托大,不是轻拍左掌,便是伸进衣领挠痒痒,无赖懒惫兼而有之,一身市井泼皮习气。

僧人却正好相反,魁梧昂藏、筋肉虬结,犹如铁塔一般,看着像是四十出头,神情坚毅沉静,眉目不动,轮廓分明的方颔阔面上并未留须,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大些。

另外三人一个瞧着像账房先生,一个则是面色苍白的俊美公子,拿了条太过醒目的洁白绢儿掩口,不时轻咳几声,还有一名披着大氅的行脚浪人。三人仿佛是从酒楼茶馆不小心走入此间,被人涂黑也似,扣除这一项,实不像杀人买命的夜行刺客。

另一厢,八名蒙面黑衣人已完成包围,便忌惮少女的手段,也瞧得出储之沁没有以一敌八的能耐,首脑既已下令,须得力求表现;也多亏成冶云惨败,拿下此姝即为一功,未必逊于率先攻入庵内。

那使虎头双钩的,人称“双钩”贾涟,乃断肠湖地界有数的独行盗,年来接连打了几场精彩的武决,江湖声望水涨船高,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他来,不好再干随兴采花之事。况且身上背的几条决斗人命,都不是好相与的,压得贾涟有些喘不过气,他需要在今晚的行动中证明自己,换来一个够大的靠山。

四爷说了庵中不留活口,言外之意令贾涟浮想翩联,心痒难搔。那女魔玉鉴飞听说貌美如花,吸婴血就是为了永保青春,肏起来岂非鲜嫩如少女?诛杀之前对她干点什么,谅必湖城名侠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当作没看见罢?

但这成冶云的“小师叔”也未免太勾人了。

细细的柳腰,既嫩又薄的屁股蛋儿……骚!这骨子里透出的骚气,委实难忍。贾涟觉得他的奖赏就在这儿了,哪怕得罪未来的靠山,也非干死这小淫妇不可。

他在少女身侧约两丈外拉开架式,双钩垂落,不动声色地调匀气息。

贾涟能以无门无派的独行盗之姿,不断在一对一决斗或毫无章法的大乱斗中斩杀名门子弟、一方强者,盖因没人知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内功。堉州大通门的《混冥功》是拿不出手的大路货,但他偶然得到的那部抄本,却是物主历千辛万苦、得苍城山“霓电老仙”厉金阙修改的宝物,仅仅拿掉一章,添上两段,平平无奇的低阶功法便脱胎换骨,成为由外修内的上乘武学。

他练成改良的《混冥功》前也就一拦路匪,在虎头钩以前,使过短枪、铜瓜、链子飞挝,朴刀单刀之类好入手的就更不用提,兵器秘笈全是抢来的,跟姓名浑号一样,早不知换过几轮。

拜《混冥功》之赐,连在湖阴名头响叮当的“飞星化四门”少主、人称“掌星判命”的金一飞这种名门子弟,都来主动结交。两人今夜相约齐至,自是为了更上层楼。

这回搭上四爷,他决心让“双钩”贾涟的万儿跟着自己长些,指不定就是一辈子。收山从良之前,能痛奸这般上等嫩货,恣意逞足兽欲,只能说是祖师爷关照。

贾涟并不打算等他人先动手——与他遥遥相对的金一飞亮出招牌的峨嵋对刺,显然就是这等心思——他会是最先扑上去的那一个。

旁人一见他动,自会跟着出手,抢着与那水嫩嫩的标致小花娘对第二招、第三招……乃至更后手。因为一招肯定拾夺不下,先等前头耗尽气力,后头才有便宜可捡。

就算少女瞥见他,同样的速度之下,人会本能先应付来自正面的威胁,待贾涟一施展《混冥功》,瞬间速度提升一倍,冲进余光内的死角,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拿下!

结实精壮的黑衣汉子一错双钩,生怕她没发现似的“锵啷啷”擦出火星,低吼着扑前,尽力扮演他一贯予人的糙莽印象。其余七人就像熟读他心中的脚本,连动身的顺序都分毫无错,急色堪与他一拼的金一飞果然锁定了第三击的身位,算是眼光老辣。

眼见包围圈缩至一半,贾涟暗提内元,苍城山版《混冥功》所至,周围仿佛都慢下来,只有他维持原速,泥鳗般“滑”近绿裳少女,差尺许便能碰着她婀娜紧致的小腰。

眼前突然金芒炸裂,宛若数不清的元宵炮仗同时燃放,龙挂般的劲风呼啸着卷至,瞬间吞噬了贾涟!

他无法区分是剑刃带起的锐风抑或鞭风,也弄不清是剑芒还是鞭梢绞碎了炬焰灯芒,身不由己在巨大的涡流中搅动,似乎过了很久,又像仅一瞬,直到背脊重重撞落、碾着地面的粗砺砂石一路滑出,才终于回过神。

贾涟摇晃着撑地而起,发现自己是被轰出最远的,其他人约莫是回到动手前的距离,只有他硬生生又多飞出两丈余。少女一手持剑,一手握着成冶云遗下的无影蛇索,细小的奶脯娇娇起伏着,雪靥微红,嘴唇却略嫌苍白,似乎被硬生生榨干了气力。

他原本想把她肏成这副模样的,怎会……外表粗豪的黑衣汉子试着举起双臂,发现掌中空空如也,他那两柄虎头钩断成四截,落在少女绣鞋畔;怪的是钩刃上布满破碎的砍斩痕迹,跟刻花的鲜鱿没两样,他却不记得方才挡过什么神兵,短短一霎又岂能留下这等狼藉?

贾涟试图支起膝盖,但没什么效果,又慌又恼、又感迷惑的莽汉咬牙低吼着奋力一挺,终于冉冉站直;下一霎眼,数不清的血柱从他畸零破碎的外表劲射而出,肉眼难以分辨迸裂的是衣衫或皮肤,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血人,层层覆盖血浆的表面湿濡软烂,失去了原有的形状,最终像浇湿的泥塑坍塌倒地,缓缓汩溢摊散。





“……‘玉梢金翅引龙媒’。”

应风色看呆了,回神才听那把玩金钱剑的铜冠老道喃喃道:

“够残、够绝、够狠霸!不愧是天门鞭索一脉的七言绝式。鱼老道啊鱼老道,你把这等大威能、大杀性的绝招传给个暖床丫头,难怪你那宝贝女儿要同你拼命。荒唐,实在荒唐!”

(这就是观海天门的“七言绝式”!)

观海天门按左手所持器械不同,分十八宗脉,各脉均有一式经千锤百炼、融举脉武功之最精粹的绝学,以七字为名,称之为“七言绝式”,是为镇脉至宝。应风色到这时才知鞭索一脉的七言绝学名唤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,转念一想,又觉无比贴切。

“……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”他默默吟诵词句,想起了闭眼前的最后一瞥。

储之沁应是在那使虎头钩的矮汉欺近身时,才施展七言绝式的。

鞭剑卷起金芒,如满身都是烟花炮仗的舞龙旋起,明明从放招到收式的时间很短,瞧着却有种迤逦漫荡的悠转之感,才像舞龙而非真龙;继之金芒一收,将范围所及之人往内卷,而后震出,应是气劲迸炸所致。

使虎头双钩的壮汉距离最近,因此死相绝惨,差点便要摊作肉泥,余人伤势却远不及他惨烈:次近的两名衣衫破裂,覆面巾下血渍浸濡,也仅是如此而已,剩下的五人更连明显的外伤都没有。看来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的声势虽烜赫已极,却只有收尾的气劲轰散能以一伤多,攻势还是集中于单一目标上,非为团战所创。

这下……可糟了。

看储之沁的模样,也知没有再来一次的余力,怕连转身上阶、闷着头冲回庵门内,速度都快不过几近无伤的七名对手。她不可能不知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是一对一的杀着,该趁气劲爆发的当儿撤退才是。

场上七人如泥塑木雕般,维持原有姿势不动,几人胡乱转头,像是在倾听着什么。

“押人质、破庵门……还不动手!”发号施令的蒙面人低喝,震得应风色耳鼓生疼,却听场中一人道:“四、四爷!我瞧不清,是不是大伙儿都……都把火炬给熄了?”喉音哑颤,也知可能性极低,不敢多抱奢望。

应风色蓦然省觉。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虽只一式,却是完美的三段攻击:鞭剑集中攻击主要的敌人,收式前的气震破开包围;而烜赫如烟花、迤逦漫荡的盘龙金芒,非是华而不实的装饰,意在夺去范围内的敌人视力,以绝后患。

他在金芒大盛时,本能低头闭眼,举臂遮挡,这是从降界任务中学得的重要一课——优先保护双眼,一旦丧失视力,就只能任人宰割。宁可不见,也绝不能看不见。

被称作“四爷”的覆面人剑眉拧锁,不知是手下全被一名荏弱少女废去照子可恼,还是干黑活儿时被自己人叫出名号更令他火大,扬声怒哼:“老十三!你他妈也瞎了么?”

这“老十三”是场上七名覆面黑衣人中站得最外围的一个,离首脑和五名未蒙面者要更近些,一身夜行衣,头脸以黑布裹得严实,身后负了柄青钢剑,与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、胖瘦适中的身材一样毫无特征,只特意背在背上这点有些滑稽。

“不好说。”声音没甚辨识度,但忍笑的那抹轻佻听着就不是正经人。“再歇会儿就知道了。没事,你们先忙啊,当我不在。”

应风色见那“四爷”捏紧拳头,估计打死他的心都有,只为镇住场面,不好发作,大步走向使峨嵋刺的“飞星化四门”少主金一飞,经过蜷缩在地的成冶云时竟未绕道,径起脚踢至一旁,可见火气。

四爷粗厚的大手搭上金一飞肩膀,蒙面青年身躯微颤,察觉来人是谁后随即宁定下来。四爷翻开他的眼皮瞧了瞳孔,另一手在背后掀按几下,低声问道:“好些没有?”金一飞迟疑片刻,点了点头:“似……似能见些光亮。”

含僧道在内的五名未覆面者见状,各选了一人,运功于其腰背的命门、肾俞等穴推活血络,独独没人搭理那老十三。

忽听储之沁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听着!庵里我是武功最差的一个,识相的赶紧离开,别自讨没趣!这‘玉梢金翅引龙媒’的七言绝式在我师父使来,就不只是这样了。”扔下缠丝鞭柄,拄剑为杖,缓缓退向庵门,额前几绺紊乱的垂发与卷鬓被汗水濡湿,黏在香腮口唇边,月光下看来格外凄艳,益显动人丽色。

那拎着金钱剑的铜冠老道翻着怪眼,枯掌之下,点、按、击、推片刻未停,火气腾腾,阴阴鸷笑:

“女娃儿!口气别这么大,我同你师父打交道时,你只怕还在上一世人未曾投胎。鱼休同若在庵里,你且叫他出来,说‘道鏸’天鹏要问他,缘何包庇‘红蝠鬼母’玉鉴飞这等妖人?还是但凡女子美貌、又肯陪他睡觉,这老东西便忘乎所以,侠义道都能抛诸脑后?”越说使劲儿越狠,“后”字方落,身前蒙面人“呕”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,空洞的眸焦连眨几下,忽然恢复了神气,踉跄跃开,只这“谢”字怕是不易出口。

人称“四爷”的首脑听道人自报家门,眉山怒扬,霍然回头:“……老六!”

自称“道鏸”天鹏的铜冠老道咂咂嘴,怪眼一翻:“怕什么?行侠义之事,藏头露尾做甚?我来杀玉鉴飞那恶毒的婆娘,又不是来干她,怕谁说去!”旁边噗嗤一声,却是老十三掩口缩颈,笑声全摀在黑巾里,抖如摇筛一般。

储之沁俏脸涨红,此人辱及师父,大大踩踏少女的禁区底限。但他若真是他声称的那个人,凭储之沁还不够格骂他,遑论为师父出头,只不知辈分如此高的天鹏道人,何以会出现于此,伙同成冶云诬指满霜。

观海天门乃东海武林最负盛名的道门势力,东洲道脉却不只天门一支,不说央土北关,便在东海之内,也有不属天门统辖、仍据道脉一席的势力;据断肠湖南北两岸,于湖阴、湖阳二城坐拥鼎盛香火的“大道一苇航”即为代表。

一苇航的总坛太苍观,开基甚至早于真鹄山,经营湖阳的时间差不多始于天门成形之初。待真鹄山渐成气候,想把势力拓展至断肠湖,然而武已有水月停轩,湖域南北的道坛香火则全在太苍观手里,不容外来者觊觎。

观海天门最终透过结盟,与水月停轩合称四大剑门,化解了发展过程中不可免的冲突,但传教说白了就是争夺香火供奉,非常现实,没法靠名位这种虚的东西加以调解。

为抵抗外来的强敌,太苍观师法对手,将势力范围内、利害一致的庙观合为一派,以观门匾书为名,改称“大道一苇航”,江湖人多以“一苇航”呼之。

从结果来看,天门是进取无功的一方,断肠湖沿岸终是一苇航的天下,从鱼休同时便是如此。之后短暂掌权的天门掌教龙跨海,曾想插手两湖道坛版图,最终也随其失势而不了了之。

“道鏸”天鹏道人是一苇航耆老,辈分极高,连时任掌门的“道镜”凌万顷都得喊一声师叔。他在鱼同休、龙跨海任内,均有直薄敌坛、摘匾毁之的辉煌战绩,乃一苇航有数的高手,应风色更是闻名久矣。

“‘鏸’这个字,是锋锐的意思,也有说是三叉矛的。”韦太师叔曾对他和龙方如是说。记得是讲到观海天门、龙跨海欲在断肠湖扩张,手下却老踢到天鹏这块铁板,弄得狼狈不堪。

“那‘道鏸’天鹏很厉害啰?”小孩子只关心这个。

“没你太师叔厉害。打起来不是很过瘾,就还行呗。”

韦太师叔哈哈大笑。“是龙跨海那厮太脓包,空有大略却无雄才,就是他奶奶的这副熊样。要是咱们风云峡去抢一苇航的香火,两湖城便只烧一家香了。”

储之沁从她师父处听来的,肯定不是韦太师叔这种荤腥不忌的大实话,但以鱼休同之八面玲珑,和龙跨海的野心昭昭,两人都间接在天鹏手里栽了跟头,储之沁闻名色变也是理所当然。

包含“四爷”在内,与天鹏同来的五人,见他重手解除了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的致盲效果,纷纷仿效。

忍痛的闷哼此起彼落,蒙面人们接连恢复视力,十几道怒气腾腾的视线集中到少女身上。但储之沁离阶台还有一丈多的距离,先前为防被看出她气力不济,才缓步而行,这会儿反而坑死了自己。

金一飞朝“四爷”微微欠身,掌中峨嵋刺唰唰飞旋,如握两轮寒月。

“这小贱人归我了,还请四爷恕罪。”覆面首领点点头,并无二话。

应风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暗骂:“你们不是什么湖城名侠么?欺侮少女算什么玩意!”不抱希望地往识海里一唤,却听应无用笑道:“你该不会想去救她这么刺激罢?要不先听听建议方案一二三?”

“你他妈死哪儿去了?”应风色如攀浮木,差点喷泪,但架子还得端住。

“不就是硬件冷却,正常磨合的空窗期么?每回都有的。是你没等它磨合完便急着上场,热身不够,这样会缩短使用期限喔。”应无用热情推销:“这样,你抢匹马逃回镇上,让他们追,看是要引严人畏帮忙扛呢,还是让藏林先生应付——”

“……藏林先生不在!”应风色没好气地打断他。“闭嘴听好,倘若这般……然后再……如此一来……最后这样。你觉得能做到不?”

“我就是你。”应无用笑着说,听来没有严拒之意。“冒的险就是那样,你自己清楚。储之沁会感谢你,可她对应风色是一心一意,除非说明夺舍之事,还能让她信你,否则逞完英雄也没甜头吃。”

“……少啰唆!”

应风色紧了紧腰带,“唰!”一声自树丛中立起,缓步行出,朗声道:“天鹏道长之言,的确是很有道理,但我有些不同的意见,可否请诸位一听?”

众人齐齐转身,赫见月光树影间,走出一名高大俊朗的渔村少年,浓发微卷、剑眉星目,发顶回映的银色月华之中带着淡淡金红,衬与雕像般浮凸鲜明的五官,居然是毛族。

天鹏道人冷笑:“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,敢来与道爷啰唣?”少年露齿一笑,雪白齐整的牙列间,看得出异常发达的犬齿,笑起来如狼一般,与他招摇过市般的从容姿态相映成趣,毋须扈从簇拥,瞧着就是大有来头的人物。

“我风云峡中的一位长辈提起过道长,说道长这‘鏸’字,不知是自称还是尊称?”

天鹏神情一僵,田鼠般的小眼瞠圆,突然不答腔。同行者知他素来口快,没有无端端安静的道理,均觉有异,一时间瞧他的人还多过了瞧少年的。

应风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。

他觑准一条与众人都保持距离的路线,恰能从中穿过,忍着悚栗露出背心,以示无惧。忽听一人道:“自称如何,尊称又如何?”又是那老十三。

四爷几时要打死这厮,请务必通知我——应风色咬牙按下腹诽,极力模仿冒牌货叔叔的欠揍口吻,既要走得闲适,又不敢稍稍慢下。“鏸字自解,乃犀利之意,亦三隅矛也;若是当作左金右彗的‘鏏’字异体,那就是煮饭煮菜用的无耳之鼎,亦作小貌解。”

老十三笑道:“我们乡下人没读书,半点听不懂。”

“若是自称,那是自夸里带着谦逊,别人说你是三股矛,其实是无耳鼎,非是你太利,是世人太钝了。若是他人所称,不免有满满的恶意,表面上恭维你锐不可挡,暗里笑你是个饭锅,还嫌你有点小。”天鹏面色极是难看,额际微汗,嘴唇动了几下,却没发出声音。

老十三笑着鼓掌道:“原来如此!真有意思。”天鹏如梦初醒,转头怒视。黑衣人挠着脑袋连连欠身,却感觉不出有丝毫歉意。

拜半路杀出的相声搭档捧哏,应风色终于走近储之沁,对她使了个眼色。

少女身臂微动,“呀”的一声挺剑戟出,看似自卫;毛族少年步履未停,轻飘飘地并指而出,简直是凭虚御风,态拟神仙。

天鹏喃喃道:“通天剑指……这是通天剑指!”众人眼都来不及眨,毛族少年忽已转身,储之沁半倚半靠地倒在他怀里,长剑脱手,掼立于二人身后,但如何却成了这样,自是没有一人能瞧清。

除天鹏老道,其他人一瞬间不约而同摆出应敌的姿态,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,连老十三也解剑在手,连鞘架上横举的左臂,露出黑巾的双眼已无一丝笑意,精芒狠厉,胜似豺虎。

“……你是何人?”

最后还是四爷开了口,唇齿间如滚焦雷。

而毛族少年就这么搂着储之沁,勉力叠掌,打了个聊备一格的四方揖,眉目疏朗,露齿笑道:“本座乃奇宫之主韩雪色,率同阳山九脉,多多拜上两湖城诸多名侠!少时若有开罪,应是误会一场,还望诸位念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,莫与奇宫计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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