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abos [樓主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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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一折
翻飞下林
落叶秋惊
鹿韭丹快步走在回廊间,一贯直挺的鹅颈背脊,突显出那对玲珑浮凸的饱满双峰,毋须揽镜,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。
女郎腰上是件滚银边的茜色锦缎诃子,下身的胭脂叠纱裙深浓沉艳,外披的大红长褙子便缀了两道黑底彩绣宽襟,远看仍是一身火红,只腰间银带和裙底乍现倏隐的白绸短靴,是鹿韭丹自己钟爱的单品。
她是为显出一派掌门威仪才搭的褙子,以鹿韭丹的审美眼光,当知衣柜里任一件薄纱大袖都更美丽飘逸,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裤靴,也颇能以飒烈衬阴柔,尽显女子身段之美——这还是从主人身上学的,尽管主人自身似无所觉,对漂亮衣裳、梳妆髻发的兴致远比不上她们这些底下人。
但迎仙观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些。虽然她们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娇花,并非不缺艳色。
降界结束后的这三个多月,可谓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来,最难熬的一段。
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来还只在台面上,事后大清河派遣人探过口风,毕竟没证据显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离奇失踪,只能不了了之。
但奇宫无论实力地位,都不是大清河派、冷月四刀可比。
虽然西山使节团迅速与龙庭山达成默契,不动声色地以替身瓜代质子,免去驿馆内刀剑相向的窘迫危机,但指剑奇宫对燕无楼的失踪断不可能不加闻问,即使庄园一把火烧成了白地,什么也没留下,暂时还没有人把两案联想在一块儿,然而燕无楼与媚世过从甚密,却非无迹可寻。
万一那厮并未全听媚世摆布,在夏阳渊留下若干蛛丝马迹,奇宫迟早要找上门来,讨个说法。
届时就算跑得了,“玉霄派迎仙观”的招牌再用不得,主人与胡姑娘多年的经营化作泡影,谁担待得起?便为媚世,她也不能放任事态糜溃如斯。
鹿韭丹已练习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,不让人瞧出心旌摇动,直欲滴血,但媚世的面孔掠过心版的瞬间,仍教她久难平复,不得不驻足抚胸手扶檐柱,慢慢调匀呼吸。
“这时候,数数儿是最好的。”
胡媚世总是似笑非笑,说什么都是云淡风轻浑不着意,从她俩还混迹街头、饿三餐饱一顿时便如此。难怪是她继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,没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灵出尘,宛若原主。
“数数儿最简单。先从简单的做起。”
一,二,三……十五、十六、十七……
你什么时候能再拍拍我的肩,说够了韭丹,数到这儿就好?
“……掌门人好。”
清脆的少女喉音将女郎唤回现实。鹿韭丹从容抬头,见是两名慈幼院的丫头,却从悬壶局的方向来。这些在院内长大的女孩,平日跟着弟子们帮忙打杂、照顾年幼的弟妹等,还没有正式登堂传功、领受花名,简单说就是尚未决定将来要分配到哪里的储苗,也不忙着盘问,颔首微笑:
“好,都挺精神。怎地不见其他人,只剩你们两只小猫?”
她在迎仙观向是少女们倾慕的偶像,有人敬佩掌门人武艺高强,深受邻里乡人敬重,定下了追随仿效的志向,也有纯是欣羡、爱慕掌门人美貌的。
少女们得她回打招呼,难抑雀跃,听掌门人语出诙谐毫无架子,幸福得快要昏死过去,叽叽喳喳争着说:“今儿苏师叔升堂问诊,都喊去帮忙啦。玉骨姐姐让我们别待太久,还得回院里帮忙做饭。”
鹿韭丹噗哧一声,赶紧抿住笑,见两小瞠目结舌,一本正经道:“那还是听玉骨姐姐的,吃饭最大。”冲她俩眨眨眼睛,这才迈步前行。身后爆出少女们的惊呼窃笑又急急抑住,麻雀似的欢快低语渐行渐远,终不可闻。
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,媚世总嫌她不够庄重,也纵容她偶一为之,当年她们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这模样。
但苏芳好——丫头们口中的“苏师叔”——也摆谱过了头,鹿韭丹几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摆脱慈幼局,取代媚世坐于堂上,欣受求医百姓簇拥呼告的那份得意,莫名地厌恶起来。
苏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,但武功医术、见识手腕与媚世差太远,胡姑娘岂能容忍如此平庸无能的“半身”?而媚世和被栽培来扮主人的自己不同,一直都是最出类拔萃、形神兼备的“胡媚世”,就连与她竞争的对手也无话可说。
鹿韭丹总想着她俩终要被拆散,主人会拔擢一名更合适的“鹿韭丹”与媚世搭档,用以行走江湖,不料主人却选了她。为此鹿韭丹愿为主人死,就和媚世一样。
被淘汰的苏芳好去了慈幼院,其搭档白芳瑶则留在风花晚楼,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“白姨”了,甚受胡姑娘倚重,非是苏芳好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。鹿韭丹一直以为白芳瑶最终会成为“鹿韭丹”。
降界开启之夜,玉霄派的九渊使正是在苏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,无论驿馆中的鹿韭丹,抑或庄园里的胡媚世,都无法监控百里外的迎仙观,这是谁的失职一目了然,根本无从抵赖。
虽说以羽羊神之能,不该寄望苏芳好能阻止阴谋家,事实上当她察觉有异,也立即飞报主人和胡姑娘,才能及时追索。但苏芳好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,径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,其人其行也够令鹿韭丹恶心了。
(你没觉得自己有责任么?对于那些个回不来的人——)
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脚步,缓过气来,伸手推开知客房的门扉。
房内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礼,没有表情的绝美脸蛋瞧不出心思。少女身高不逊男子,俐落的梅色旅装将窈窕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更出挑,肩宽腰窄,浑圆结实的笔直长腿尤其引人目光。
鹿韭丹挤出微笑摆了摆手,拉开板桌对面的长凳坐下。这比对柳玉骨说“你坐罢”或“不必多礼”有效得多。
果然姿容出众的艳丽少女依着平日的习惯掀杯斟茶,双手捧过,也跟着坐了下来,静待掌门人的训示。
鹿韭丹转着粗陶杯子并未就口,其实是还没想好要同她说些什么;胡乱应付几句,嘱咐她远行早归云云,心里又过不去,气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。
柳玉骨是她收的头一批弟子,两人相差十岁,连称姑姨都勉强,长姊幼妹或许更贴切些。胡姑娘从没打算培养柳家姊妹做半身,实际上也不合适——除开身长不说,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;资赋平平,也非扬名武林的料,更别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气。
这头倔驴便拉进风花晚楼也做不了花魁,只会得罪客人,平添不必要的麻烦。
对于要把心爱的大弟子送入降界,鹿韭丹曾试图说服主人收回成命,说得主人都有些动摇,最后是胡姑娘拿定主意,至此再无转圜。“她最有机会熬过去,”当时媚世劝住她,不让找胡姑娘求情。“你要相信玉骨。”
鹿韭丹迄今仍是处子,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,在这方面受到额外的礼遇,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。关于女子胴体的种种销魂妙处,是媚世手把手的教会了她,尽管如此,鹿韭丹从不敢问她经历过什么,也学着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。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,定有她的理由。
芳华正茂的玉霄派掌门从回忆的漩流中浮起,放落陶杯,缓缓开口。
“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,就算是这样,我也不会说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。玉蒸是好孩子,你带她回故乡去,落叶归根,下辈子莫再漂泊无依,流转于江湖之上。”柳玉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。
养颐家庄园毁于大火的那晚,玉霄派一共折损了三个人,除被羽羊神指为降界目标之一的“紫华痴客”胡媚世,还有担任九渊使者的玉茗、柳玉蒸等两名弟子。事后遍寻火场都没找着三人尸体,也许是烧得不成人形,不知散碎于何处。
幸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,苏醒后全员伏地,自请死罪,说是在降界中杀伤二师傅,彼时双方隐蔽身份,激战间无暇言语,待发现铸下大错,二师傅已身受重伤,回天乏术。
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战中为燕无楼所杀,柳玉蒸则到众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识前,都还跟着小队一起行动,但主人与胡姑娘平明时搜索战场,却始终没找着柳玉蒸,只能认为少女不幸罹难。
以当夜战况惨烈,连被誉为“风云峡麒麟儿”、一路在降界过关斩将的应风色也力战身亡,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侪中的后段,香消玉殒固然不幸,但其实并不令人意外。
鹿韭丹闻报不敢大意,所幸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虑过的各种情况之内,好生安抚后,与苏芳好分工合作,将众姝分隔开来,一个一个单独问话,判断柳玉骨之言大致属实,才回禀胡姑娘,静待主人的裁示。
数日后,少女们被带到观里的密室——她们从不知自小生长的环境里,竟有这么个地方。等待她们的,是一名头戴羽羊盔、身段玲珑曼妙的红衣女子,即使是最眼拙的人,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,与掌门人宛若一模印就,鹿韭丹与苏芳好在此人之前,只能恭谨垂首,驯似绵羊。
主人。这两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,无须赘言阐释。
“一直以来辛苦你们了,起来罢。”羽羊盔中透出的声音,与恶梦开场般的兑换之间所闻并无二致,语气却无半点相近之处,明显非是自称“羽羊神”的降界之主。
“我受恶徒胁迫,不得不派你们进入降界,经历煎熬折磨,这是我的无能。”
苏芳好微转向前,翘着兰指抱拳躬身,话头接得分毫不差:“我等之命,俱是主人所赐,就算肝脑涂地,不过就是还了主人而已。子女报天地父母的恩情,岂非理所当然?”
你就算肝脑涂地,对主人也毫无益处——鹿韭丹忍住冷笑的冲动,跟着转身抱拳,做足样子给少女们看。
她们对刻薄碎嘴的“苏师叔”未必有好感,但苏芳好与鹿韭丹起码这时是一边的,两人肩负着感染、浸透,最终说服弟子们,甘心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务。万一不幸失败,就得把这些长歪的劣苗处理掉,以免遗患。
玉霄派迎仙观的设置,最初是稳定而有远见的一着棋。
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,从乡里和江湖双管齐下,就能凭空创造出绝妙的掩护:
这个门派的源流清清楚楚,绝非虚构,却不会有突然上门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,无有宗门之累,遑论权争;无论怎么追索,都找不到它与风花晚楼有任何的关系,身家干干净净;而有了充足的银钱支援,成东海一方名门大派,也就是迟早而已。
为此,尽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没少灌输弟子异于世俗的贞操观念,却无法从小洗脑,让她们为主人不惜一命,誓死效忠。这是为了让迎仙观看上去更像个正常的武林门派,而不是风花晚楼的掩护或分支。
羽羊神的横空出世打乱了安排,胡姑娘虽未明言,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测那厮是循玉霄派找上门的,送入降界的人选不能和风花晚楼扯上关系,以免暴露主人根柢。思来想去,也只能牺牲这批弟子,造成眼前进退维谷的窘境。
鹿韭丹连命都可以不要,杀掉朝夕相处、十年提携的弟子又算得了什么?但她们身上充满了她和媚世共同创造的珍贵回忆,如果可以,鹿韭丹不想亲手粉碎这一切。
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,还有若有似无的格格细响。那是柳玉骨捏紧拳头的声音。少女们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上,仿佛等玉骨拿主意,一如既往。
主人转过身来,缓缓拿下了羽羊盔,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面孔,握住柳玉骨的手,抚着她苍白手背上绷出的青络,仿佛要将伤口抚平也似,哽咽道:“没能保住你妹妹,是我的错……”一时难言,只能握着她的手,两人抱头痛哭,少女们也都哭起来。
危机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,但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,创痛一直都在,困难的还在后头。
胡姑娘安排了几拨人,在养颐家的余烬间翻足三个月,始终没找到三姝之尸,理智上众人都明白:是时候放下执着,继续往前走了。数日前柳玉骨来向她禀报,说想回石溪县一趟,带妹妹玉蒸归葬她俩出生的芰后村,鹿韭丹当场应承下来,禀明胡姑娘时,也未因擅作主张受责难。
柳玉骨预定今日动身,简单的行囊和以棉布剑衣裹起的双剑置于房内角落,少女没惊动旁人,只因掌门人嘱咐她行前一晤,师徒俩才约在知客房里,以陶盏粗茶饯行。
“再让我瞧一眼玉蒸,”鹿韭丹低声道:“我同她说最后几句话。”
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,从暗袋里取出一只小布包,打开里外数重,露出一束头发来。
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还,便将及腰的乌溜秀发,剪到背心肩胛的长度,与其说是因应降界召唤,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,借此明志。剪下的头发舍不得扔,径以丝带束好,小心收在抽屉深处,被姐姐用来代替遗体,送回芰后村安葬。
鹿韭丹伸指欲抚,半天却落不下手,仿佛绉䌷间搁的不是发束,而是刚褪红的半截灰炭,踌躇片刻,又一层一层包了回去,抽手垂于桌底;静默良久,哑声道:“你带海棠一块去。南元郡路途遥远,两个人也好相互照应。”
始终垂敛眼帘的柳玉骨,突然有了反应,抬头微露诧异:“那人……不用盯梢了么?”鹿韭丹轻咳两声,声音神情恢复宁定,嘴角微扬:
“你盯了他大半个月,那厮除却客栈饮酒,干过别的没有?”
柳玉骨一怔,微露笑容,小小的知客房像开了满屋子的花,连空气都能嗅得人醉。“那倒是。他饮下的酒浆够撑死几头大牯牛的,偏就撑他不死。”师徒相对一笑,鹿韭丹从腰里取出几枚金叶塞给她。
“别让海棠回来收拾了,缺什么市集上买。你俩路上小心,早些回来。”
那盯梢的目标不动则矣,动起来只能说是神出鬼没,轮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仅衣剑备便,随时都能出手,随身还带食水干粮,以应不时之需。柳玉骨盯到今儿天亮前,才让海棠给替回来,向掌门人报告后整理行装,也就一个多时辰前的事。
柳玉骨默默收起金叶,扎好腰封,肩囊提剑,对着师傅长揖到地,转身推门而出。
鹿韭丹一直坐着,试图从她修长的身影中看出妹妹的样子,可惜两姊妹身量虽似,气质、动作就没点雷同,柳玉骨怎么看都是柳玉骨,与温顺的圆脸少女完完全全两个样,不如那束头发思人。
回过神时,鹿韭丹才发现腮边挂着一点泪珠,随手抹去,直坐到心气平和了,才离开知客房。
她安排苏芳好今日在悬壶局坐堂是有原因的。
偌大的观里没什么人,全喊去悬壶局充排场了,红衣飒爽的窈窕女郎就这么从后门走出去,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三转五绕,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,轻叩暗号,内闩嚓的一声滑脱,拉开仅容侧身的小缝。
这屋子看似破烂,四面全是砖墙,梁椽结实、基础稳固,若说地底挖有几条密道,鹿韭丹也毫不意外。
令她感到意外的,是屋内仅有一人。
“姑娘安好。”女郎恭谨欠身。主人虽是众人之天,连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随,万事莫不以主人为念,其实大家都知道:主人比胡姑娘好说话多了,喜怒都在脸上,又不纠结细琐,众人心里对主人是敬爱大于惧怕。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,是胡姑娘。
她甚至都不姓胡,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“鹿韭丹”。
鹿韭是牡丹的别名,媚世则是兰花的雅称,玉霄派门下以花卉为名的传统,恰恰来自于此,不过就是这两位尊上的化名罢了,绝非是她们原本的名字。
在鹿韭丹印象里,主人和胡姑娘永远是一起出现的,谁也离不开谁。她们之间不是媚世与她的那种关系,这点鹿韭丹日积月累观察下来,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,但更亲密则是毫无疑问的。胡姑娘从不喊“主人”,只称“小姐”,她猜想胡姑娘应是主人的贴身侍女,也可能是庶出的姊妹。
就像这幢位于城中陋巷里的会面地点,她跟随主人多年,竟也是头一回知晓,胡姑娘单独出现在这里,本身就透着蹊跷。
胡姑娘是不寒喧的,但或许是教养良好的缘故,她的单刀直入从不令人觉得不快,不致本能生出抗拒。
尽管鹿韭丹意识到这点,却无从破解,不管胡姑娘问什么、怎么问,她就是讨厌不起来,仿佛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,原本的谨小慎微在紫衫女子开口瞬间便烟消雾散,比着魔还可怕。
“玉骨动身了么?”
“我让她带海棠去了,都按姑娘吩咐。”
闲坐于暗影中的白皙丽人一笑,微带幽蓝的雪肌更胜玉脂,清冷无汗,浑不似人间应有。媚世也很美,一坐到此人身畔,原本脱俗的女郎顿成野凫番鸭,说不出的支绌庸俗力不从心,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怜悯,不忍直视。
这就是天仙与凡人的差别罢?鹿韭丹忍不住想。胡姑娘的白是她从未见过的,非脂非乳,不似象牙美玉,滑如丝绸却又更加通透,更重要的是瞧着全不像皮肉,无半分血色。
鹿韭丹平生所见,最接近胡姑娘肌肤色泽之物,是一枚镶在银戒上、鸽蛋大小的无色宝石,如珍珠般浮挹着五色虹彩,半银半白、似透非透,她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珠宝。胡姑娘将戒子给了媚世。
“这叫蛋白石,据说来自域外,又叫‘树化玉’。”媚世告诉她:
“胡姑娘说了,这种石头成于禽兽草木的遗骸中,沉入地底之后,须经千年万年的岁月方可得之。白色是最珍稀的,这是骨骸之色,不为外物所侵,依旧维持曝尸时的纯净。看着像是通透的,其实你看不透它,这是古老岁月的颜色,是埋藏最沉的砂砾最后的模样。”这种空灵的说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,果然媚世戴上之后,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。
柳玉骨对三人之死的交代,是大有问题的,胡姑娘一听就明白,为何分开讯问时,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拢,明明少女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。
“难道……是在降界里先套好的说法?”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。
胡姑娘柔柔地笑了。“万事皆有可能。只是这个可能性对比其他,恐怕是要小些。”鹿韭丹俏脸微红,乖乖垂手听训。
鹿韭丹等口中的“胡姑娘”,自是在梁燕贞身畔辅佐她的怜姑娘怜清浅了。
养颐家一案兹事体大,越过“辵兔神”的辖权、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渊使共计七名,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,五人被梁、怜救回迎仙观,寻获的地点就在泠水亭畔。从亭阶外拖到飞崖边的残存血迹推断,现场至少还有一名伤者,受的伤足堪致命,极可能就是胡媚世。
五人苏醒后,柳玉骨当场做了简单的口头报告,这当然也在怜清浅的沙盘推演中,鹿韭丹于是打断她不让细说,按计划分开盘问,五人的说词大抵相符,虽有若干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,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——
鹿韭丹从懂事起便混迹江湖,见多了郎中的骗人把式,深知“太过完美的说帖肯定是假”。身在混乱的战局中,冒着生命危险与人厮杀、血脉贲张之际,决计不能洞见观瞻,丝毫无漏。
鹿韭丹并非盲目地相信弟子,才做出判真的结论。但在与梁燕贞、怜清浅主仆三人密谈的书斋里,怜姑娘却果断地否定了她的看法,认为五人串供欺瞒,必有隐情。
“你让玉骨先说了,这是头一错。”怜清浅知她是服理的,也不拐弯抹角,含笑道:“不怪你,你心急着想知道媚世怎么了,才教她逮着了机会。芳好能力远不如你,但无此牵挂,当能心无旁骛执行,没准丫头们便要露出破绽。
“玉骨的谎说得很糟,所以抛出最重要的关窍,让其他人替她圆。也就是说,她的简述多数是事实,只动了其中一两处,左右听了就照这个来圆谎,即便略有出入,也是合理的模糊。”
关于胡媚世和玉茗之死——恐怕她便是窜改了这两处。
柳玉骨绝不会对妹妹下手,从归来后的失魂落魄推断,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踪,皆非柳玉骨所为。
这套串供的手法极为精巧,是依据众姝以柳玉骨马首是瞻的习惯所设计,便是在迎仙观的师长面前使将出来,鹿韭丹等也不觉得奇怪,因为她们平常就是这样。说是如此,却不是临场发挥就能用得好,须经反复练习,历时而得。她们是什么时候、又是为什么,才练好了这样的技巧?
怜清浅不欲打草惊蛇,却巧作安排,让“主人”无预警地现身与五人见面,看似怀柔招抚,实则推进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,催促她们加速阴谋的脚步——倘若有的话。
戴着羽羊盔的,是名叫羊余容的风花晚楼朝奉,最初是给梁燕贞梳头的,年纪还大着梁小姐几岁,其人勤功巧慧,成年才学武却练成一身高明的内外功夫,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愿者之一。后在怜姑娘的指导下,负责钻研和传授天予神功,极罕对外露面,楼中地位甚高,都管叫“羊嬷嬷”或“羊夫人”。
羊余容与柳玉骨等人见面之后,鹿韭丹便派给柳玉骨新任务,让她去盯梢“那人”,目的是为她制造放风的机会,测试会追索“主人”否。羊余容在执夷城内另有私宅,也是风花晚楼的据点之一,周围布下天罗地网,若柳玉骨胆敢踩探,立时人赃俱获,无从抵赖。
起初鹿韭丹不无忐忑,但盯梢迄今两月有余,其间羊余容至少来过两次,柳玉骨却没有任何出格的行动,鹿韭丹慢慢觉得:兴许是姑娘多心了,玉骨脾气虽倔,却非不念师恩的背骨之人,她会急着向自己禀报,更可能是深知两位师傅的亲密无间,将心比心,兼且愧疚难当所致。
此时此刻,在这陌生的密会地点,“胡姑娘”便再问她一次,鹿韭丹仍会为徒儿辩驳,这不是苟徇私情,而是有理有据。
鹿韭丹就是这么好懂。怜清浅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,嫣然睇眄:
“还觉我冤枉了她?”鹿韭丹抬眸直视:“姑娘是不会犯错的,就是太不信人了。”即使极力抑制,仍气鼓鼓如松鼠般,至多是头自以为克制的小母松鼠。
怜清浅噗哧一声,握她的手轻轻抚摩,啧声凑近:
“这么大的人了,还撒娇呢。”鹿韭丹便有满身刺,也被酥腻凉滑的小手摸软了,只剩下一丝不甘,咕哝道:“我哪有?是主人说的。她说姑娘决计不会犯错,有时看似偏激,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,没有恶意。”
怜清浅夸张地一扬眉,还未作势,已先笑场。鹿韭丹也笑起来。
“我很希望你是对的,你看人一向很准。”怜清浅收了笑声,面上仍带浅笑:
“关于那人的动向,玉骨丫头怎么说的?”
鹿韭丹精神略一振,摇头道:“成天赖在客栈里,除了喝酒啥也没干。”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头,是柳玉骨今晨与海棠交接后,回观上缴的报告,稚拙的字迹写着三天来的观察记录,细致到“离房出恭,廊遇掌柜,茅房前调戏帮佣颜李氏”的程度,却连一面也写不满,酒埕进出的次数还比人多。
怜清浅反复看了几遍,搁下纸笺,生生忍住一声叹息,抬望女郎。
“关于那人,上头写的倒是没错,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客栈。但玉骨丫头没说的是:三天前晌午,有名女子来见了他,之后他才开始喝的闷酒,约莫是哀悼熟人之死,借酒浇愁。”
鹿韭丹娇躯一震,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。“谁……为何……不会……”一时无语,秀额上微见汗渍。胡姑娘从不骗人的,聪明到不屑说谎,只要有一丝丝的不确定,就不会把话说死;她能说到这个份上,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钉钉,正式成为罪愆。
而她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怜清浅就为这刻才握的手,柔荑略紧,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她,柔声续道:
“那女子你不认识,但玉骨肯定认得她,她们在降界并肩作战,出生入死,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认出来。就姑且称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罢。”
第百零二折
舟楫溯水
鬼蜮始兴
怜清浅和鹿韭丹不同,窥探降界时曾远远见过鹿希色几回,印象深刻;从晚楼情报网传回的描述推断,来执夷城面会叶藏柯的,正是鹿希色。她离开后叶藏柯便痛饮了三日,怕是听鹿希色亲口说出应风色的死讯所致。
而柳玉骨向鹿韭丹提出送妹妹发束归葬故乡的要求,恰恰是在三天前,合理推测是在目击鹿希色现身后,才制订的计划。其目的为何,眼下的讯息还不足以进行推断。
在这批玉霄派弟子中,柳玉骨是掌门人指定的领头羊,让她分派二代弟子的日常工作,遇事决断、在外应敌,也由柳玉骨肩负起责任,不知不觉形成同侪间“以玉骨是瞻”的体制。
柳家姊妹乃南元郡玉霄派“铁剑道人”柳士殷的后人,柳门破败后徒众星散,仅存的些许残余为怜清浅所得,用来移花接木,借尸还魂;收养柳玉骨二人,是防日后树大招风,好事者刨根挖柢,用以巩固新生玉霄派的正统地位。反正背后操纵的是风花晚楼,玉霄派只要能培养出足够的徒众和好看的门面即可,柳玉骨能不能打、做不做头,其实无关紧要。
梁燕贞说怜清浅“太不相信人”,并不是虚指。
便在这群小女孩中,怜姑娘也做了安排:柳玉骨拥有指挥一干姊妹的权力,为免她得知身世,生出异心,胡媚世依怜清浅的指示,暗中吩咐玉茗监视柳玉骨,只向胡媚世报告;鹿韭丹则选择海棠,让她监视玉茗,同样是单线作业,直接向鹿韭丹负责。
玉茗和媚世双双折于养颐家,可能是战场上的巧合,也可能是海棠变节,与柳玉骨连成一线,联手反制的结果。
怜清浅让海棠与柳玉骨同去芰后村,且刻意压在行前才说,实为测试;柳、海二人若未勾串,柳玉骨定会想办法拒绝,然而事态的发展果如怜清浅所料,柳玉骨不拒海棠同行,干脆俐落地踏上了旅程。
鹿韭丹香肩垂落,顿觉意冷心灰。她和媚世耗费十数年心力所留下的,居然是这般金玉其外、内里却腐败不堪的东西么?这一切,到底算什么?
但现任的玉霄派掌门毕竟不是普通人。女郎片刻即恢复从容,挺起胸膛,肃然道:“我去拿下那俩丫头,细细拷问,盘个水落石出,请姑娘准许。”便要处置叛徒,她也不欲假他人之手,既是自己栽培,理当由她善后。鹿韭丹认为至少该为主人、亦为媚世了结此事。
怜清浅淡淡一笑,摇头道:“这倒不急,谅她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,真正的麻烦却在别处。是了,那人还有没有来瞧过你?”
她们受命盯梢的那名浪人简直神出鬼没,有回鹿韭丹白日闲坐,赫见那人就坐在远处的墙瓦上,冲着自己露齿一笑,下一霎眼忽然就不见了踪影,如今思之仍觉一阵悚然,所幸那人再没有迫近到这种程度,轻摇螓首:“没有。姑娘,那人到底是谁?姑娘说他不是本门之敌,却为何要这般鬼祟窥视?”
怜清浅仍握着她的手,垂眸浅笑道:“你听过叶丹州么?”
“叶……”鹿韭丹闻言一凛。“那厮是赤水大侠叶藏柯?”无怪乎有这等骇人的身手。但水豕神的使者去找叶丹州干什么?
虽说江湖名侠中多的是表里不一的禽兽,“赤水大侠”这名号却是姓叶的同雷彪、同赤炼堂拼搏出来的,不怕朝廷的江湖好汉多了去,不怕赤炼堂的怕是凤毛麟角。退万步想,叶藏柯的侠义事迹哪怕全灌了水,光是敢硬干赤炼堂雷家的这份胆色,说句“好汉中的好汉”实不为过。这样的人,怎能与降界的阴谋家有所往来?
“叶丹州是小姐的故人,小姐对他有所亏欠。”怜清浅抬起尖细姣好的雪颐,美眄流转,眸里掠过一抹似揉杂狡狯俏皮的异光,似笑非笑:“前些日子小姐才嚷着:‘烦死啦,不然把韭丹许配给他好了。’说是欠情还情,欠一生厮守,便还个更年轻貌美的自己,同他厮守呗。”
这…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思路?女郎顿有些哭笑不得,但听见主人说她是更年轻漂亮的自己,胸中温情乍涌,媚世的事、玉骨的事……不知为何一下子全掺杂到了一块儿,分不清是委屈惜情,或就是胡姑娘说的在撒娇,暗提内力抑住鼻酸,强将注意力转开:“他在观外鬼鬼祟祟地偷瞧我,就为这个?”
“他不知道。这么乱七八糟的事,哪能随便对人说?”果然姑娘也这么觉得,鹿韭丹差点没忍住笑,心绪渐渐平复。
怜清浅叹了口气。“他故意露出行藏,意不在迎仙观,而是要引小姐去寻他,最少也得要现身相见。若非小姐拿不定主意,他早已得遂,但眼看我也是拦不住的了,就是迟或早而已。”
鹿韭丹这才明白姑娘竟是持反对的立场,只是此前说得隐晦,并未显山露水,心念微动:“莫非……此人对主人意图不轨?”
“害你最苦的人,往往未必存害你之心,甚至是欢喜我们的。”怜清浅笑得含蓄温婉,仍掩不住眉宇间的那一丝感慨万千,抬头直视她。“小姐当局者迷,也只能靠我们了,你说是不是?”
◇ ◇ ◇
柳玉骨和海棠二人先乘船南下,舟行一日有余,及至水陆要冲的平陵渡登岸,已是日影西斜,便在码头附近找客店打尖,翌日清早登上往风津港的驳船,顺流向东,怕正午前便能登上海船,往更南方的石蒜浦去。
浦者,河港也。石蒜浦顾名思义,原是个小小的渔村河口,东海鼎鼎大名的千月映龙川在此出海,但平浅的沙岸地形泊不了大船,难以称作是“港”。妙的是千月映龙川沿岸多宝刹,如大跋难陀寺、见谛寺、优离庵等俱是天下闻名,终年香火鼎盛,来参拜的信徒络绎不绝。
央土的香客惯乘近海的平底沙船,沿岸航行至石蒜,再登岸溯河往心仪的名寺进香,倒比走陆路更快捷舒适,久而久之,在石蒜浦形成一个集近海、内河、陆路于一身的转运体系,使得这个原本打鱼不成、泊船也不成的浅淤河浦,摇身一变成了繁华的要冲之地。
南元郡在东海道的最南端,毗邻央土,乘船至石蒜浦再走陆路过去,肯定比不断在横向的河道间觅汇流处纵行要快得多,双姝的选择亦是合情合理。
一般尾随盯梢的眼线,跟到风津港见二人出海,差不多就能回报了,毕竟海舟可不是你喊掉头便能掉头,即使到石蒜浦想再逆着洋流北返,时间也不照顺流南下这么算的,简单说就是“登舟即无回头路”。
所以柳玉骨二人其实并没有离开平陵渡。
龙方飓色花了笔钱,在平陵渡附近安排了一名身高与柳玉骨相若的年轻女子,只要得到消息,便随时准备好接应柳玉骨,与她互换行装,摸黑搭上前往风津渡的驳船,引开盯梢之人。这是长年往各寺院求神拜佛的福伯,为他做的规划,若非熟悉进香路线,便是叶藏柯这种四处漂泊的游侠,也未必有这么透彻的了解。
虽然多了个海棠,所幸娇小的女子不难找,衣下多塞点布团棉花,伪装成豪乳便是。
柳、海二人甩开盯梢的风花晚楼探子,当晚便离开平陵,日夜兼程披星戴月,足足花了三天,北上来到章尾郡内一处荒村,与柳玉骨宣称的目的地可说是南辕北辙。
那村子远看约莫百来户,怪的是十有八九是砖房,屋瓦壁墙的形制像说好了似的,能清楚看出刻意为之的齐整,倒像一片增生扩大的宅邸,硬生生从一幢长成一村;即使有三成是烧毁乃至全毁,蔓草泥土占据了原有道路,这种异样的一致仍保有人工斧凿之感,益发显得诡异。
村口有只石龟驮着巨大碑石,烧得黑如涂炭,其上阴刻大字仍在,瞧着鬼画符也似,柳玉骨和海棠都认不出写的什么。
荒村久无人迹,仅居间大宅有炊烟。双姝擎火把牵着马匹,喀搭喀搭穿过有棵歪斜大樗树的空旷广场,来到亮着灯火的宅邸之前,系马推门,走进大堂。
堂中一名白发驼背的老妪正拿抹布揩桌子,对身后走近的两人充耳不闻。海棠松开剑衣露出剑柄,姣美的薄唇微勾——动武总令她莫名兴奋,遑论厮杀——蓦听一声惊呼,后堂行出一人,见海棠似欲拔剑,忙扔去手中之物,以身子遮护老妪,哀声求告:
“别……我没逃,真的!我一直在这儿,别伤害她!求求你了……姐姐!”
被囚于废弃的始兴庄——就是这片荒村——龙方大宅的,正是柳玉骨之妹柳玉蒸。
当晚柳玉蒸与姐姐们同昏迷在小亭前,但梁燕贞赶到时已不见其踪影,直到龙方飓色清扫战场,柳玉蒸就像化成烟似的,谁也没见着。
柳玉骨在应付师长的盘问之时,她那无魂附体似的失落并非作伪,少女没有这种演技。在她有限的思考内,玉蒸最好的下场就是被龙方带走,他明白妹妹对她的重要,必会将之保护起来;玉蒸的谎说得比她更糟,若放玉蒸回迎仙观,二师傅之事定守不住,龙郎此举也合情理。
再不然,就是玉蒸被师傅或师傅背后的阴谋家抓走,做为必要时让柳玉骨自白投降的武器,但她始终没等到图穷匕现的那一刻,仔细想想,鹿韭丹似乎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。
直到接获龙方密信,说玉蒸好好的在他手里,柳玉骨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,恰遇上鹿希色与叶藏柯接头,逮着机会飞报爱郎,赶来会面。
她见妹妹衣着齐整,人虽是清减不少,丰颊明显消瘦下来,浑不若往昔圆润,眼底的卧蚕也略嫌青乌,颇有不足眠之感,整体却不像受到委屈苛待的模样,强抑激动,仍不禁踏前两步,轻唤道:“玉、玉蒸——”忽然闭口。
柳玉蒸颤抖着后退些个,极力遮护老妪,看得出十分害怕,仿佛眼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。柳玉骨心中五味杂陈,定了定神,沉着道:“你别怕,我们不会伤害这位老人家。把剑收起来。”末句却是对海棠说。
个子娇小的巨乳少女“啧”的一声拉紧了系结,上下打量她片刻,仍是满面堆欢,灿然甜笑:
“龙方连条绳索都舍不得绑你,值得你怕成这样?他便强奸了你,总不能也连老奶奶也奸了罢,有甚好大惊小怪?”眸中殊无笑意,对比冷酷粗鄙的话语,益发令人心底发寒,仿佛少女千娇百媚的身躯为恶鬼所占,才得阴毒若此。
“海棠!”柳玉骨喝止师妹,见妹妹惧怕的眼神,心痛如绞,但海棠所说她并非没有想过。玉蒸失身于应风色,对他倾心也是自然,不用极端手段,难令她向龙郎屈服,往后必成隐患。若龙方飓色真对玉蒸出手,也不是不能理解,但玉蒸终究是受了委屈,怎能怪她心生不满?
忽听一人笑道:“玉蒸是善良的孩子,绑她用不着绳索。换作是你,不把脚筋挑了我都不放心,绳索顶个屁用!”单衣赤足掀帘而出,反持连鞘长刀,微红的头手肌肤兀自滴着水珠,却不是龙大方是谁?
数月不见,他整个人精壮许多,原本的腴润线条已不复见,周身的轮廓刚硬起来,方颔隆准、目绽精光,犹如锋锐的精钢斧钺,奇宫取材之严谨尽显无疑:汤团也似的白嫩胖子一朝瘦下,竟也剑眉星目,炯炯逼人,尤其带笑的眼睛与狮子般的浓密鬓鬃一衬,别具男子气概,又是过往虽有,此际益发不同处。
海棠美眸骤亮,晕红着苹果小脸向前几步,省起他这副模样,似才云收雨散不久,相好的对象自不会是白发老妪,醋意涌起,驻足甜笑:“你倒好啊,龙大方,躲在这荒村里装神弄鬼,姊妹同收,对得起我玉骨姐姐么?”
龙方飓色哈哈大笑。
“借刀杀人最是狠毒,你喝醋便喝醋,拉上玉骨做甚?过来!”猿臂轻舒,明明指尖还差着腴腰尺许,莫名的吸力却扯得少女失足踉跄,滚落他怀里。龙方飓色顺势坐倒在一张胡床上,天火翼阳刀信手搁落,掌不离鞘,海棠忙不迭地跨上男儿熊腰,捧着他的脸低头吻落,藕臂酥缠,吸吮得滋滋有声,全不介意一旁还有柳家姊妹在看。
吻得尽兴了,才依依不舍松开唇瓣,微噘的唇尖十分诱人。小巧琼鼻兔儿般动了动,睁眼时已是喜逐颜开,浑无芥蒂。
“你方才去洗澡了,对不?我闻到胰子的味儿。”其实她没说的是“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”。海棠也有个灵巧的狗鼻子,未必稍逊于风云峡的麒麟儿。
“就让玉蒸和那位嬷嬷帮忙舀了热水,也没别的。”龙方飓色爽朗一笑,冲不远处修长白皙的女郎招手。“想你了,过来让我抱抱。”
柳玉骨抑住嘴角轻扬,眼神一霎柔和下来,仿佛已在心安乡,轻摇螓首:“一会儿来,我同玉蒸说说话。你先陪海棠,她下半夜得出发,就当我不在这儿。”海棠长长“啊”了一声,耍赖似的摇着屁股,噘唇哼道:
“想到要去陪那个运古色我就不痛快。不管,今儿你不让姑奶奶过把瘾,我死也不去。喂,拿几个绣枕来,这床硬死啦,再打些清水备着。”连喊几声,白发老妪仍自顾自抹桌子。海棠笑着一扳她肩头,手劲到处,硬生生将她掐软半截,咿咿呀呀地叫着,缺了牙的嘴里只剩半截舌头,黑呼呼的肉洞十分吓人。
龙方飓色拉开少女,冲老妪打几个手势,白发老妇人如获大赦,一拐一拐逃出大堂,瞧着非但不会武功,腿脚也颇有不便。“她又聋又哑,听不见的,别为难老人家。”
豪乳少女嘻嘻一笑,解开旅装上的密扣,兜着浑圆巨乳的肚兜如玉兔般迫不及待蹦出襟口,不住弹颤,似是放腿狂奔,又像两只熟透的木瓜,绷得大红锦绸无比亮滑,难以想像忒小的怀襟里,怎能塞得进忒多肉。
“我不为难她,只为难你。你可得给姑奶奶硬久些,别一下就完蛋大吉。”小手挑衅似的往他腿间一捞,忽露惊喜之色,又有些不敢置信,喃喃道:“这也……这会儿就硬了?”
龙方笑道:“因为是海棠啊。”少女咬唇吃吃笑着,粉面上潮红更甚,不一会儿便脱得精光,颈后腰臀间都是彤酥酥的一片,宛若胭脂悄染,美不胜收。
除衣之后,更能清楚看见她是浑身有肉的类型,肌滑脂腴,肤光胜雪,衬得酡红艳极,果然人如其名,似碾碎片片海棠花瓣,红汁沁入玉体,透出阵阵浓烈诱人的芬芳,就连肉呼呼的小肚腩都显得玉雪可爱。
但海棠不是只有肉而已,肩胛、臂膀,乃至沃腴的大腿间都鼓着无比紧实的肌束线条,腰后有明显的两枚小窝窝,琼符仙鹤功——迎仙观版本的天予神功——内力有限,在降界除了女性天生本钱,厮杀全仗外功,连通体雪肉的海棠都能练出这等身板,求活着实不易。
少女翘着棱凸鼓硬的屁股,腿心里夹着稀疏体毛,桃裂似的蜜缝连同两片鱼口嫩脂,一如娇躯各处潮红,艳得像要滴出血般。缝里液光油润,蛤顶的毛尖下垂了滴狭长液珠,始终不见坠下,可见其稠。
贴身肚兜一去,两只木瓜雪乳弹出,腹圆尖翘,每边都比她的小脸更大,通透的乳肌下青络约隐,浑似玉理;明明尺寸巨硕如瓜,蒂儿却没比花豆大多少,晕浅而匀润,堪称极品。
海棠的颧骨略高,一双杏眼常笑成丹凤眼,有张玉盘似的月亮脸,说不上有多美貌,胜在肌肤雪白又爱笑,笑起来两颊晕红,乃是不折不扣的桃腮,爱清纯者固见其纯,爱艳丽者亦见其艳,无怪乎运古色一见倾心,对她念念不忘。
她急不可耐地敞开男儿衣襟,剥下棉裤,刀柄似的黝黑巨物弹跳出来,长度虽是一般,杵径却比熟铜棍还粗,海棠单手握之不住,即使拼命张大嘴,勉强噙住钝尖前半,若要全塞进去非裂了嘴角不可。少女习以为常,以两只小手合拢,舔得有滋有味。
龙方飓色未抚刀的臂膀横架于胡床栏背,跨开双腿,闭眼倚坐,享受少女细滑的口舌。
他是天生的粗短身形,从小就挺了个肚子,活像肉球,其实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,即使腿脚略不便,武功在山上的同侪中一直都不算弱,便是诸脉出类拔萃的尖子,也未必能稳压他一头。在飞雨峰这种地方都能混得开,他靠的可不只是嘴皮而已。
此际体型却有显见的改变,这般放松瘫坐,任少女趴在腿间舔舐阳物,腹间竟无余赘,仿佛那身带了二十几年的肉团忽一缩,只剩运动所必需,整个人精悍如天火翼阳刀的化身,两者间似有什么微妙的连结,才能在忒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剧烈的转变。
海棠舐着舐着,手中粗大的肉柱透出邪异红芒,连腹间也隐焕赤光,兴奋地娇笑道:“来了来了……好、好厉害!”挂于蛤顶的液珠笔直坠落,“啪!”碎在地面上,淫靡声响清晰可闻。
她个性柔顺,不会甩开姐姐,柳玉骨却能感受妹妹浑身都在抗拒,低道:“你不爱瞧,咱们出去说。”柳玉蒸迟疑片刻,轻轻摇头。
柳玉骨问她降界后的遭遇、谁人所救,怎来的始兴庄等,柳玉蒸一径摇头,分不清是真不知道,抑或消极抵抗——柳玉骨直觉是后者。玉蒸像是水做的,整个人无一丝硬棱尖利,亟欲反抗之时,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。
她拉起妹妹攒紧的小手。“别看了,姐姐带你出去。”妹妹仍是摇头。
海棠淫叫声忽止,扭头娇喘:
“啊……教她看!为啥她不用看?我们……呜呜……在降界里都是这样的,当着姊妹们的面被……啊……被人强奸,凭什么……凭什么她瞧不过眼?教她看!”挑衅似的滚动翘臀,放声酥吟:“啊、啊、啊……美死啦……好烫……啊啊……”
柳玉蒸露出震惊的表情,但也就一瞬,片刻又垂落眼帘,小手揪紧裙布。这是明显的抗拒姿态。
柳玉骨劝道:“我们在降界受了许多苦,这都是大师傅、二师傅,还有她们背后的阴谋家所为,杀她是出一口气,也是摆脱控制的第一步。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般幸运,便说海棠,也为此寻死过许多回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。”
柳玉蒸瞥见海棠的左手近肘处横着几道疤,想起年余前有一阵子,海棠常说月事不顺,缺血缺得厉害,须移到苏师叔房里由她照看,不许别人探望。如今总算明白过来,海棠实是受不了降界屈辱,欲在“现实”中求解脱。
龙方身上的赤裸少女毫不在意,吃吃笑道:“现下……啊、啊……我可不想死啦!活着……呜呜……多好,美……美死人啦!杀人多……啊、啊……多有趣啊,教他们都去死!哈哈哈哈哈!”驰骋更急,淫声只余粗浓咻喘,仿佛想到杀人更令她兴奋,转眼便到了紧要处。
柳玉蒸不忍看,咕哝道:“这样……和羽羊神有什么不同?”
“什么?”柳玉骨没听清,凑近些个。
柳玉蒸转头看她。
“姊,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,我大多的时候都在昏迷,能记事起就在这儿了,什么都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没有他的容许,我一步都不能踏出这里。”定定注视着搂紧海棠挺腰厮磨的龙方。
她从苏醒后便想着逃走。
重回始兴庄、欲以此处为据点的龙方发现她,明白绝不能走脱了柳玉蒸,她是迎仙观小队说帖里唯一的破绽,就算柳玉蒸无意出卖乃姊,只消捱不住拷问,柳玉骨那厢便是全军尽墨的下场,只能囚禁于此,留下运古色看守。
“我能绑她不?”抽到签王的运古色大翻白眼,没好气问。
事实上,那枝签乃是龙方刻意安排,他与顾春色另有去处,平无碧难当大任;何潮色越来越不受节制,特别在女色上,让这小子看管柳玉蒸,无异教黄鼠狼守鸡笼,不监守自盗才奇怪。
运古色起码有软肋海棠,他可迷这个清纯骚艳兼而有之的小妮子了,可以美人胁制。
“不行。”
“我能强奸她不?”
“这当然更不行。”
“打晕不打死呢?”
“连点穴都不行。”龙方抱胸冷笑。“血行受阻过久,四肢残废不说,脏腑经脉能不留下点病秧子?干脆杀了她快些。”
“我正想问能不能杀。你妈能再麻烦点不?”
龙方飓色笑而不语,最后教了他一个法子。
运古色并未全信,起初是绑着柳玉蒸的,在附近山村找来一名十、六七岁的少女照顾她的衣食起居。柳玉蒸花了大半个月同少女混熟,虽然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,但警戒的程度已大不如前,终于让柳玉蒸找到机会挣脱束缚,悄悄逃走。
运古色没花多少工夫便将她抓回来,少女却不知所踪,换了个十二三岁、很难说是女童或少女的小婢。这回柳玉蒸只用了三天便拟定新的逃亡计划,迫不及待施行,直逃到最近的城镇,已快要能看见民居的檐顶轮廓,才被一路尾随的少年所擒捉。
她记得那名少年在降界中被唤为“何师弟”,名字似乎与潮汐江海一类有关,印象里却不是这般邪气冲天的骇人模样。少年将她毒打一顿,仿佛揍一只破烂麻袋似,柳玉蒸几度昏醒,分不清哪里断了骨头,哪里仅伤皮肉。
都打成这样了,他居然还想强暴她。柳玉蒸与其说惊恐,更多是难以置信,甚至荒唐到几欲笑出。原来……世上真有这种恶徒,不为什么,径以凌虐他人为乐。
她醒来之后,察觉自己受到妥善的包裹敷治,肯定是极高明的大夫所为,伤愈的速度快得惊人。龙方告诉她,何潮色并未得逞,好在他及时赶到,阻止了正欲施暴的少年。
“我的话,他们俩都只听了半截。”龙方飓色说,眉宇间不无遗憾。柳玉蒸猜想他指的是运古色与何潮色。“我教了他们一个法子,可以阻止你逃跑,以你的善良,连威吓都不必,谁都不需要死。
“可运古色不听我的,没告诉你,而何潮色那个混蛋阳奉阴违,恰恰希望你逃跑。”
龙方飓色带她到柴房,映入眼帘的是两具尸体。那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利刃穿心,死得利索,另一名年纪小的婢子才叫惨不忍睹,裸尸之上布满了凄厉的凌虐痕迹,腿心里一片狼藉糜烂,遭到何等对待不问可知。
“‘你只要踏出这座宅邸一步,我便杀了照拂你的人。她们不是侍婢,而是人质。’”龙方飓色叹道:“忒简单的四句,那俩白痴竟能把事情办砸到这等境地,平白赔上两条人命,也算无能透顶。对此我和你同样遗憾。”
柳玉蒸双腿发软,流泪道:“你们为何……如何能……”
“不是‘我们’,是你。”龙方俯视她,满是怜悯。“虽说他二人布达不利,但害死她们的却是你。逃走不可能是没有代价的,对不?这是你选择支付的代价,种豆得豆,求仁得仁。”一指远处堂内洒扫的白发老妪,怡然道:
“你害死了她相依为命的两名孙女,她在世上已无任何亲人,便放着不管,迟早也要死的。你的自由和老嬷嬷的性命,这回你想怎么抉择?”
“……她知道是我。”柳玉蒸激动起来,红着眼眶哭喊:
“她不识字也听不见,我没法和她沟通,但她知是我害死她的孙女,我在夜里见过她盯着我看的眼神……她知道是我!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?为何……要害无辜的人!你们通通是恶魔,和羽羊神一样!姐姐你怎……怎么就成了这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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