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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七折





谁家玉叶

移嫁金枝




这门生意,不知不觉也做了八年余;加上在嵧城浦的五个月又零三天,说一句“十年”并不算勉强。

梁燕贞曾以为天地之大,再没有容身的地方,回首现而今的园林华邸、锦衣玉馔,对桌畔优雅沏著茶的温婉女子,她心中只有满满的感激。说是怜姑娘救了她的性命乃至人生,那是半点也不为过。

当日始兴庄激战落幕,十七郎撇下她,迳追旷无象而去,从那刻起梁燕贞便知他再不会回来,他的心已被那丑丫头带走,始终都不是她的。她按怜姑娘的指示,送垂危的女阴人返回岁无多贮藏中阴土处,及时埋入膏泥,堪堪救回了怜清浅。

而怜清浅回报她的,却不仅仅是十年的陪伴而已。

亲见中阴土的疗复异能后,二姝紧接着要面对的,便是何去何从。十七郎无法指望,经怜姑娘再三劝说,女郎终于在龙庭山的山脚下等到失魂落魄的爱郎,彻底了断。

梁燕贞本想投靠顾挽松,毕竟当初是他指的明路,如今阿雪平安上山,也该是顾挽松兑现诺言的时候,怜清浅却有全然不同的见解。

“……他是骗妳的,从一开始就是。”雪肌泛著月华似的淡淡幽蓝,如姮娥下凡的女阴人握着她的手,温柔的嗓音口吻像哄孩子般,不知怎的,却令人完全讨厌不起来,只觉无比安心。

“要皇上收回成命,那是让他认错了,虽未必不能够,但顾挽松须得极受圣上恩眷,且甘为梁府冒此大不韪才行。他……是这样的人么?”

梁燕贞无言以对。怜清浅抚着她的手背,柔声道:“这厮若从最初便存了欺瞒之心,就算小姐圆满完成任务,他非但不会履行承诺,怕有毁迹灭口的手段,此际不宜贸然前往白城山。”

梁燕贞心念微动。“那……回濮阴罢?我家里还有些薄产,为数虽不多——”

怜清浅摇了摇头,带着一抹忧伤而怜悯的苦笑。

原来……连家都回不去了啊。梁燕贞双肩沉落,想起小叶那番“我们回去罢”的话语,才明白两人都太过天真。从她接下差使,濮阴梁侯府的破灭便已注定,再难翻身;傅晴章、李川横等固然各怀鬼胎,比起黄雀在后的顾挽松,二人的城府不值一哂,谁也翻不出副台丞的手掌心。

“要不……我找十七郎去,狠狠参顾挽松一本!”女郎霍然起身,用力之甚,以致掀倒臀下圆墩,被突如其来的匡啷响吓了一跳。

“那还得上白城山。羊入虎口,正中下怀。”

怜清浅扶起绣墩,拉她坐定,肩膝相抵,娓娓呢语。“独孤寂空有武功,却非智谋之士,顾挽松敢算计于他,定然想好了自清的说帖,只怕妳告状不成,反落入那厮手中,岂非糟糕至极?

“要说顾挽松有什么短板,便是身在衙门,不得自由,毕竟上有朝廷,日常尚有公务琐细。小姐不肯上山寻他,又不回濮阴老家,于他,便如断了线的纸鹞,从此人海茫茫,想再找著可不容易。咱们一时想不到怎生应付,不如……就从让他伤脑筋开始罢。”说著眨了眨眼睛。

梁燕贞“噗哧”一声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怜清浅于她,起先是奚无筌、岁无多口中人人爱慕的渔阳仙子,而后又是凄艳诡丽的不死阴人,直到此际,才知她也有这般促狭可亲的俏皮模样。

“那……还能去哪儿?”笑完了,终归要面对现实。梁燕贞幽幽叹了口气,忽觉茫然。

患难相从,加上她本是大大咧咧、藏不住心思的性子,陪伴怜姑娘休养调复期间,已将自个儿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。怜清浅思索片刻,沉吟道:“立足江湖,所恃不过武功钱财。武功得花时间,不急在一时,小姐眼下需要的,是可以好生钻研武艺、不虞衣食,乃至重新培养势力的靠山和背景。我知有一处,或可尝试。”

怜清浅相中的对象,居然是嵧浦俞氏。

“……妳怎么知道,俞家有可乘之机?”多年后偶尔闲聊,梁燕贞忍不住问。

怜清浅笑道:“俞心白肤浅任性,纨裤习气浓重,定是祖父惯出来的,足见双亲身言二教单薄,而叔伯一辈当中,并无期功彊近、虎视眈眈者,否则必不致此。一门三代,中节亏失,这样的门第我当年在渔阳见过不少,罕有不出问题的。

“而俞老爷子扶植照金戺,起用傅晴章等豺狼之辈,其心气之焦灼燥烈,亦见一斑。按男子脾性推测,这是身不济而心未死的迹象;兼以俞心白之死,便有可乘之机。”

梁燕贞本想打趣说“怜姑娘真懂男人”,话到嘴边,想起她转化阴人、为岁无多等奸淫取乐的悲惨过往,忙不迭咽回腹里,吓出一背冷汗。怜清浅却仿佛从她勉强挤出的僵硬笑容里窥出了端倪,并不生气,温婉笑道:“阅历未必是越多越好。想得深,想得久,也能品出滋味。”

傅晴章等人的尸体,与西山韩阀秘密遣来的数十名“擎山转”铁骑混作一处,事后少不得经兵部和刑部大理寺的密侦毁迹灭证,粉饰太平,照金戺一行遂以失踪论处。

俞老爷子耗费大笔银两,始终寻不著爱孙的踪迹;到头来,连镇远镖局都不敢接俞氏的委托,俞老爷子心中有谱,只不肯接受现实,性子越发乖戾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净拿家中人出气。

某天夜里,一名天仙似的绝世美女,无声无息出现在老爷子屋里,自称是夜游神。惯见风浪的老人冷笑不已:“妳要真是神明,立时将我孙儿带来此间,莫说供养,俞氏的身家妳尽可拿去。”

美女淡淡一笑,柔声道:“逝者已矣,就算是神仙,也无法令死人活转过来。我有一法,可补你心上遗憾。”给了他一枚龙眼大小的火红药丸。

俞平滔大半生纵横商场,熬过旧朝倾覆、新朝肇生的艰难岁月,独力撑持着嵧浦俞氏的偌大基业,本不易信怪力乱神之说。然而,谁都不敢当老人的面提起、总是小心翼翼迂回绕避的爱孙死讯,就这么自然而然,从女郎姣美朱唇间流泄而出,宛若当头一锤,粉碎了俞老爷子的心防。

干瘪的老人双手掩面,孩子似的哭起来,终至嘶声痛嚎不可遏抑,满园婢仆却无人闻至,进一步加深了“身在梦中”的不真实感,如哭掉魂魄般的俞平滔,浑噩接过药丸咽下。既在梦里,还怕被毒死么?反正一路颠扑至今、堪称波澜壮阔的人生,连同俞氏满门的未来,也和死差不多了。

老人万料不到,这枚药丸竟令他“活”了过来。

睡褛内未著其他、仅覆一条薄薄锦被的下半身,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元气,精绣被面高高撑起如支篷,老人两眼发直,骇异到无法言语——长年的酒色应酬,令他未至天命之年便丧失了男子雄风,即便血气最盛时,也从不曾坚挺如斯,仿佛换了副全新的阳物。俞平滔怔怔望着牲口般的伟岸家生,似还在适应色欲重又在肉体中活跃蔓延。

“死去的孙儿是回不来了,你便再生几个儿女,旺一旺家门罢。”

银铃般的轻笑化散于风中,清艳雍容的绝色丽人倏忽不见,一如乡野轶闻里的千岁狐仙。

而性欲永远是最好的出口。可以宣泄愤怒,排遣焦躁,麻痺恐慌……而对俞老爷子来说,甚至还承载着希望。俞家大院里,响起了久违的莺娇燕啼,彻夜未平,似不知伊于胡底。

“……中阴土还能壮阳?”

伏身于古旧的琉璃瓦顶,梁燕贞瞠大美眸,惊吓怕还在俞老爷子之上。

“寅吃卯粮罢了。”怜清浅笑道:“小姐以为‘夜游神’是怎么收服始兴庄龙方老爷的?起初只是为了测试中阴土内服的效用,毕竟岁无多始终没放弃钻研人造阴人之法,却意外发现此节。

“妳给男人一个孩子,他兴许还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;让他恢复雄风,乃至连御众女而不衰不疲,他便死心塌地顶礼膜拜,让他往东去,决计不敢往西,发自内心地信服。”

梁燕贞忍俊不住,两人相视而笑。片刻收了笑声,忽然生出一念,不禁脱口:“‘寅吃卯粮’的意思……不会弄死他么?”

“只吃一枚不会。”怜清浅凝目睇来,怡然道:

“毕竟药效退去,一切尽复如常。俞老爷子保养甚好,以其岁数,胡天胡地几昼夜,减不了多少阳寿。但这么有用的妙药仙丹,怕他不肯浅尝辄止,以致超用元气精力,也是可预期的。”

“这……妳……”梁燕贞没料到她会直言无讳,一下反应不过来。

“我不是什么好人,梁小姐。我亲手杀了抚育我成人的姨父,虽然他对我做的事禽兽不如,死有余辜。只要活着,就不可避免地会伤害许多人,知道取舍,已是最大的善良——这是我在渔阳学到的事。”

怜清浅罕见地没有握她的手,而是直视眼睛,无畏无忌,无所隐藏,坦然到令人战栗的地步,似乎她也明白自己的温柔亲切是极为有力的武器,而在这件事上选择不使用它们。她需要梁燕贞理解,并接受真正的自己。这是一切互信的基础。

“俞老爷子不是好人,他纵容俞心白,豢养傅晴章,对梁府的掠夺利用必定也经过他的首肯,若要掠夺谁来使我们壮大,我情愿是他。况且……”指著对面簷下的窗櫺镂花里、伏在雪润玉体上奋力祟动,无论嘶哑的低吼与干瘦的背脊都如脱毛猿猴般的老人,淡淡一笑:

“选择始终在他手里,对不?此药无瘾,几时断了,便能保住余年。小姐心中有愧,咱们便即离去,就当送俞老爷子做了个春梦。只是离得此村,后头未必有店可投,小姐不介意深山退隐,从此封刀挂剑,晴耕雨织,也是好的。”

梁燕贞心头掠过傅晴章、李川横,乃至十七郎与阿爹等诸人面孔,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兀自不觉,银牙咬碎,眉扎如刀。

——不甘心。

就这么起身离开,像是认输了似的……梁燕贞也不明白自己是对谁怀抱怒气,要说顾挽松算计梁府,也没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,满腔血沸却不能平,低声切齿:“我……绝不退隐江湖!刀里来、火里去,怎么说也要闯出一番名堂,那些小看我的、对不住我的,都让他们瞧瞧本小姐的厉害!”

怜清浅嘴角微扬,月下看来明艳不可方物。

“既然如此,我就陪小姐走这一遭。”

掺了中阴土的药丸彻底控制了老人,“夜游神”就此进驻俞府大院。一开始怜清浅并未染指俞家的产业,唯恐俞老爷子清明未失,骤生提防。她锁定的目标,是无主多时的照金戺。

傅晴章武功平平,钻营积聚的本领却相当不错,照金戺名下有数幢宅院,在嵧城浦的银庄和各地寄附舖存有大笔银钱,城郊更有田产若干;光以财力衡断,的确是央土武林有数的大门派。

照金戺内的主心骨已与傅晴章同化烟尘,剩下的倒也不是洁身自好、路不拾遗之辈,盖因遍寻不着地契、印信与合券等物,眼巴巴看着富丽堂皇的屋宇,却无法脱手变现,久等门主归来未果,最后匆匆瓜分了留存的财帛摆设,一哄而散。

这些东西,怜姑娘全在俞平滔的书斋密格里起了出来,印证了“俞老爷子并不信任那厮”的推论。怜清浅擅摹各家字体,模仿俞、傅二人画押,兼有印信在手,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转了照金戺的资产,二姝终于不是两袖清风、飘零无依,孑然一身的江湖孤女了。

俞平滔纵情声色,神智渐昏,怜清浅以俞氏小妾的身份,在东海各地置产。怜姑娘从不需亲履其地,凭借著纸笔书信,就能办好这些事;到得俞老爷子病重,各种远亲旁支如嗅到血腥的鲨鱼不请自来,摩拳擦掌准备争产,怜、梁双姝早已远遁东海,身价暴增万倍不止,只留个外强中干的枵壳让他们斗蛊去。

梁燕贞到了这个时候,才真佩服怜姑娘心思缜密,居然能运筹于帷幄之中,置办于千里之外,自住的宅院里不仅管家婢仆、厨子车伕齐齐备便,还特意在邻近街舖商坊的热门地段买下华邸广厦,正着人翻修整理,显有经营的构想,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生意。

“如小姐不介意,我想开一间青楼。”

“青……青楼?”梁燕贞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,下巴差点“匡啷”一声砸在桌上。以梁小姐对数算之粗疏零落,也知从俞氏弄来的钱财,足够两人衣食无虞,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,做生意不过消遣罢了,何必抛头露面,执此贱役?

怜清浅微微一笑,从袖中取出一本污损严重的线装册子,推过桌面,封皮上干透的深褐色染痕,已难判断是泥是血,只能依稀辨得“蟢欲神功”的四字题记,却是傅晴章曾出示过的那部血甲门秘笈。

独孤寂全歼“擎山转”之后,梁燕贞在一地残尸狼籍间偶然见得,仿佛冥冥中有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,仍是将秘笈带到了她面前,遂瞒着十七郎收藏起来。她一身艺业全系于《垣梁天策谱》上,内功本非所长,翻来覆去瞧不出什么端倪,闲聊时与怜姑娘提起此书,怜清浅向她讨了去看,此后便一直留在手边,梁燕贞也不以为意。

秘笈在乱军中饱受践踏,所幸内容无甚残损,在怜姑娘手上待了一阵,再拿出来又更齐整了些,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,似乎怜清浅有一种把东西变好的本领,无论是浸透泥血的秘笈,抑或她俩的人生。

但梁燕贞不明白这和开青楼有什么干系。

莫非……怜姑娘也如傅晴章一般参悟了秘笈所载,让她汲取男子的元阳练功,从此沦落风尘,万劫不复么?思虑至此,女郎的俏脸一霎转白,身子微颤,始终抬不起手臂取过桌顶簿册,如有千斤之重。

“我武功浅薄,上不了台面,但有人对我说过,我对纸上谈兵很有一套。”怜清浅一边以笑容安抚她,信手翻开秘笈。梁燕贞这才发现内页夹着大大小小、长短不一的便笺,五花八门的纸质痕足以复盘双姝大半年来的生活轨迹,无不写满蝇头小楷,全是怜姑娘的读书笔记。

“那个人……是奚长老么?”怜清浅少谈旧事,梁燕贞实在不是故意岔题,也不是不在意蟢欲神功,而是按捺不了旺盛的好奇心,冲口而出。

怜清浅微怔,忽露出一丝恍然之色,温婉笑道:“不是他,是范飞彊。‘万里飞皇’范飞彊,妳听过这个人么?他从前……在江湖上很有点名气,也曾惹出偌大风波。”梁燕贞摇头。

怜清浅并不意外,续道:“我以前很欢喜他,希望他也能一样欢喜我,然而却不可得。如今我也能轻易说出他的名字,而不觉得心痛了,我曾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。”说著敛起满释怀缅与感慨的浅浅笑意,握住梁燕贞冰凉的小手,正色说道:

“我为范飞彊破解了一部古籍,也算助他练成那门神功,他因此说我于‘纸上谈兵’一节,有过人的本领。依我之见,这部《蟢欲神功》立论荒唐,阳精若能练出内力,怎么不见满街男子,人人身负神功绝艺?频繁行淫,徒然损耗而已,难以成事。

“然而,书中所记载的双修法门,却颇得道家内秘精髓,并非自以为是的空泛想像。”翻开书页,细细解释如何导气入体、周天搬运而后引为己用,说明深入浅出,连梁燕贞也能听懂。

“所以经营青楼……”女郎沉吟半晌,还是难以兜拢。“是为了让我找到适合双修的对象么?”

怜清浅摇头。

“硬要分的话,蟢欲神功的法门其实可以分成两部分,一是‘合修练炁’,一是‘汲炁归源’,前者勉强还能说是朱紫交竞、携手合作,后者就是赤裸裸的劫掠了,近于采补邪道。”

双修的原理,筑基于阴阳调和,水火相济,求的是互益;只对一方有利,谁肯与你同修?

何况内力又不是瓶中水,能移来转去。且不说异种真气难以融会,便是同门同源,两人所练也不能稀里呼噜便倒作一处;少量真气入体、用以疗伤导气不妨,海量注入真气,直与运功伤人无异。

故寻常的采补对象,只能是纯粹的先天元阳或元阴,拿来打磨自身的功力,使其有所提升,更像是某种练功的辅具,而非像吃了大还丹一样令功力突飞猛进,效果十分有限。是以行采补之道的采花贼,罕有武功高强者,未必全是怠于练功,而是其理不俟。

当然,凡事总有例外。少数的采补邪功,在修练初期即有着惊人的效果,一旦现世,每每被黑白两道视为公敌,必欲除之而后快;就算有侥幸躲过一劫的,也不免招致邪功反噬,落得悽惨收场,难以久长,遑论形成派别。

蟢欲神功的立论虽荒诞不经,所用心诀,却是源自天罗香的祕传功法,不同于那些有伤天和、胡搅蛮干的邪功,以玄门内家之理为骨干,别出机杼,得以有限地汲取后天真力。

怜清浅明白这部心诀的厉害,从而想出一个别开生面的练功法子。

“想从他处得到功力,效果总不会好,此乃天道制衡,不酬蹊跷所致。只能积沙成塔,聚少成多。”

怜清浅正色道:“若于各地广设青楼,以调教为名,将功法授与楼中资质堪可的女子,以为揽客的艳技;待其略有小成,小姐再从她们身上汲取功力。如此既不易被高手窥破端倪,又能助小姐达到《蟢欲神功》的理想境界,毋须失节,岂非一举数得?”

梁燕贞踌躇起来。“但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——”

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。自天地间生得有人,即有女子以挣皮肉钱为生,这也是范飞彊对我说的,我觉得有道理。”怜清浅道:“渔阳难民旦夕且死,人人蓬头垢面,即使是这样,仍有女子以身体换取食物,禁之不绝。小姐不妨这样想:在其他地方,这些女子多半是命苦的,在我们这儿,至少可以让她们过得更好些。”梁燕贞被她说得动摇,长考数日,终于下定决心。

撩动东海央土无数豪门富贾、才子名士的“风花晚楼”,就这样诞生了。

落鹜庄怜氏的《明霞心卷》独步渔阳,稳立十二家之首,被认为是骧公嫡传,前代“埋血沉红”怜成碧恃以傲视东北,平生绝不下人。怜清浅家学渊源,又颖于文理,发挥“纸上谈兵”的长才修改蟢欲神功,使之易于施行,不求积厚,惟以精纯为要。

“收效甚微”在这里反而成了优点。寻芳客中偶有方家,发现妓女身怀媚功,以为是使膣中紧凑、增添情趣,反正于己无损,也就不在意,多年来安泰无虞,未曾启人疑窦。

梁燕贞练有同源的上层法门,可用“汲炁归源”从诸女身上收获内力,以风花晚楼艳花数千的规模,多年积累下来,梁小姐已非昔日误闯江湖的小白兔,《垣梁天策谱》的造诣更上层楼,堪称是内外兼修。放眼孔海邑池诸僚,除了羽羊神难知根柢,其余皆有分庭抗礼,乃至一力碾压的自信。

但怜清浅对羽羊神如何找上门来,始终耿耿于怀。

她不敢说行事天衣无缝,然而谨小慎微近乎偏执,却仍引来了羽羊神,怜清浅迄今没找出是何处露了形迹。万幸羽羊神似不知有她,合理推测对“阴人”亦无所知,这是她俩手上最后的王牌。

她对羽羊神的真身有个小小的推论,但还不到能透露的时候,只能尽力陪伴小姐,亦步亦趋地保护她。

梁燕贞的武功足堪信任,加上自己近乎不死之身的阴人体质,一旦羽羊神武力相向,结果可能会大出牠的意料,鹿死谁手犹未可知。

早在应风色这批使者之前,孔海邑池已召集过数次规模较小的降界仪式,像是某种行前预演,供半神们练手。虽无法完全确认羽羊神的身份,倒是大致勾勒出牠的行事风格来。

羽羊神对游戏异常执著。

恪守规则的公平性,正是游戏存续的根本;践踏规则、无视公平的游戏,无法吸引玩家投入。羽羊神在这点上做得极好,好到让人忘了牠才是该被小心提防的始作俑者,转而将注意力放在降界之上。

最显著的改变,是小姐开始想赢。

除了在孔海邑池赢取点数,梁燕贞更归纳出游戏的正确玩法:透过“脚本”的铺陈,合四名半神之力,实现她们在现世中想做,却不能做、不方便做的事。

羽羊神想要什么没人知晓,水豕那厮又低调得难以捉摸,但竹虎开窍后,不断利用降界仪式打劫,胃口越养越大,甚至抢到官府头上,动机单纯手法粗暴,成果却极丰硕。反正降界一了云消雾散,啥都没留下,还怕甚来?

利用降界抢钱,利用降界灭门,利用降界杀人越货,铲除异己……既如此,利用降界报仇,或收割蟢欲功的内力,有什么不对?凭什么让竹虎那厮抢了又抢,攞了又攞,只他一个人赚得满盆满钵?

——规则当前,我靠本领乘降界之便,连羽羊神也不能说个“不”字!

怜清浅叹了口气,连唤几声,才将捏著茶盅出神的梁燕贞唤回,重为她斟满香茗。“想什么呢,小姐?”

“没什么,”梁燕贞挤出笑容。“可能是困了。熬一夜丑三天,明儿记得把所有的镜子收好,我一面都不想见。”

怜清浅故作无事。“我以为,小姐在想霍铁衫一家的下场。”

梁燕贞刀眉挑起,眸光忽烈:“要想那厮,我可就不困了。死得绝好,合当此报!只恨没能亲手戳他几个窟窿,忘恩负义的背主奴才!给他在腮帮骨锁上鬼牙半面,算便宜他了。奇宫那姓应的小子不错,替我斩下霍铁衫的狗头,活活劈了他两个宝贝儿子,解气!”心情又好起来,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,思绪飘远,不知想起什么。

怜清浅忍笑道:“头虽是他砍的,人却是他师弟所杀。那白白胖胖的小子。”

梁燕贞“啧”的一咋舌,兀自嘴硬:“砍头才解气啊。”怜清浅叠声称是,信手翻著从密格中取出的簿册,讶然道:“咦,应小子没换功法呀,那可不行。这批使者中以他修为最深,漏了他的功力,难免有遗珠之憾。”

“我瞧瞧。”梁燕贞一把抢过簿册,当中载明上一轮使者所得点数、交换之物等,钜细靡遗——其余三神无法介入奖励阶段,如实回馈信息,也是羽羊神的工作之一。

女郎翻来覆去瞧了半天,恨不得从纸上瞧出花来,可惜事实无从改变。

那门几乎人人都换的功法,上一轮仅二人没下手,偏偏身怀四千两百点的应风色就是其中之一。怜姑娘亲撰的说明堪称杰作,连梁燕贞读完都不禁生出“换换看好了”的好奇心,这小子聪明得要死,怎会吝惜那微不足道的一百点?





梁燕贞静默良久,直到东方微露鱼肚白,才轻道:“是啊,还是不见为好。”





第五八折





愿君长在

此心安失




对应风色来说,降界最痛苦的部分,永远都是“回来”。

和首轮时一样,他在高烧和恍惚中恢复意识,虽动弹不得,难以区别浑身上下究竟是酸软或疼痛,但从熟悉的床榻触感与镂花槅扇,应风色明白已回到龙庭山,成功活过了第二轮。

身体异常的发热使他无法真正“醒”过来,意识像明明灭灭的灯火,总在逐渐燃亮之际,倏被“噗!”一声吹熄,旋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。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,直到一阵晕凉凉的夜风将他吹醒,勉力撑开烘热的眼皮,仅能看见模糊的形物轮廓。房内无火,窗櫺间透著幽蓝银润的月光。

应风色试着吞咽,喉头微动,才发现从口腔到食道无不干涩欲裂,眼角迸泪,下意识地呜咽出声。“水……”

床畔之人以棉布浸水,为他沾湿嘴唇,沁人的幽幽香泽随风俯下,一抹更软、更湿,也更凉滑的异样触感覆在他唇上,丁香小舌灵巧地撬开嘴,将含温的水缓缓度入,滋味比他喝过的任一坛酒浆更甜美适口;嗅着熟悉的体香,应风色终于放下心来,就著檀口徐徐饮尽。

她也平安无事。真是……真是太好了。

鹿希色什么话也没说,又喂他两口,随手将棉布洗净拧干,从头面一路向下揩抹,自也包括渗出男儿眼角的泪水。不知是夜色昏暗没能瞧见,或不欲教他尴尬太甚,索性故作不知。应风色心头乍暖,抑著欲扬的嘴角,霎眼习惯了夜色,细细打量。

鹿希色将秀发在脑后挽了个蓬松的髻子,露出修长的雪颈,看似十分随意;约莫是嫌内室燠热,褪去外衫,上身仅著肚兜,灰淡淡的苍青色滚黑边,坚挺的双峰将缎面撑出真珠似的浑圆皮光,露于兜上的香肩藕臂,以及兜下的小半截柳腰,衬与下半身的素净白褶裙,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,仿佛是哪个山村里的艳丽少妇,为服侍夫婿忙里忙外,顾不得涂脂抹粉,益发可口诱人,令人直想从身后扑上去,就着她惊慌的埋怨娇笑狠狠插入——

“这么精神,看来是好大半了呀。”

女郎将巾帕搁在男儿腿上,捋住勃挺如镰刀的雄性象征,轻轻套弄。酥痒、快美,以及渴望更多的焦躁不满同时攫取了男儿,正欲坐起,左胁之异却使他没敢妄动。

他身上只有一件对襟棉袍,此际解了系带,大大敞开,袍下一丝不挂,约莫在清醒前,鹿希色正为他擦拭身体,才得如此。

应风色腰腹间缠满绷带,透出清洌药气,从左侧绷带突出的形状,以及贴肉的坚硬异物感可知,底下裹有夹板一类的物事。

看来是肋骨断了——这与他在降界内所做的判断一致,青年并不意外。不知是不是久卧麻木所致,不甚痛楚,但就算是刚刚才断,也无法浇熄熊熊燃烧的欲火。

“……想要么?”女郎咬著樱唇似笑非笑,眸里掠过一抹雌狐般的狡黠,精光灼人。

应风色无半分抵抗之意,就算鹿希色说“求我啊”,他也会毫不犹豫照办,是逐渐加速的套弄使他无法开口,一球球虬起的精实腹肌,无法自抑的抽搐弹动,男儿揪紧床沿,牙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,苦忍着一丝泄意。

不想就这样射出来。他要她。

鹿希色仿佛听见他心中呐喊,拉着裙膝跨腿一踮,就这么踩上锦榻,婀娜俯视着他,仍是轻咬唇瓣,似笑非笑,扭臀解开裙腰,“唰!”布裙滑落,露出紧并的玉腿:又细又直的足胫、小腿,浑圆修长的雪白大腿,以及腿心里覆满茸浆的饱满耻丘……

应风色灼热的视线,随诱人胴体一路上行,直到与她四目相视。

那是他今生见过最魅惑、也最勾人的神情。

鹿希色屈著长腿蹲落,翘起美臀吞纳了他。

夹紧的膣户吸得既深又满,像裹进一只装满融化糖膏的皮管,再牢牢束起,滚烫的膏液耷黏阳物,裹着半化的碎糖粒,刮削的快感挟著将伤未伤的动魄惊心,攀升何止一倍?每下都像是自天外失足坠落。

女郎双手撑在他腰畔,臀股徐升缓降,这雌蛙般的交媾姿势全靠过人的腰腿劲力,不但膣肌箝死,连膣口的小肉圈圈似都收紧了小半,慢慢套弄反而更要命。

鹿希色不及解开颈绳,上身还穿着肚兜,苍青缎面绷出蜂腹般的滑亮乳瓜,随腰臀尽情甩荡,每一抛都像要挣开束缚,又被沉甸甸的乳量扯住,始终不得自由;面上凸起的两颗乳梅,恰恰撑著刺绣的花蕾部位,不住勃挺膨胀,仿佛向天怒开,煞是好看。





“我从前一病就能吃上甜粥,爱加几杓糖加几杓,谁都不拦我。”应风色顿生感慨:“人跟人之间,连这种关爱都没有了吗?”

“……好好说话能不能别揉着?”鹿希色勉力撑起,在他胁上轻按一阵,喃喃道:“看来是真好了。这药厉害得邪门。”

应风色尽兴而出,脑子终于恢复运转,心念微动:“我们回来几天了?”

“今夜是第五晚。”鹿希色“剥”的一声拔出肉棒,夹着腿翻进榻里,就这么偎着他,两人并头而卧。“我比你早醒四天,但得到三天前才有机会过来。你烧得很厉害,那老家人日夜守着你,拿清水布巾给你揩抹身子退烧,寸步不离,昨夜才换了我。”

应风色环视榻外,果然墙边置着数只木桶,贮水的瓷盆口披满雪帕,桌上搁著鸡汤罐子,整一副照顾病人的阵仗,不由凛起:“福伯老爱操心,便不再此间,也必不会走远,万一被他瞧见了——”翻过身去,压低声音:

“福伯随时会回来,此地不宜久留!妳赶紧收拾一下,穿上衣裳……”

“穿衣么?”鹿希色单手支颐,与其说饶富兴致,更像挑衅似的睇他,饱满的乳房随着侧起的上身坠向一边,苍青缎面兜之不住,系颈的黑绳被扯松了些,露出大片的雪乳深沟来;乳肌上汗珠密密,缓滑轻荡,无比酥莹,令人难以移目。

“还是我……脱了它?”

应风色生生咽下馋涎,骨碌声清晰可闻,令他脸皮骤热,另有一处更热更胀,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精神。鹿希色嘲弄似的挪了挪撑颊的玉手,有意无意地移向颈绳,指尖灵巧得惹人烦躁。

“别闹了!”话才出口,应风色已觉肠子比活蟹还青——这种时候不再干一回简直不是男人——但他可不想被福伯撞个正著。“我认识福伯快二十年了,以他的脾性,决计不会放我一个人在这儿……”

“除非我跟他说好了,他负责你白天,夜里交给我。”

见男儿瞠目结舌,女郎敛起诱人魅姿,耸肩道:“就像你说的,他死活不肯离开,我总不能老待房梁上,干脆现身说清楚。”

韦太师叔精通医理,福伯跟了他几十年,所知远胜山下郎中,见应风色失踪了一天一夜,再出现在房里时高烧不退,腰腹间明显有包扎的痕迹;从药气里透出的些许续骨草气味,推测应该骨骼裂伤。

公子爷定是卷入什么麻烦,他不知来龙去脉,不代表别人不知。惯见风浪的老人没敢声张,编了个里由禁止下人接近,独力负起照顾之责。

高烧持续到第三日仍未消褪,福伯也坐不住了,在“下山求医”和“向夏阳渊求助”犹豫半天,正要仓皇出门,簷外忽翻落一抹窈窕长影。

“他若找来夏阳渊之人,你这身伤可没法交代。”鹿希色对爱郎道:“双胞胎折其一,高轩色死于虎口,加上风云峡的麒麟儿高烧不退,肋骨裂损……难保不会有人把这些通通连系起来,针对近日身上带伤的弟子盘查。到得那时,你能告诉他们羽羊神的事么?”

的确不能。设计一切的阴谋家连这点都考虑在内,稍微有点脑子的正常人,都不会接受如此荒谬的说帖。这将使他们看上去别有居心,丝毫不值得相信。

应风色不得不承认,当下没有更好的处置方法,总不能将福伯灭口罢?“那妳怎么同他解释……我们?”

“说你睡了我啊。”鹿希色怡然道:“你说你会带我回陶夷见你父母,待时机成熟,再迎娶我过门。我开心死了,拼着主人怪罪,这辈子生是你们应家的人,死是应家的鬼……之类。他看我的那个眼神,啧啧。好像我遇上了什么人渣似的。”

渣掉的是我的名声吧——应风色用尽力气才没吼出来,但眼下说什么也来不及了。他和龙大方曾趁别脉弟子熟睡,在对方脸上乱画一通,且对此毫无悔意,现在总算有点明白被害人的感受;鹿希色的作为与之相比,差不多是在他脸上刺青的程度。

“不说这个。龙大方呢?他怎么样?”

“活着,但到今儿傍晚都没醒。”鹿希色道:“同你一样,高烧不退,人给夏阳渊照看着。”见应风色蹙眉,扼要说明了情况。

他们从降界返回现实当晚,夏阳渊发生火警,烧掉一间屋子,何家兄弟与龙大方三人被恶火所困,最后虽然抢出其二,双胞胎的弟弟何汐色却不幸罹难。何潮色仅受轻伤,约莫是失去胞弟打击太大,病了两天;龙大方是最后一个被救出的,迄今仍卧床不起,未受什么刀火灼伤,只高烧不退。

“……这就是羽羊神用的法子。”应风色轻捶床沿,绷紧的腮帮子很难判断是不甘抑或佩服,也可能是兼而有之。

九渊使者在降界很难没有伤亡。受伤还罢了,死亡却是大麻烦,龙庭山上很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密集地折损弟子,虽说诸脉各自为政,多多少少稀释了伤损的比例,但若无法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,肯定会有人起疑心。

何汐色是断头而死,就算缝回去,岂能瞒过精擅医理的夏阳渊?最好的方法,就是一把火烧成焦炭,死无对证。查验焦尸需要更细致的仵匠技艺,此非夏阳渊所长,放眼阳山九脉,都未必能找出这么个人来;封居何氏纵有意见,重点也该放在失事原因的调查上,任谁也想不到焦尸竟非死于火场。

至于咬死高轩色的那头老虎,据信还在山下几处村落间出没,处处遗尸,阳庭县甚至立了“慎防山虎”的牌子,提醒香客成群结伴,莫往荒林僻径行去——虽然百年来都没听说龙庭山还有大虫。高轩色家门没落,父母双亡,连个领尸的人也没有,索性葬于惊震谷后山,好歹年年有师长同门为他烧纸焚香。

应风色面色凝重,思索片刻才道:“羽羊神能做到这步田地,我料山上必有内应,只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。”鹿希色微蹙柳眉:“你以为奸细是在使者之中?”

应风色摇头。“说不定是披绶长老。这人须得熟悉山上形势,能自由进出诸脉不受怀疑,遑论布置返回人世的使者们,乃至引发火灾,在山下制造老虎食人的假象等,可不是处处受限的弟子能够办到。最坏的情况,内应有可能是一组人,甚且是一脉也未可知。”

“你打算怎么查?”

“先不查。”应风色见女郎微露诧异,微笑解释:“无论是去夏阳渊查火场,或下山寻虎迹,难保羽羊神不会设下陷阱,请君入瓮。我有别的线索可查,这一节原是敌暗我明,不宜自投罗网。说到这个,第二轮的降界,妳拿了多少点?”

鹿希色见他一脸洋洋跃跃、强自按捺,明白是好胜心发作,叹了口气。

“我拿了两千四百点,晋升万劫使者,奖励翻倍,共计四千八百。不在山上的无从知晓,但我问过顾春色、运古色和双胞胎的哥哥,均在两千以上;龙大方还没醒,但他从第一关便跟着你,我料只多不少。”

从初阶幽凝晋升万劫级使者,只需两千点,但由万劫晋升下一阶的赤眼级,积点须破万才行。就算应风色第二轮拿满五千五百点,也还差两千余,无法靠晋级翻倍,注定少于倚仗他破关的同僚。

出力最多的人却得到最少,女郎原以为他会丧气懊恼,应风色却难掩得意,仰天“哈”的一声,抚颔挑眉:“我拿到三千七百点的评价,与妳们翻倍的数目,其实也差不了多少。这项纪录,就算是我自己都不容易打破,委屈诸位附尾瞠目,稍稍吃点马蹄灰了。”

鹿希色看他乐得像孩子似,哪有半点降界内目光灼灼、指挥若定的模样?虽又气又好笑,然而却不讨厌,甚至心跳有些加速,胸口温温闷闷的,感觉难以言说;双颊晕红,不觉有些出神。

应风色察觉视线投来,想起鹿使戳死人不偿命的吐槽神技,一把跳起,先发制人:“别,妳别说话。真要开口,我只接受‘老公你好棒’之类的无脑吹,其余一概放妳肚子里,先莫掏出。”

鹿希色回神白他一眼,哼道:“你讲给我听便罢,千万别在人前说。众人好容易约略服你,别一口气得罪完了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结果你的三千七百点换了什么?”

应风色披衣下榻,走向角落的橱柜。

上回离开降界,贮装玉剑掌衣的木匣便出现在柜里,料想这回也一样。打开柜门,果然匣顶多出一只锦盒,深吸了口气,颤着手开启;端详良久,才取出一部抄本,簇新的厚实靛封之上,赫然题著《金甲旋龙斩》五个端正楷书。

——四百年前,龙王应䶮恃以威震天下的两大绝学之一,号称“一刀开山”、“一刀绝疑”,杀得海天十绝饮恨吞败,别名“斩龙甲”的精妙武技,收录于独卷的顶级武功目录之中,价值三千六百点,即使在秘宝无数的兑换之间,也是令人垂涎、难以抗拒的奇珍!

此书如若现世,足以在武林掀起偌大波澜……而现在,它正捧在自己手里,与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女子一同观视,应风色不由得生出美梦成真之感,刹那间有种“无事不可为”的踌躇滿志。

此番三千七百点的进帐,他拿三千六换了《金甲旋龙斩》的秘笈,不得不说是孤注一掷的豪赌。关于羽羊神所提供的武学丹药具有何等风险,应风色是再清楚不过,这更像不让小孩拿零用钱买糖,挨过头一回,第二回终究没忍住。

他知道不会一直有这样的运气,回回都能拿到三千七百点。错过这次,恐与龙王绝学无缘。

“龙王”——应䶮拥有的头衔,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,仿佛越了解这位曾统治龙庭山、如今却被宗祠严拒的远祖,一一蒐集他曾有过的一切,最终也能宰制龙庭山一样。回过神时,应风色已换得《金甲旋龙斩》,连羽羊神在兑换之间的嘲讽听将起来,都像透著满满的遗憾。

买糖一时爽,但总要回家面对的。

“真的有这部秘笈”的兴奋雀跃并未持续太久,从第二轮的经验,他需要一件更轻更坚固的贴身软甲,来取代燕赤霞的简陋竹甲,以因应虎咬之类猝不及防的胴体撕裂伤;便于携带的急救工具就不消说了,这一回运古色神乎其技的射艺多次救场,突显出袖弩一类的远攻兵器之必要性。

杂项目录里那些乍看莫名其妙的道具,如能驱蛇蚁的“绝生散”、号称含入口中就能潜水近一刻的“辟水珠”等,现在也是必须考虑的重要装备了。合理的做法是先存下若干点数,待与众人商议、分配停当,然后在下一轮降界的装备时间各自兑换,合供团体之用……但他全部拿来换了一本书。

应风色简直不敢去看鹿希色的神情,遑论嘲讽,女郎却没甚反应,只问:“剩下的一百点,你该不会换了那《天予神功》罢?”应风色一怔,摇头道:“那倒没有,一看就是骗人的玩意,花一百点都嫌浪费。难不成妳换了?”

“我没换。”鹿希色接过《金甲旋龙斩》,信手翻阅,指著书页道:“这一招复杂得要命,看起来不像长剑路数,瞧着头疼,我怕是学不会。”

那两帧对页里画了七八个精巧的小人图形,风格古朴,人体关节等细节却不马虎,这对武功图谱来说,至为重要;标示步法的箭头密密麻麻,飞白处还有流云似的怪异图案。应风色凝思片刻,会过意来:“这是手中招式变化的示意,须搭配步法一起对照。图上的小人虽拿长剑,瞧着更像钂钯一类的路数,很是精妙。等我参透了再教妳。”

“好啊。”女郎又彻头彻尾翻了一遍,哗啦啦地如风扫过,就没点读书人的样子,是夫子都会想教训教训她。

应风色没料到她并不责怪,瞧鹿希色翻书玩儿似的,胸中蓦地一热。对女郎而言,只要是他做的,她都接受,旁人怎么想、到底合不合理,那些一点也不重要。

鹿希色将书递回,似是突然没了兴致,应风色本能转头,不想教她看见自己的情思动摇,转移焦点:“妳又换了啥?四千八可不是小数目。”

鹿希色并著长腿坐起身,穿来的大氅和褪下的外衫披在床尾,女郎随手拖过,往内袋里一阵乱翻,叮叮咚咚摸出一条红绳腕圈儿,上头穿了长短不一的两柄铁铸小剑,以及一块二指并拢大小的铁牌,同应风色的玉剑一样,一看就知是降界兵器的缩小模型。

铁牌上镌著柳叶飞刀的图形,看来鹿希色也汲取了运古色的经验,兑换自己拿手的暗器。但铁器要比玉器低阶,这些全是便宜货,粗粗一扫约莫千点上下,女郎肯定留了好东西压轴。

那居然是一本书。

苍青色的厚实封面,与她身上的锦缎肚兜同色,原本簇新的装帧与书角因被卷成一摞塞在内袋里几天,折角的折角,磨线的磨线,充满斗败公鸡似的零落凋残,偏偏纸质墨色都是新的,扞格更甚,颇生“所托非人”的惋惜之感。

女郎与书委实不搭,应风色都要怀疑她换的是春宫册子了,要不还有什么是图比字多的?直到看见题封上的《紫煌鳞羽缠》五字。

“你说过,内功心法能动手脚的地方多了,我猜你换的肯定是外功。”鹿希色把秘笈“啪”的一声扔在床沿,仿佛真是本春宫图似的,半点也不稀罕。“这两本凑一对儿,说不定对破译‘天仗风雷掌’能有帮助。读书我是不成的,就劳公子爷多费心啦。”

应风色怔怔瞧着她,动也不动,如化石像。

鹿希色轻哼道:“犯得着这般大惊小怪么?一本破书而已,说不定还是假的。出息!不要拉倒。”翘臀俯向床沿,伸长藕臂,便要将秘笈攞回,忽被应风色一把抱起,两人四目相对,声息直欲扑面。

“那是三……是三千六百点啊!”

男儿瞪大眼睛,却非轻薄调笑,仿佛正看着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,无法置信。“是我们出生入死、好不容易挣得,要拿来交换生存道具的唯一凭借!妳很可能只有这一次能拿到四千八百点,为什么不换护身的宝甲或其他神兵利器?”

“因为我错了。”

鹿希色垂落眼睑,喃喃说道:“把你从走火入魔救回时我说过,我对贞操什么的不在意,不希望你因我而分心。这样说可能有点伤人,尽管和你在一块很快活,但我不会为了这种事动摇。我天生如此。

“直到你被老虎咬出庄外的那一霎,我才发现不是这样。我没办法再来一次,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,回过神老虎已被弩箭射死了,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,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。不是我救了你,我不知是谁,或是怎么救的。我根本办不到。

“在兑换之间我终于明白,‘你可能会死掉’这件事,会使我无比动摇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也不晓得能问谁,只能想尽办法让你不要死。要不是为了隐瞒我俩的关系,我本想问问羽羊神点数能否移转,能的话都给你好了,多换点保命的物事,比留在我手边管用。”

女郎停了一停,似是下定决心,轻声道:

“这么羞耻的话我只说一次。以后你若逼我,我便杀了你,我说到做到。应风色,我整个人都是你的,这辈子就只给你;性命我都不吝惜了,三千六百点算得了什么——”语声忽止,被男儿抱了个满怀,紧紧啣住樱唇。

再次进入她时,惊觉蜜膣里无比黏腻,浆滑得不得了,想起先前拔出阳物后,女郎始终并著修长的玉腿,不让阳精流出。是我说要孩子,妳才努力想怀上么?这么想着,弯翘的肉棒又更胀大了些,无比硬挺,插得女郎魂飞天外,娇腻的哀唤宛若仙音,彻夜未曾消停……
TOP Posted: 05-26 16:55 #27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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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九折





鳞羽可鉴

惟任使之




兴许是昏迷太久,尽管整夜驰骋几乎搾干青年的体力,应风色仍在天未大亮时起身,小心翼翼地没吵醒熟睡的鹿希色,就著微濛的天光,打算细看新入手的两本秘笈。

院里迆开一道斜长的人影,竟是福伯。

应风色微凛,见老人佝著背立于簷前,并未走上廊庑,对着右厢一扇半启的门扉,本以为他是怔立发呆,瞧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时不时的点头又摇头,作侧耳倾听状,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物事无声交谈,瞧得人毛骨悚然。

应风色怕惊扰伊人,一犹豫便没出声,福伯却突然转身,两人就这么隔着镂花门櫺,对上了目光。

他终究是主人,不宜退缩失了身份,推开门缝,迳受了老仆之礼,以指抵唇示意噤声,摆手让他离开。福伯手贴裤缝,恭谨俯首,临行前不忘转身登廊,重将房门闭起,才沿回廊退出去。

那里曾是茗荷的房间,应风色并没有忘。

属于少女的物事,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,连条手绢都未留下,与早逝的芳魂再没有什么联系。他知道福伯总趁他不在,给茗荷捻香烧纸,起初月月都来,不是初一,便是十五;后来慢慢变成一年两次,除了清明,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时,多半是盂兰盆节罢?

鹿希色自承两人的关系,他料老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,毕竟当年送荷、月二婢离开,福伯是站他这边的,寄望少年登上大位,复兴风云峡一脉;姘上冰无叶的美貌侍婢,绝非进取之道,会失望也是理所当然。

但无论有意或无心,跑到主人院里装神扮鬼就过份了。看来是该找个机会说说他,断了这碜人的恶癖。

这个小插曲没困扰应风色太久,读书一向最能帮助他安定心神,而清晨静谧无扰,正适合复盘局势,以厘清千头万绪的降界见闻。

在刚结束的第二轮里,使者们并未找到羽羊柱,及时插入运日筒,而是在对刀鬼的极端劣势中昏死过去,再苏醒时已在兑换之间。对此羽羊神毫无表示,但应风色猜测是时限已到,所幸当时四枚玄衣令俱解,否则所有使者将一齐死去,无一幸免。

他试图向羽羊神套问“平阳令”一事,无奈那死羊头精得很,防得滴水不漏。何汐色既死,泪血凤奁将在下轮重入降界,没有线索指引,想入手只能靠运气了。

而刀鬼不惜杀人夺物,显与“平阳令”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这让应风色察觉了另一个连结降界与现实的突破口。

有趣的是,就著天光细读《金甲旋龙斩》,本是想沉淀思绪,应风色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。

各派均有记录招式的表意法,并无常例,应䶮虽属鳞族,毕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,武功传承与现今的阳庭九脉关联不多,纵以他派目之,也不算离经叛道。

但应䶮的思路,竟与四百年后的这位陶夷子孙十分契合,应风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誊录造成的不知所云——羽羊神不可能给正本,有无正本都还两说——能毫无困难地理解原意。

在他看来,这部抄本是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精彩示演,小人图形虽持长剑,使的就不是剑法;非是有几招如此,而是全都不是。

剑在小人手里,是棍、是楯,是铁叉钂钯、钩镰飞挝,忽长忽短,时单时双;有几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,制敌的一击竟由左手发出,莫名其妙到了极点。但比划之间,那种意料之外、偏又再合理不过的会心之感如蛾飞蝶涌,翩联迭出,令青年不得不写个“服”字。

这不是恶作剧,也很难说是不是伪作,书写的人不但是奇才,而且脑子绝对有洞。从招式到表意,字里行间透著“你以为就这样了吗”的张扬炫耀,也果真是惊喜连连,绝无冷场。

刃如雀屏的半痴剑够离谱了,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,应风色常想:什么样的人,才能驾驭这种浮夸无聊、脱裤子放屁般的怪兵器?《金甲旋龙斩》翻到底,始觉半痴剑其来有自,就有这般不拘一格、无法安于框架的狂人,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里的狂气,使劲为难自己,也不放过这世间。

“……有这么有趣么?”鹿希色拥被坐起,慵懒中略带低哑的动听语声将男儿唤回神。那是昨儿夜里喊叫太甚所致,这回倒真不冤枉。“我头一回见有人捧读秘笈,居然读到嘴角带笑的。应䶮写了笑话在里头?”

男儿啪一声阖起书页。“这人有病。没骗妳。”

货真价实的还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。好不容易云收雨散,两人拖着满身的酸疲酣倦,梳洗用膳,好整以暇,重新盘点手里的资源和线索。金紫二册无疑与《风雷一炁》密切相关,《金甲旋龙斩》是外门招式的集合,《紫煌鳞羽缠》则看似吐纳运气的内家法门,和传说不甚相符,应䶮必定在里头藏了什么诡谜,破译不仅需要时间,恐怕还得有几分运气。

与其闭门造车,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证。

“鬼牙众若与我等一样,是被挟入降界的受害者,追索其现实身份,或能进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。”

应风色将描绘好的图样推过桌面。怪鸟形似秃鹫,然而头大如斗,反衬得身短尾长;七条尾羽形似凤凰,前束后散,又像孔雀开屏。展如叠刃的双翼绕作外圈的圆廓,嘴里咬了尾扭动的青蛇;镂空的眼瞳上压着末端分岔、粗眉似的扬卷云纹,透著难以言喻的邪气。

“……有点眼熟。这是?”

“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。”应风色拍拍左上胳膊,靠肩头的位置。“我们在第三关的河边湿地上,不是曾与十数名鬼卒对阵冲锋么?领头的鬼牙众身上也有这个图样。”

那厮的鬼头刀断在半痴剑上,被应风色一脚踢死,落地时左臂给断刀拉了道长口子,露出啣蛇怪鸟的刺青来。厮杀之间谁也没留心,仅应风色匆匆一瞥,立时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。

一人身带黔纹,至多是特征;但两个人、三个人乃至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纹身,代表的则是某种身份,可能来自同一个门派,待过同一个帮会,甚至蹲过同一座苦窑也未可知。降界对鬼牙众的身份隐密,不如对九渊使者细致,在此留下了破绽。

“我能下山打听打听,但你别抱太大的希望。”鹿希色不如他意兴遄飞,老实道:“先说你这图画得挺好,我是万万画不出的,但刺青这玩意,手路全在细节之中,描图绘影,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。”

应风色摊开新纸,研墨提笔。“离开降界之前,我们至少得昏迷两次:找到羽羊柱结算一次,离开兑换之间再一次。当中有人帮忙疗伤包扎,更衣清理,人皮无处可藏。”以笔管敲额,疏朗一笑:

“藏在这里最稳妥。我是跟我老婆学的。”

鹿希色翻了翻白眼,一副“你最好是”的表情,毕竟有点开心,差点没抿住嘴角;干咳两声,双臂环抱乳下,高高托起一对浑圆瓜实,哼道:“贫嘴没屁用。你打算从哪查起?”

“东溪县。”应风色双目未离纸面,分心二用,言说勾描俱是自信满满,毫不迟疑。“江露橙说她寄居在东溪养济院,无乘庵也在东溪,到那儿可以一次见俩。储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寻人,不会忘记这个地名,总比上龙庭山要强。”

鹿希色连连点头。“挺有道理。美色当前,动力无限,连肋骨断掉都拦不住应师兄神行百里,一亲几位师妹芳泽。”

“储姑娘可是师叔,喊她‘师妹’怕是要翻脸的。”应风色挪远端详,再添几笔,注水研开五色七彩备用。“我若是羽羊神,放这几位姑娘入降界时,定给她们戴上猪嘴,或啣珠入口之类。”

“没想到你是这种变态。”女郎一脸嫌恶:

“滚开!今晚别想碰我。”

应风色惊讶死了:“原来今晚是能翻牌的,没听说啊。”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,没敢躲避,雪雪呼疼死样活气,半天才肯收敛猥琐,正色解释道:

“我们听见‘东溪’二字,是羽羊神让我们听的。祂不想让鬼牙众开口,就活活拿钢钉穿了那些人的腮帮骨,让他们戴上獠牙半面。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满霜说溜了嘴,是羽羊神思虑不周所致,这些都在祂的算计里。”又说了舟桥上言满霜足底发劲,一搠将船击向浅滩的事。

鹿希色似不意外,摇头道:“要我说她不像奸细。武功再高,也毋须在那时显露。”

应风色点头。“我的意思,不是羽羊神安排她们这样说,而是祂明知她们迟早会说,不但未做防范,反而听任发生,我们才能掌握东溪县这条线索。”

鹿希色恍然而悟。

同样是初入降界,洛雪晴就没露半点口风,因为逼问她“师傅在哪儿”的江露橙,就是她想隐瞒的对象。把两人放在一块儿,正是羽羊神让洛雪晴封口的法子。

“这样一来,东溪县岂非陷阱?”女郎蹙眉:

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,可不是好主意。”

应风色怡然道:“要下黑手,降界多的是机会,这把戏过于周折,冒险让分散异地的使者在现世碰面,我以为祂想对付的是别人。”说了刀鬼和平阳令的疑点。

此说缺乏有力支撑,更近于灵光一闪的直觉,轻率提出,不免动摇自己的公信力。但他对鹿希色没有这样的顾忌,想说就说,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讽,也能坦然以对。

不同于绘制怪鸟刺青的迅捷,耗费大半个时辰,桌上的肖像终于完成。画中之人豹头燕颔,浓眉压眼,薄贴的发顶衬与大片前额,显有年岁,精光烁然的细目却透著不相称的活力,并未予人老迈之感;相较于此,枯草般的暗黄须发以及横过大半张脸的刀疤,反不是最显眼处。

应风色见到的头颅,并没有这样的嚣狂,是青年自行加入了与他交锋之际,从那股异样压迫转化而来的印象。若人如其斧,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惨的断首,更接近活着时的“黑山老妖”,利于按图索骥。

“画得真好。”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评论:

“是苦练来的,还是天生就该吃这行饭?”

“记不清了,等儿子生下来,便知分晓。”应风色露出谦虚的模样,瞧着挺诚心。“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,是不是再练习一下?说不定我们之前用的,全是生女儿的姿势——”

“别!呀,你干什么……臭流氓!不要揉……住手……啊啊啊……”





接下来的十天里,除开合修《风雷一炁》的性命双元功,鹿希色一有机会就溜下山,四处打听刺青和黄须汉子的消息,但一如所料的没有进展。应风色潜心钻研金紫二册,迅速掌握了易于上手的招式,更有几处新发现,收获甚是喜人。

龙大方退烧后,应风色去夏阳渊看他,碍于周遭耳目,不便多谈,见师弟面色苍白,整个人明显消减了些,安慰道:“赶明儿我让福伯给你带些滋养补品,安心歇息,才好复原。”师兄弟俩多年默契,龙大方明白是让福伯传递消息之意,连声称是。

去东溪县的事,应风色没让他知道,免得他吵著去见江露橙——以龙大方的脾性,肯定各种黏缠,不达目的绝不罢休。应风色知之甚深,尽管鹿希色主张据实已告,仍无法动摇爱郎之心。

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,正是考虑何汐色与高轩色新死,诸脉还留意著夏阳渊的莫名火劫,不宜引人注目,岂有随便带幸存者下山的道理?

虽说前两轮之间相隔了好一阵,应风色也不以为第三轮将于近期开启,毕竟掌控权不在己方,不能立即查证线索,令他大感焦躁。

鹿希色与他双修性功,两人默契已成,时不时能感应彼此心绪,此一节须瞒不过她。为安抚他的烦躁,女郎虽只字未提,过夜的频率却明显提高,于床笫间曲意承欢,尽力让他宣泄。而福伯十分识趣,除非公子爷召唤,等闲不敢来打扰,小院夜夜旖旎,春光无限,自不待言。

某夜鹿希色因故无法留宿,应风色焦躁不已,多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还是睡不安枕,天未亮便至练功房早课,调息吐纳、搬运周天,出得一身大汗,又是通体轻灵精神畅旺,对抑制焦灼毫无帮助,沐浴更衣后迳往峡外行去,不知不觉走到了幽明峪附近。

鹿希色为他付出所有,可不能给她添麻烦——青年忍住窥探的冲动,索性改走大道,打算去久违的通天阁翻翻书,冷一冷脑子也好。

“慎防山虎”的牌子效用有限,这辰光已有樵夫、小贩与香客上山,还有农人挑着空箩筐下山,刚卖了菜蔬给哪间寺院的香积厨也未可知。山间不时回荡著晨钟呗诵,此起彼落,仿佛满山丛林抢在旭日东升之前次第苏醒,即将展开红尘里的另一天。

山上的阵法,不仅防鸟兽外人,对隔绝外界吵杂也有奇效;走出风云峡,忽有步入尘世的熙攘之感。

韦太师叔还在时,老把“山中无日月”挂嘴上,非要到山下饮粗茶、嗑瓜子,听拙劣的评书才甘愿。过去应风色不懂这有何意义,如今却依稀能察觉,太师叔绝非是单纯的浪掷光阴,当中必有缘由,只是他还想不明白。

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,这点毋庸置疑。

但他们苦练武功,忍受煎熬,不就是为了登峰造极,摆脱肉身所限,成就非凡之功业么?凡夫俗子,滚滚红尘,有什么值得频频回顾?

应风色随兴出行,并未穿着武服,也没有携带长剑,身畔来来去去的山下人只当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,浑没想到是指剑奇宫之人。约莫在他们心中,也有着一帧奇宫弟子的绘影图形,而眼前青衿大袖、金冠束发,俨然有名士放浪之风的飘逸青年,并不符合武道巅顶天下剑门的想像。

往通天阁必先经过知止观——当然是明面上的那个——知止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,山门前堪比集市,热闹得不得了。应风色不爱挤蹭,转进小路,忽见前头一人快步而行,宽阔颀长的背影十分熟悉,竟是韩雪色。

看来龙大方不是胡乱编派,这位名义上的奇宫之主是真喜欢“微服出巡”,就不肯安分待在飞雨峰,应风色也是一脉当家,设身处地,知道这有多令人头疼,反感更甚;见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,心念微动,悄悄尾随。

道院后门无人把守,韩雪色在树丛里观望一阵,忽然窜入,动作迅捷如猫,应风色差点没反应过来,蹬墙上瓦,幸未跟丢,韩雪色随意坐上院内的回廊栏杆,拔草哼歌,似乎心情奇佳。

应风色伏于同一侧房顶,藏身屋脊之后,此处正是韩雪色的视线死角,除非退到院底转身抬头,才有机会瞥见瓦上的人影。

(他在……等人?谁人会与他约在此处相见?)

自与龙大方重遇,他特别让福伯打听了这些年韩雪色于各脉流转之事,在各种意义上他都是个孤儿,举目皆敌,朝不保夕;之所以能留着这条命,不外乎两个名字,独孤寂和魏无音,前者更撂下狠话,阿雪身死日,龙庭绝传时。谁也不敢怀疑十七爷的决心与能力。

而魏无音这几年上山,已经不回风云峡了,只同韩雪色碰上面就走,为的就是确保毛族孤儿没给人分而食之,其余一概不问。福伯其实一直知道,总是听到消息便赶去见一面,今年在夏阳渊,明年在惊震谷……活像个年老色衰的流娼,巴望着昔日恩客垂怜,不求金银恩赏,只盼几句体己话。

就他所知,韩雪色在山上没有朋友,至少没有能约在玄光道院见面的人。上一回韩雪色来此,也是来赴此人之约么?应风色很难不联想到遗落的《还魂拳谱》,隐约嗅到了一丝阴谋气息,眉头蹙得更深。

按说韩阀已放弃在此事上与朝廷争斗,但如果它们的目标不是平望而是奇宫,那么经脉受损、无法练功的废物质子,说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细和内应,起码不会启人疑窦。应风色一直在想拳谱于何处失落,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捡走,难怪事后遍寻不著。

蓦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一幅雪白纱裙沿长廊翻转而来,来人中等身量,并不特别高䠷,双腿的比例却极修长,浮出裙布的大腿浑圆结实,交错之间,夹出的腿心曲线分外饱腻诱人;步履虽然轻盈,明显并未练过内功,急促的娇喘吐息依稀可闻,无奈看不见上半身,遑论面貌长相。

韩雪色吐掉长草,翻入栏杆内,两人的身影随之叠合,依稀能听见他尾音不自决地扬起,似是说些“妳来啦”、“累不累”的体己话;那女子及腰的秀发轻轻甩动,发梢荡出两人叠影之外,韵致温婉,比幽明峪的无垢天女——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——都要有教养得多。

韩雪色嗓音低沉,初见面时兴奋难抑,语声略有提高,片刻又恢复平常模样,再难听清他说了什么。两人携手并头,坐在栏杆上聊天,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韩雪色遮去,但从偶尔露出的腰臀轮廓,与细直修长的藕臂看来,确有一副秾纤合度的绝美胴体,虽说未必便是天香国色,只消脸蛋有中人以上的水准,亦称得是美人。

韩雪色在奇宫连朋友都没有,不料竟在玄光道院里藏了这么个能幽会的情人,应风色不由得暗暗称异。

青年男子血气方刚,好色而多慕少艾,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与浓发,芳龄应不超过二十;齐腰襦裙染作渐层的青碧松柏绿,衬与上身的窄袖薄纱衫子,清爽宜人,不会过份惹眼,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,显是好人家出身。

女子嗓音轻细,山风里听不见她说话,只能尽力捕捉衣着外貌上的特征。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,在女子身影没入簷影前,应风色瞥见她腰后插著一物,长于匕首短于剑,纤细笔直,似是竹木之属,心念电转:“莫不是笛箫一类?”

韩雪色翻出廊外,簷下忽探出一只羊脂玉般的素手,五指修长,骨肉匀停,不见半分青筋骨棱,连尖细的指甲都是滑亮饱满的珍珠色,美得毫不真实。应风色惯见佳人,没想过会被一只手攫走注意力,回神见她递出一枝布满涸血似的暗红斑点的枣管,果然是箫。

韩雪色接过枣箫,骤听廊里“唰!”一声泼风猎响,碧裙飞角,乌丝轻扬,时不时地杂着衣带纱袂,偶而还能见到翻飞扬起的裙底下,探出水蓝色的缎面绣鞋,不仅脚背浑圆白皙,连裹出的脚形都似莲尖儿一般,美不胜收。

持箫怔立的毛族青年两眼发直,面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。

她在跳舞——应风色会过意来,几乎能从乍现倏隐的裙袂衣角、浓发绣鞋间,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,又极富胴体魅力的动人舞姿,只觉不可思议。

原来世上有一种美,竟是毋须眼见为凭的。应风色自认非是想像力丰富之人,过去魏无音指点他时,总咕哝著“拘泥一隅,不见天地”。及至韦太师叔接手,偶然听少年说起,哑然失笑:“寰宇无穷,谁不是只见一隅?你师父是让你自由想像哩。”

他接受不了这种事。奇宫武学,哪一门不是历经百年十代,由无数先贤高手于死生相搏之间淬炼而来,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,由得你任性诠释,随意发挥?这与不懂武艺的庄稼汉乱打一气有什么分别?

应风色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秘笈,学得比谁都快,比谁都像。魏无音动辄让他把本子扔掉,这明显是去优择劣,赤裸裸的抑制打压;师徒最初的裂痕,说不定便是起于此间。

随少女起舞,廊底间或传出飒烈的破风劲响,那不是轻薄的纱袖襦裙能发出的声音。应风色倾听片刻,想像少女拧腰摆腿,藕臂挥出,蓦地自掌间散开一片切风之物……

是折扇。她跳的是扇舞。

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,使的是两柄特制大扇,扇缘缀羽毛兔绒,扇面多不开阖,利用阵列的变换与大扇掩映身姿,乃多人合舞。持扇单舞,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,重的是意境,与肢体妖娆的舞姬不同。韦太师叔喝高了常持扇为舞,应风色有样学样,也对荷月二婢显摆过几回,并不陌生。

应风色对女子的来历越发好奇,正想挪个位子瞧清楚,韩雪色突然鼓掌叫好,见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,赶紧将木箫递回。“换你啦。”簷下飘出一把微带轻喘的清脆女声,似是初初舞罢心绪昂扬,愣没拾起闺秀的教养矜持,脱口而出。

声音当然是极动听的,但令应风色印象最深者,却是其中焕发的昂扬朝气,宛若银瓶迸碎,掷地有声。

韩雪色似受到声音主人的鼓舞,挠了挠头,讷讷笑道:“练得不咋的,妳别笑话我。”女子轻轻鼓掌,并未言语,韩雪色红著脸深吸一口气,再睁眼时像是换了个人,原本的散漫颓堂一扫而空,目光专注,缓缓拉开拳架。

她必是对他笑了笑。光是这样,似往毛族青年脑子里擂了通战鼓,足以鼓舞他放下质疑,一往无前——不知为何,应风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,尽管他二人尚未谋面。

韩雪色身无内力,再打也是花拳绣腿,纵使毛族天生强健、身手敏捷,也不能与武者相提并论,只能骗骗生长于闺阁中、识见有限的大小姐。

应风色脸上,很快没有了笑容。

韩雪色所使,正是《还魂拳谱》里的拳路,那些应风色判断根本行不通、打不出的招式,正在毛族青年手里虎虎生风;看似扞格的动作,韩雪色却能在出手的瞬间顺过去,仿佛筋骨的间隙特别开,或关节凭空多出两截,图与图之间的窒碍被他即兴抹去,别扭的拳招一贯串起来,竟也有模有样。应风色看了一会儿,几处在解析“天仗风雷掌”时遭遇的大疑难忽现灵犀,隐隐想到可供借鉴的法子。

这并未令他欣喜若狂,反捏得拳头格格作响。武学中没什么是侥幸的,能做到就是能做到,办不到就是办不到;无心所致是根骨,有心为之则是颖悟。而办不到的人,没人在乎你是什么。

魏无音拿这个羞辱他,那该死的白衣小童还拿这个来羞辱他……现在,居然轮到毛族贱种蹬鼻子上脸了!

右手拳轮刺痛,回神发现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,碎裂声并未惊动下方二人;廊间箫声悠扬,隐与拳路相合,毛族青年面露微笑,打得越发起劲。

风云峡有博通百艺的传统,如应无用这般连莳花、烹饪等小道都能钻研到当世一品的境界,是稍嫌硬核了些,起码琴棋书画均须涉猎,而应风色是相当优秀的风云峡弟子,堪为一脉之门面。箫声随风旋搅,穿透山风低咆,灵活如雀鸟轻跃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没,那是应风色不曾在笛箫上听闻过的谱律;那柄枣色木箫绝非常见的六孔或八孔箫,粗粗听来,兴许有九孔、乃至十孔之多。

前院忽传鼎沸人声,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,箫韵顿止,韩雪色飞也似的从栏杆里抱出一抹绿白衣影,女子“呀”的一声短呼,旋即噤声,小猫般乖顺地任他横抱到假山后躲避。

毛族青年的动作快到应风色都没能瞧清,遑论少女的脸,但踢出裙䙓的小腿笔直细长,脚踝浑圆,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;若无一张倾城倾国的脸蛋匹配,真是苍天对人世所开过最恶劣的玩笑了。





第六十折





子胡于归

宜其庵室




箫声引来玄光道院的牛鼻子,清修地严禁舞乐,这忌讳犯得不小。应风色原以为两人肯定没跑了,谁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议,一眺院中无人,大呼小叫一阵,倏忽如潮水卷退,往别处虚应故事去了。

少女等人声去远,噗哧一声掩嘴笑出,居高临下望去,但见她肩宽腰窄,玉背细薄,轻灵到如一片精雕细琢的玉叶,衣下胴体浑无腴赘,连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珑,与毛族并肩像是对她的亵渎。应风色心底隐有些不适,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是妒忌。

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子,对此极为陌生。

少女和韩雪色藏身的假山离簷底不远,两人虽压低声音,对话依稀可闻,不外乎“改天我教你吹奏”、“妳何时再来”之类。应风色听得烦躁,又不甘心就此掩耳,总算在耳鼓即将腻出油时,两人终于依依作别。

少女背手跨进廊簷,长发一晃,旋即不见;因肩背太薄,腰板又挺,浑圆的臀瓣清晰可见,反令应风色印象极深。

大家闺秀总给人弱不禁风之感,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,吹的是别出蹊径的十孔箫,别提那轻易便能鼓舞人的气质,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,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,出身非同小可。此等来历与她发育丰熟的健美胴体,形成强烈反差,益发引人遐思。

韩雪色对她敬若天人,手都不敢碰,讷讷目送,不看也知是一脸憨笑。少女将出廊门,折扇忽落进院里,韩雪色一怔回神,急唤:“妳的扇掉——”倏然顿止,宛若石雕。

蠢货,她是故意留给你的。

应风色几能想像她回眸嫣然,眸里掠过一抹慧黠的模样,不觉怦然,明明连脸都没见着。

直面伊人笑靥的韩雪色,所受冲击不言可喻,半天没能恢复。等三魂七魄终于落了地,毛族青年双手握拳,做了个无声欢呼的动作,正欲上前,一人忽从簷上飞落,抢先拾起,“唰!”抖开扇面,瞇起好看的星眸,剑眉略舒。

“应……应师兄。”韩雪色的表情从紧张到放松,又有些疑惑似的,细致的变化全在一瞬间,随即敛眸垂首,除嘴角那一抹自厌自弃似笑非笑,五官分明的褐脸上再读不到丝毫情绪。

扇上残香没逃过应风色的狗鼻子。与鹿希色淡淡的香泽不同,少女的体香如兰如麝,汗息微刺,却有烈日曝晒过的洁净之感,和她的人一样焕发著旺盛活力。

扇面所题“高台远吟”四字行楷,出自青鹿一朝的咏兰名句“广殿轻香发,高台远吹吟”,与少女身带兰香、擅奏管律巧妙契合,不知是人学扇字,抑或扇咏佳人;笔毫使转偏硬,比起草书更近楷书,连牵丝都透著齐整节制之感,非是挥洒不开,而是自律甚严,是应风色欣赏的风格。

传世名帖多是行草,应风色自也喜爱,但无非是醉后狂涂伤情所致,又或灵感忽来一挥而就,让他们自己再写一回都难,才被奉为珍宝。日常书写要都这样,丑字肯定比好看的多,何苦自虐虐人?规规矩矩写才是正途。

题字无有落款,却盖了两方小印,偏书“付阿妍”三个小字,笔迹虽同,墨色与“高台远吟”颇有出入,应是新旧之别。

篆印形作长方,一阴一阳,印于扇骨之间,巧妙避过高低差,阴刻那枚甚易辨认,乃“佳儿于归”;阳刻那枚则是天成某某,末二字笔画繁复,不是寻常看熟的字形,兼且镌凿法度雄浑古朴,更加难认,或是书写之人的雅号。

但其中透露的讯息,已够多了。

“……原来她叫阿妍。还是她母亲的名字?”

应风色唰的一声合拢折扇,指著韩雪色的鼻子,冷道:“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,敢偷人未过门的妻子!”

女子出嫁称于归,“佳儿于归”之印送给女儿不甚妥当,毕竟女子出嫁从夫,轮不到娘家指手画脚;若送给媳妇,又恐惹来闲语,当作订亲的信物则无此问题。

果然韩雪色面色丕变,咬牙静默半晌,低道:“……还我!”喉间闷如雷滚,又似虎咆。应风色冷笑:“你倒有脸抢我的话。拳谱还来!”

韩雪色愕然抬头,但也不过是一霎间,旋即恢复冷静,抱拳躬身:“既是师兄之物,小弟必定归还。此扇……于我意义重大,还请师兄高抬贵手,还给小弟。”

应风色重重哼了一声,冷道:“何必龟缩,用你学自拳谱的武功抢回去呀。”

韩雪色苦笑道:“师兄说笑了。我那只能骗骗不懂武功的山下人,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,什么顶用什么没用,小弟还是知道的。”

应风色知韩雪色是自嘲居多,不知怎的,却觉他这话莫名地刺耳,撮拳握扇,哼道:“不如毁了此扇,死无对证,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,也不致坏了奇宫的名声。”作势运劲,背在身后的左手捏碎半截树枝,发出“啪”的清脆裂响。

“住……住手!”

韩雪色眦目欲裂,和身扑至,势头极是迅猛,真有几分恶虎化人的模样。

应风色若非一路尾随,见过他四下无人时的身手,光凭先前他被飞雨峰弟子围殴的印象,保不定要吃大亏,这时却轻轻松松一扭身,脚步错落,接连避过高大青年的扑抱,踹了他屁股一脚。

韩雪色整个人撞在墙上,突然反弹回来,当中毫无停顿,宛如一团棉花,右腿就这么高举过顶,顺着翻转之势“呼!”一声削落,使的竟是《虎履剑》里的一式“岂不咥人”。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,真气所至,其身软如棉、韧如钢,翻身出腿水到渠成,韩雪色却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来,亏毛族体质奇健,能让他折腾到这等地步。

应风色虽然吃惊,但《虎履剑》他熟到睡梦中都能拆解,想也不想侧身避过,靠肩一撞,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墙壁。韩雪色复又弹回,口鼻间曳著鲜血,却连伸手揩抹都不肯,双拳连出,正是《还魂拳谱》中所载。

应风色有心见识他能化用到何种境地,双臂圈转,拨、挡、推、靠一一回击,劲力拿捏巧妙,进逼的压力丝毫不减,不断把他摔往壁上,却又不致令韩雪色断却希望放弃抵抗,仍是奋勇直进;饶是如此,把拳谱所录卅六帧图看过一遍,足足交换了两倍以上的招数不止。

除了《虎履剑》、《通天剑指》之外,韩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阳山九脉,就没有漏掉的,其中有高有低,无不是东鳞西爪,虽是徒具其形,但不懂心诀的韩雪色自行变化,全以筋骨之力驾驭,不仅非是无用的绣花枕头,部分招式的杀伤力甚至更强。

打到后来应风色渐觉心惊:我们怎就在山上安插了这么双眼睛,若教他再看十年,有啥招式学不去的?运劲一推,内息透体而入,震得韩雪色半身酸软,口溢朱红,这回摔在墙上便难再起身,软软瘫坐,大口大口吞息。

“说!”应风色大袖一摔,面如严霜。“谁让你盗取奇宫武学的?从实招来,少受零碎苦头!”

韩雪色喘息片刻,突然仰头大笑,又被血呛得剧咳起来,面色胀成凄厉的酱紫色。应风色恐他噎死,以掌抵胸,为他推血过宫,没想到韩雪色稍稍缓过气,冷不防一团唾沫冲口而出,应风色及时避过,反手掴了他一记;韩雪色回头闪电似又吐一口,眼迸精光,毕竟速度已大不如前。

应风色避得轻松,随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,像要将他生生摁进墙里,冷冷道:“你再犯浑,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。老实招来!谁让你学的本门武功?”

韩雪色呲牙眦目,发达如虎的白牙间迸出血沫,怒极反笑:“我也是奇宫的弟子,为……为什么不能学?是……是你们风云峡收了我,这般不情不愿,像贼……像囚徒像贱役像牲口一般待我,还不如拿出骨气来,当日便与他干到底,肝脑涂地又怎的?好歹死得像个男子汉!”

“他”指的自是天下无敌的独孤寂,至少在通天顶那会儿,满山并无十七爷一合之敌。应风色知说的是谁,面色铁青,挤不出一句话来反驳。

“你……你道我愿意来么?为上龙庭山,我母亲和照顾我的人……我在世上的亲人全死了。是,我是毛族,永远改不了,但开枝散叶之后,各脉外姓弟子没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,他们也不是鳞族,随时能走,只有我不是。”韩雪色咧开森森犬牙,狂笑流泪:

“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……我没有家了啊!你们忒有本事,怎不去跟当年的陶元峥说、跟白城山顾挽松说,跟十七爷说?”

应风色哑口无言,惭愧、脑羞、自厌自弃等纷至沓来,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,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忾之心,后来居上,逐一压倒诸般情思。

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遭人遗弃的无助,以及有家归不得的痛苦——身为应氏押注龙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资,陶夷郡的家门里,早已没有他的位子。令宗族血本无归是不肖子弟,这条路一旦过了回头的分岔点,就只能一路走到黑。

他把折扇插回韩雪色襟里,掏出帕子递去。韩雪色握紧扇子,仿佛那条两折雪帕是什么蛇蚁毒丹似的,盯了好一会儿才接过,抹口鼻前还有些不放心,讷讷道:“我……我洗干净了还你。”不喊“师兄”之后,嗓音听来比平常更沉,少了畏缩之感。这才是真正的韩雪色么?

应风色挥散杂识绕院一匝,看过各处出入口,确定无人窥伺,才又回到原处,对韩雪色道:“你说对了一件事。你是风云峡收下的,魏无音那厮毫无担当,任你在诸脉间踢来转去,如皮球一般。现而今风云峡是我当的家,不应如此坐视。”

韩雪色抹净口鼻血渍,咕哝道:“长老他……也没不管我,年年都上山来看,还想方设法给我调养身子,看看能不能修补经脉伤损,有朝一日能修习内功,由内而外,解决这个缺憾。”

“那他修好了么?”

“没……还没有。”

“废话!”应风色作势夺扇,趁韩雪色死命遮护,往他脑门顶上狠狠敲了个爆栗。“治不好他才这么说的,真要能治,他会找别的借口搪塞你。他是不是也问过你,想不想随他下山,到他那一亩三分地去,省得留在山上给人折腾?”韩雪色点头。

“你觉得,你有可能离开龙庭山么?”

这韩雪色倒没什么迟疑,笑得一副“怎么可能”的样子,若有所悟地点头。

“这你就明白了,那厮说的全是废话,什么没用拣什么讲,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啥都不干。你的经脉若有治,夏阳渊早动手了,没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个异症生龙活虎,镇日乱窜,这跟在他们头上拉屎没两样。”

韩雪色忍笑道:“那依师兄之意,小弟怎生是好?”

应风色正色道:“奇宫的根本,是内功么?”

韩雪色一怔,戏谑散漫之色迅速消褪,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,心中既感动又惶恐,还有几分不可置信;见应风色还等著回话,讷讷道:“不……不是内功。”

青年微笑点头。“看来你还没那么蠢。接下来我要说的,你可用心记好了。”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把《夺舍大法》心诀传授给纯血毛族,毕竟冒了偌大风险,但应风色不是一时冲昏脑子。同情韩雪色的处境,可能是最薄弱、最不重要的理由,虽然仍是理由之一。

韩雪色贯串拳路的天分,对于解析《天仗风雷掌》确有帮助,但他既无内力,也不懂内功,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场。所幸《风雷一炁》性命双修,心识于这套系统别具意义,若韩雪色也有底子,能从拳法中盘剥出什么新鲜玩意,委实教人期待不已。

韩雪色在龙庭山孤立无缘,应风色慨然伸出友谊之手,不怕他不在此事上尽心尽力。韩雪色一无内功,二无势力,所悟既对增益自身没有帮助,不像与龙大方同盟,还得担心翅膀硬了不受控,没有背叛之虞,简直是最理想的工具。但应风色不希望动摇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,不打算告诉女郎这个堪称天才的传功计画。

除此之外,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有那个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。将韩雪色掌握在手里,自有结识阿妍的机会,他本能认为鹿希色不喜欢这样,索性连那柄有她馥郁体香的折扇也不留,大方还给韩雪色做人情。

果然韩雪色感激涕零,回头便将《还魂拳谱》的真本交还,为避宫中耳目,两人仍约在玄光道院。应风色给了他一部没有题封的新抄本,嘉勉青年好生修习,日后将定期查验云云,并嘱咐切不可来风云峡,也不准对任何人泄漏两人的关系,韩雪色无不应允。

《夺舍大法》其实没啥练头,便有奇宫正统内功相佐,练上三年五载,也看不出明显的效果。应风色所传,乃是经冰无叶增幅加强后的《冰心诀》,只拿掉了寻识搭桥的秘奥,保留心识交流的部分;这样一来,韩雪色的意识就像是一间被人开了暗门的屋子,掌握密钥的应风色自能轻易进出,屋主也未必能察觉。

最理想的情况,此后韩雪色于他将无秘密可言,就算想隐瞒拳法所得,也逃不过应风色的心识搜索——虽说如此,毕竟全是理论,能不能如预期般生效,谁都说不好,只能尽力推敲得更细致一些,并祈祷冰无叶真是天才,让这个建构在其伟论上的小小修正,不致成为空中楼阁。

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。女郎绝不允许《冰心诀》流出,哪怕阉割版也不行。

为了这份新活计,应风色避开所有人抄誊删补,绞尽脑汁,忙得不可开交,十日之期转眼即过。鹿希色编好了下山的理由,而应风色连对福伯都没怎么交代,只说出外散心,让他简单收拾好行囊,便偕鹿希色离去。

东溪县与阳庭县相邻,从龙庭山脚到县城尚不足二百里,两人未特意赶路,驰马大半日,太阳没下山便已入城投店,喂了马匹上等草料,探听到养济院之所在,打算翌日起早往访。

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,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筹办维持,以照拂族中老弱为主,行有余力,方及乡里。

东溪县郊的养济院不属此例,邻著一座名为“观心庵”的老庵堂,乃庵中比丘尼所设。前朝覆灭,东溪左近有许多骤失父母、惶惶无依的可怜孩童,为观心庵的尼姑收容保护,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,几十年来抚孤无数,县衙仕绅等无不感佩,日常多行方便。

观心庵与养济院一早便大开中门,庵内时有香客进出,庵外树下设有茶棚,虽不及龙庭山诸丛林之盛,在东溪县这个小地方倒也不寂寞。

养济院外头,有几名孩童嬉戏,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拿竹帚扫地,偶尔制止顽童胡闹,以免扰了隔壁清修。

应、鹿二人在道旁乘凉,足足观察了一刻有余,赶在路人生疑前起身,正欲上前攀谈,鹿希色却拉住了他。“你喝碗茶歇会儿,我先去问那小妞。”颔尖朝茶棚里一抬。

应风色想想也有道理。两人同行,万一被拒,只能鼻子一摸齐齐滚蛋,不如分作两路,必要时能换个名目再试一回。

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与气势所慑,频频摇头,抓着竹帚慌乱退后,只不敢撒腿就跑。见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,如溺者遇浮木,大叫:“师太,师太!”一溜烟躲到女尼身后,动作竟十分敏捷。

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逊鹿希色,橄榄子似的尖削长脸甚是严峻,像是会打顽童板子的那种人。

鹿希色背影站得笔挺,曲线婀娜,路上回头瞧她的人却不多,说话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,让女郎少了点人味,但对手在这点上倒也不让,两人只动嘴唇,身不颤、目不斜的模样,活像是一对雕刻人偶。

蓦地鹿希色回头一指,女尼眼皮微瞇,投来的威压毫不亚于高手对垒。应风色头皮发麻,僵硬点头微笑,暗将鹿希色骂上五百遍不止。

妳要上戏,怎么也得打个暗号吧!哪有说来就来的?

女尼冷冷移目,薄唇歙动了几下,携少女拂袖转身,泼喇喇的衣袂劲响宛若风卷野火,无比飒烈。要是门楣上挂的不是“观心庵”而是“无乘庵”,应风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师太了。

“……怎么样?”

“小妞说没有姓江的姑娘,尼姑认了,只不让见,教我们死了这条心。”

“妳怎么谈的,”应风色听得蹙眉。“能谈成这样?”

“我同尼姑说,我家公子爷陶夷应氏出身,三妻四妾也是寻常,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,就算怀上骨肉,也难说动老爷夫人。劝她莫以此要胁,公子爷肯来接她,足见有情——”

妳这是往渣里编啊!要是传到江露橙耳里,还不活劈了咱们俩?应风色气到笑出来,咬牙切齿:“那尼姑居然也信?”

“本来不信。”鹿希色压低声音。“但她看出我欢喜你,做这事可委屈了,说我日后若无处容身,可来东溪养济院,保管我安心生下孩儿,谅陶夷应氏也不敢寻衅。”

合著妳是在拔舌狱买田置产,几世人都不想上来了。青年余怒未消,思路却先于意气,灵光一闪,忙捉女郎腕袖起身:“回头再找妳算帐……这边来!”

两人避开往来耳目,窜上一顶枝叶繁茂的树冠,眺见院后羊肠路间,一抹衣影越奔越小,不是洒扫的竹帚少女是谁?

应鹿一路尾随,穿过田野林间几处聚落,当中少女只在一间小茶舖稍作停留,讨了碗水喝,不多时便来到一座独门独户、南方“一颗印”式的小巧宅院前。少女娇喘未止,单薄的酥胸不住起伏,连叩门环无人相应,急唤:“露橙,露橙!”半晌,黑漆大门“咿”的打开门缝,乌影遮光;少女凑近说一阵,才转身离开。

“原来江露橙躲在这儿。”应风色与鹿希色交换眼色,一人望风,一人绕着小宅转了一圈,确定无有埋伏,才联袂跃上墙头。

院中的青石墩上,一名黄衫少女支颐闲坐,身材腴润、雪肤花颜,微瞇的眼缝里透著一抹狡黠灵动,模样娇俏可喜,遑论鼓胀成团的丰满奶脯是何等惹眼,正是结识于第二轮降界的水月弟子江露橙。

“应师兄、鹿姊姊,果然是你们!”

江露橙一跃而起,薄薄春衫裹不住双丸跌宕,明明只露出小半截乳肌,却被橙黄色系的衣料子衬得加倍精神,晃得人满眼雪耀,无比酥莹;忽想起什么,匆匆停步,朝着门廊叫道:

“还躲什么呀?又不是别人。”明显是说给应风色听的。但这很江露橙,谁都不意外。露骨的讨好与直率相抵,只要最终好感大过了反感,就令人讨厌不起来。

廊簷下响起一把清脆的嗓音:“净是妳喊,我又没瞧见,妳让他下来啊!”明晃晃的剑尖递出门廊,声线虽是跋扈嚣张的大小姐,依然十分动听,可以想见少女皱着鼻尖挑眉的狠劲,仿佛高高翘著蓬松的尾巴走在老虎前,却以为自己是万兽之王。

应风色忍着笑意,偕鹿希色一跃而下,转身长揖道地:“小师叔安好。久疏问候,望师叔原宥则个。”

储之沁的小脸“唰!”胀得通红,到了但凡有眼都无法假装忽视的地步。还好她自己就是最慌的一个,没工夫理会旁人,束著嵌金道冠的高马尾和蓬松柔软的卷鬓一阵乱晃,双手抓着长剑踉跄倒退,小而美的娇翘圆臀无预警地撞上粉墙,只差没喊出“你、你别过来”的老套台词,一身高明剑术全喂了狗。

呼的一声长棍朝剑尖压落,储之沁本能旋腕,一抖剑圈让过,无数晨昏锻炼的身体记忆抢得主导权,“铿!”还剑入鞘,恢复镇定,只拉不下脸,冷哼一声,迳往内堂行去,看着倒是熟门熟路。

应风色并不以为是长棍落空,在狭窄的门廊运使长兵,打不中怕要比打中难得多。言满霜将长棍搁落,冲二人摆手:“……请。”巧笑倩兮的江露橙小手背在身后,腴臀一扭,迳于前头引路,领应风色等进入。

堂内的摆设与寻常人家无异,只不过居间供奉祖先的神桌换成了佛龛,几把酸枝僧帽椅排成两列。神桌旁斜靠着一块竖直的泥金匾,虽不甚新,却无风吹日晒的痕迹,仿佛早早便拆下闲置;上头所写,赫然是“无乘庵”三字。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探访无乘庵的顺序排在养济院之后,是有原因的。

观心庵颇受官民推崇,县内香火不断,知之者众,无乘庵却少人听闻,仿佛出了东海武林,惟明师太的名气还不如养济院的比丘尼。

所幸客栈的堂倌是当地土人,依稀记得幼时村外有座新邸,庙不像庙,主人是名出手阔绰的尼姑,从不纳香客,遑论祈福建醮做法事,日子久了村人也无意与她来往,就当是住了个离群索居的隐士。

在他的童年印象里,尼姑不仅应该通晓作法驱邪、接生顺产,有时还会治病拔牙,迎来送往无所不包,就是把东海本地信仰的巫觋与佛门僧侣混作一处,放任想像失控的结果,因此对这个什么都不做的尼姑记忆深刻。听贵客问起庵堂,才当作趣闻讲了出来,被应风色暗记于心,是“疑似无乘庵”名单上的第七顺位。

若非竹帚少女引他们来此,光是一一走访清单所列,起码要花上几天的时间。

以江露橙在降界中的表现,不像被长期软禁的模样,洛雪晴的母亲将她寄在观心庵,却不肯透露去处,可见有麻烦的是洛氏母女而非江露橙。

若非如此,庵中女尼必会限制江露橙的行动,并矢口否认她在此间,以免仇家追至。能被鹿希色随口乱编的老桥诱得直承其事,证明在中年尼姑心里,保守江露橙的行藏,还比不上她未婚有孕紧要。

然而毕竟是他人所托,不能轻负,故让竹帚少女往江露橙近日常去的地方找找人,叮嘱她早些回来之类——应风色因此盯上少女,岂料一石二鸟,竟寻到无乘庵来。

应风色打量内堂,确非佛门精舍的模样。惟明师太出身唐杜玉氏长房,乃家主独生爱女,非但是名门中的名门,更是明珠里的明珠,纯以富贵论,决计不在当朝公主之下。

恁玉家老爷如何溺爱纵容,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爱女割舍尘缘,断情绝爱,便出钱给她修了屋舍,总希望能回心转意,重投怀抱……亲情与意志拉扯的结果,就是这座不伦不类、没点样子的“庵堂”。

江露橙到后厨沏了茶来,一一斟上,一口一个“鹿姊姊”,叫得十分亲热。储之沁抿了一口,蹙起描黛般的俐落刀眉:“这不是我拿来的‘湖雨香’啊,水也不对。妳怎么弄的?那坛东皋岭雪静置而成的‘三秋沉龙水’呢?”听江露橙回了几句驴唇不对马嘴,顿生不耐,索性拉往后进,眼见为凭。

片刻江露橙笑吟吟行出,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平了小师叔,看似随意落座,挨的却是“鹿姊姊”而非应师兄;随口问起龙大方,不知情的人见了,还以为她对龙大方有意,但众人皆知不是那么回事。

储之沁新沏的茶果然好喝极了,连鹿希色都能轻易分辨。江露橙一通夸奖,小师叔差点飞上了天,哼的一声,随手将沁汗的卷鬓勾至耳后,喜孜孜钻进厨房准备点心。

言满霜安坐如恒,最不像宅中主人,无论是江露橙所沏,或后头储之沁换过的新茶,她都不曾就口,二姝也不甚在意,似已见怪不怪。

茶点意外地美味,小师叔厨艺了得,准备的时间短,代表动作熟练;衣发干净齐整,显示烹饪手法足堪应付,不必非与灶炭炉烟相亲。

吃喝最能打开话匣,尤其是共同经历过的辉煌战役;而在现实世界里,看到活生生的应师……看到活生生的降界同伴的新鲜感,更令少女们叽喳个没完,兴奋得要命。她们聊黑山老妖,聊巨蟒和“雨师”,还有那嘴既碎又毒的运古色。没人提死去的高轩色和双胞胎,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回避。

“是了,满霜妹子,”应风色见客套得差不多了,不动声色切入主题:

“令师不在庵里么?我对‘三绝’之名仰慕既久,想拜见拜见她老人家。”

言满霜低垂眼帘,小声道:“师傅云游去了,只有我在。”江露橙笑道:“所以我和小师叔才常来陪她。”笑容微凝,虽只一霎,一股异样的僵硬寒凉之感扑面而来,宛若乌云笼罩。

那是恐惧的气味。

只有从降界回来的人才懂:世上最可怕的,莫过于“身不由己”。你没法躲,因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么,难保下一次睁开眼睛,曾有的现实便不复存在,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狱,各种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给,恶梦仿佛永远不会结束。

不敢闭眼,不敢睡觉,不敢放开衣袋里或枕头下的短刀;不敢褪鞋不敢洗浴,不敢以背示人,不敢走在阴影里或无光处……再不敢一个人。

如应风色猜想,幸存的少女返回现世,开始——或说不得不——找寻伙伴。男子组和鹿希色自称奇宫弟子,但登上龙庭山不代表能走进奇宫,稍有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。以她们低微的武功,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,连被怀疑是有心刺探的奸细都不够格。

相较之下,“东溪养济院”毋宁是更明智的选择。

言满霜和储之沁接连找上江露橙,三姝相认之后,因无乘庵只有言满霜独居,说话不怕被旁人听去,索性改于此间聚会,商量如何与龙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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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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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一折





更相易夺

云无己知




棹影心灯慧剑门说穿了,是座连庵号都没挂上的乡下宅院,应风色不认为惟明会在别处有个什么百八十人的门派势力,就是师徒俩相依为命。其师若在,言满霜岂能被掳至降界,而师尊却浑无所知?

惟明可能死了,可能被挟作人质,让言满霜乖乖听话;也不排除真是外出云游去了,反正无乘庵地处偏僻,以言满霜的武功,一般的情况下自保有余,没什么好担心。

应风色对惟明师太的去向毫无兴趣,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,只是以最浑不着意的姿态,唤醒少女们对降界的记忆,本质上跟拍桌大吼“妳们够了没有”没两样,却能维持翩翩佳公子的形象,可谓一石二鸟。

江露橙的悚栗迅速感染了储之沁,厅堂内的啁啭笑语突然静下来,只有言满霜依旧垂眸无语,仿佛人偶一般。鹿希色看在眼里,端茶就口,把发言权迳付身畔爱郎。

应风色若无其事地讨了纸笔,却未书写,环视三姝,缓缓开口。

“我同妳们一样,非常害怕。”望着诧异抬头的江、储二女,丰神俊朗的风云峡麒麟儿神色自若,含笑道:“不只我,龙大方、运古色、顾春色……就没有不怕的。害怕很好。怕,是让我们团结一致、从降界生还的依凭,而非投缘与否。

“诸位兴许会觉得惊讶,初入降界时,除龙大方与鹿希色以外的其他人,都看我不顺眼,因为我身属的风云峡三百多年来,总压在龙庭山的其他派系头上,倒不是我这人有多惹人厌。”促狭是非常有效的笼络讨好,双姝都笑了,神情明显不再那样紧绷。

应风色正色道:“说这些,是想让各位知道,降界同盟不是个人的选择,其实是没得选,所以它跟外头那些因意气相投的盟誓不同,若不能全信,一遇危难就会不攻自破。”

江露橙道:“师兄所言有理,但人心隔肚皮,怎样才能说得上完全相信?”开口前瞥了鹿希色一眼,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说了。

应风色道:“很简单,把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来,自然能赢得信任。做为交换,我和鹿希色也会对诸位说。”

“等、等一下!”储之沁涨红了粉脸,像要掩饰心虚似的气汹汹起身,纤指一戟:“你……你不要说得一副人人都有亏心事的样子!”率先发难的江露橙反倒不好帮腔了,又气又好笑的瞪着她,妳这分明就是有啊!

“那我换个说法罢。”应风色好整以暇,怡然道:“妳们只消说得我信了,我就能让其他人也信妳们。倘若三位善于说谎,能把我们俩都瞒过去,我也认栽;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成问题,就说自己的事,说到我们俩觉得够了,我就信妳。”

江露橙与储之沁面面相觑。

“信任本就是这般简单粗暴、又毫无道理的东西。”青年润了润笔尖,低头振笔。“在等待的过程中,妳们不妨想一想,拿什么来说,才能得到我和鹿希色的信任。”

储之沁一怔。“等什么?”

“等人。”应风色淡淡一笑,不再言语。气氛一下子变得既凝重又诡谲,完全就不是能喝茶聊天的情况。言满霜始终静默,而鹿希色大概是世上最不怕尴尬的人了,依旧斯文地细嚼慢咽,半会儿都不肯歇。

应风色几上的纸她瞥了一眼,所写均是两字一组,首字似都一样,只是笔画甚繁,一下子不易辨认。此前爱郎并没有同她打过招呼,说要来这么一出,果然在观心庵玩得太残,报复转眼即至;至于还有什么人要来,鹿希色也很好奇。

不出一刻,院外响起马蹄轮轧的喀哒响,男人的粗嗓“噫”的一声,缓缓静止于门前;片刻后车马声再度响起,渐行渐远,显然是放了什么人下车。

三姝交换眼色,言满霜率先起身,越过门槛的同时手里多了柄长杆,看来在宅邸各处都藏着武器。只比她稍慢一些,储之沁与江露橙各擎兵刃,与迎接应鹿二人时的轻松全然不同。

门环“叩叩叩”地响起,储江双姝散在门廊下,以防来人破门;言满霜匿于廊簷底,若有人飞越门墙,少不得要尝尝杆头的滋味。

“应师兄、小师叔,各位师姊……是我。”

穿透门隙的声音略有失真,但依旧动听。

储之沁立时辨出来人身份,见江露橙俏脸沉落,抢先步上阶台,不忘回头警告她:“在这儿别动。我开门去。”江露橙微微一怔,意识到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短剑,余光瞥见应鹿二人并肩而来,也不是能动手的局面,一咬牙倒剑入鞘、分毫无差,迸出“锵!”一声清脆劲响。

横闩拉开,来人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连帽黑氅,率先跨进高槛的却是一只莲瓣尖儿似的白靴帮子,衬得铅白罗裙缟白衫分外精神。黑氅底下,罩了件介于水红与藕色间的织银薄缎马甲袄,虽是一身素,却予人花团锦簇之感,仿佛满园怒放,牡丹、合欢、仙客来……等俱是雪蕊,却非精白一片,当中有粉有青有鹅黄,随意渲染,丝毫不显单调。

洛雪晴揭下兜帽,对储之沁福了半幅:“小师叔好。”浏海齐眉,两侧秀发各梳一辫,结于脑后,挽著粉色缎带的蝴蝶结,周身就没点儿江湖气,活脱脱一名教养良好的闺阁千金。

只不过富于生活气息的装扮,大大削减了在降界初见时,那种惊心动魄的超凡绝俗。兴许是“河伯娶亲”的场景太过诡异,赋予她难以重现的异样之美,也可能是洛雪晴的胴体胜于容貌,以致一穿上衣裳,便相形失色。

“……你怎知她会来?”鹿希色悄声问。

“那间茶舖。”应风色提醒她。女郎思索片刻,恍然大悟。

洛雪晴知江露橙被寄在养济院,也料到应师兄会来,剩下就只有“何时到来”而已。应是她贿赂了竹帚少女,让她通风报信,由此观之,洛雪晴的落脚处不会太远,是车马两刻内能抵达的地方,或许就在县城另一头也说不定。

六人返回内堂坐定,江露橙沉着脸冷冷瞪视,没等她开口,抢先发难:“师父呢?她让妳来接我?”储之沁翻起白眼,似想说“有完没完”又于心不忍,咬唇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。

洛雪晴垂眸道:“我自己出来的,娘不知道。我安排了人照拂她。”江露橙冷笑:“用不着别人,妳说师父在哪儿,我陪她去。”众人无不奇怪:“怎么这‘师父’没法照顾自己,还得安排?是生病了,还是有什么不便?”

洛雪晴只道:“我是来见应师兄。降界到底是什么,我……非得问明白不可。弄清楚了我就回去。”她乍看柔弱,应对却是滴水不漏,任江露橙如何进逼,始终不显山露水,怕是拿刀架在脖颈上,也难问出什么端倪。

江露橙还待纠缠,应风色却清了清喉咙。

“洛师妹此行,与我等不谋而合。无论现世里有什么纠缠妳,降界才是妳眼下最应该关心之事,因为降界何时再开、如何开启,怎生存活,谁也说不准,多一分准备,多一点机会。在降界之中,师徒手足都帮不了妳,除了自己,只能靠同行的伙伴。”将方才所言又说一遍。

“……什么秘密都可以么?”洛雪晴听完,径直发问。

“只要让我们两个相信妳,愿意为妳向其他使者担保。”

应风色将几上的纸头翻面压好,环视一圈,朗朗开口。

“由我开始罢。我是奇宫风云峡出身,师父是‘渌水琴魔’魏无音,人人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,是弭平妖刀之祸的功臣,在我看来,他就是个贪杯无行、自暴自弃的混蛋,罔顾职责,把一脉兴复的重担随意扔给我,自己逃下山逍遥,从来不管我的死活。

“我不会说被遗弃没甚了不起,为此我恨透魏无音。求他们回头看一眼是没用的,在乎的人从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,只能自己变强,直到不再需要他们为止。”看了江露橙一眼,续道:

“做得到的话,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遗弃任何人。没把高轩色和双胞胎之一带回来,我非常遗憾。

“我的志向是成为奇宫之主,为此陶夷应氏断了我的后路,若不成功,我就什么也不是。奇宫之主不得娶妻生子,我将贴身的侍婢遣回家乡,以杜他人之口;其中一位为了明志,选择悬梁自尽。当时我还是个孩子,与她之间清清白白,不明白为何会这样。”

将少女们露出的惊讶、同情一一看在眼里,应风色刻意顿了顿,装作平抑心中悲痛,才道:“人言可畏,我虽问心无愧,一旦风声在阳山九脉传开,日后想当宫主可就难了。除此之外,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。”

鹿希色则面不改色地说了个失贞的新故事,这回犯事的是她舅舅,在她十岁那年。猥琐的男人恣逞兽欲后,本想将她卖到窑里去,恰巧冰无叶经过,女童鼓起勇气求救,冰无叶遂将她带回龙庭山。因着这份恩情,即使献身床笫与主人双修、为奴为婢,女郎也没有怨言——

应风色看出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,连言满霜都有些动容。

诸女看鹿希色的眼光五味杂陈,惊骇、怜悯、同情、轻蔑……兼而有之。有人露出一丝放心之色,偷偷拿眼来瞧应风色,评估自己是否更有胜算;也有人难掩失望,或以鹿希色残花败柳之身,仍得应师兄垂青,可见情深意笃,关系不容他人置喙。

而人,生来便有从众之心,随波逐流本是常态。应风色说出了足以自绝宫主之路的秘密,鹿希色的“身世”更是其惨无比,四女若无同样份量的心事吐露,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,如何赢取应鹿二人的信任?

应风色望向江露橙。冲著应师兄指名,少女一咬牙,举起手来。

“我娘是越浦江氏的婢女,怀我之后不见容于主家,仓皇逃出,因举目无亲,只能露宿街头,从我记事以来,过的就是乞丐般的日子。我娘病死后是师父收留了我,才能吃饱穿暖,练武习字。

“师父说她出身水月停轩,是位列东海七大派之一的名门正派,现今的杜掌门按辈份,得喊她一声‘师叔’,所以我们也是水月弟子,只是在外毋须张扬,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直瞅著洛雪晴,满面衅意,似乎她该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似的,一旁的储之沁瞧得满头雾水,只觉莫名其妙。

应风色暗忖:“看来洛雪晴之母,应嘱咐过她师姊妹俩,在外不可擅称水月一脉。她在降界中暴露家门,不思补救,这下更直接抖将出来,一为激将,欲教洛雪晴急得跳脚;二来是挤兑,抢先把师门之秘说了,让师妹无话可说,非讲出别的秘密不可。”洛雪晴却什么也没说,淡淡垂眸,乍看温顺,实则全无着手之处。

江露橙的反戈一击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,应风色自不能令场面僵在这里,及时插口:“江师妹,妳在兰若寺所使的那一路《珠帘暮卷西山雨》,我记得说是令师所传?”

江露橙没想到他还惦记着,闻言一喜,颔首微笑。

“是。我师父说,当年她随掌门师伯往奇宫论剑,师伯当众示演过这一式,连应宫主也赞说‘剑容天地,浑无罅隙’。因太过肃杀,掌门师伯此前并未传授给其他人,下阳山后终生不谈,只嘱咐师父务必慎传慎用。”言语间颇有些得意,看来师父并未传给别人,不知包不包括亲生女儿。

“原来如此。是了,未请教陆师叔名讳,雅号何如?师叔曾亲莅四门论剑,或与家叔有旧,不可慢怠。”

“这……”江露橙迟疑片刻,惊觉掉进了自己所掘的陷坑里。

江湖上只知洛乘天的夫人姓陆,故应风色以“陆师叔”呼之。这显然是洛夫人有意为之,江露橙把话题带往师门的方向,已是失策,大谈剑招与“掌门师伯”云云更属不智,这下要矫言推诿也说不过去,不答又恐失去应师兄的信任,白白浪费了两则秘密。

连洛雪晴也抬起头,视线里颇见责难。

江露橙恼羞成怒,把心一横,咬牙道:“家师姓陆,名讳上筠下曼,湖阳武林中认识的,都管她老人家叫‘青柳罗簪’。应师兄也非外人,四大剑门同气连枝,有甚不好说的?”末几句明显是冲洛雪晴而来。

“这就怪了。”应风色轻叩酸枝扶手,翻过覆纸,递给江露橙。“水月‘筠’字辈计廿三名,正传弟子全是出家的比丘尼,共一十七位;俗家弟子出阁后不列宗谱,仅留姓氏,乃张、李、麦、云以及两位林氏,当中并无陆姓。

“洛夫人出身湖阳,而湖阳陆氏为大姓,便是旁支亦属仕绅,贵派不致漏了湖阳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。”

江露橙接过一看,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,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,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,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,唯独不见“陆筠曼”三字。
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
少女瞠大双眸,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,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。

“应师兄觉得我说谎”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,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:万一……是师父骗我呢?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,却得了水月之传,所以不能声张,所以才得忽然逃跑,再不能留在湖阳的大宅里。师丈一死,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,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——

(我……我到底做了什么?)

“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。”

江露橙万没料到,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。

“我娘也在上头,筠字辈最末一位,名唤‘筠缦’的便是。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,自小便随祖师受戒,后来筠心、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,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,便如我们喊‘小师叔’一般。

“当年发生什么事,娘没同我细说,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,阴错阳差怀上了我,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,到东溪养济院待产。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,这附近我挺熟的,十几年来没怎么变。”

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,忽然抬眸,定定望着江露橙。那眼神绝非挑衅,也不像是嘲讽,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,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。应风色开始觉得她的澹定不是出于心机,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,欠缺技巧所致。

“我和妳一样,也是私生女。比妳更不光彩的是,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,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谁,娘始终不肯说。”江露橙哑口无言,俏脸上阴晴不定,情思难以揣测。

按洛雪晴的年纪推断,筠缦犯戒乃至被逐出师门,差不多是本朝肇兴、妖刀乱平之后两年。当时执掌水月门户的永贞师太,看似在盛怒之下惩戒了么徒,其实还是护短。观心庵与水月停轩同属东海龙门宗,渊源甚深,筠缦等于是被托付到东溪县待产,借此远离断肠湖这块是非地。

观心庵的女尼与陆筠曼年纪相若,说不定便是当时所结识,一听江露橙有孕,才会是那样的反应,或觉“有其师必有其徒”吧?

水月一脉于妖刀作乱的初期损失惨重,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。万劫、幽凝、离垢三柄妖刀于大桐山会齐,争做蛊王,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马便是现成的牺牲,大桐山响流谷化为血流漂杵的炼狱,领军驰援的筠静师太与同行的六名筠字辈,连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,竟无一生还。

做为抗击妖刀的分水岭,大桐山惨案并未使武林团结一致,在响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观海天门和赤炼堂,从此退出除魔卫道的行列,只余个别如胤丹书、鹤着衣等内外弟子持续活跃。黑白两道多有效尤者,闭垒不出以求自保,而后才有浮鼎山庄“万刃君临”秋拭水号召六合名剑的义举。

水月停轩并未因此退缩,与指剑奇宫、青锋照一样,前仆后继阻截妖刀,代价就是持续折损英才。战后筠字辈仅剩五人,筠缦年纪最小,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妆怜还小著两岁,但从她能得筠心师太传授禁忌之招《珠帘暮卷西山雨》看来,资质还是很不错的。

天赋异禀的么徒在宗门困顿之际,闹出这等丑闻来,永贞老尼姑的伤心失望可想一斑,这样还安排她到东溪避风头,亦足见宠爱之甚。

筠缦产女后还俗,不久永贞坐化,剩下的几名筠字辈接连故去,最后连筠心师太也死了,由徒弟杜妆怜执掌门户,陆筠曼重归无门,带女儿嫁给了洛乘天。“陆筠曼”之名不见于水月文书,料是嫁与洛乘天后才用,仗有夫君撑腰,假托是湖阳陆氏出身,搏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声。

“爹待我们母女俩很好,在我心里,他就是我亲生的爹,那个弃我们不顾的男人不是。”洛雪晴转过视线。“应师兄,我知道的秘密,也只有这个了,其他的问我娘也不肯说。你能信我么?”

应风色点头。“我信妳,谢谢妳的坦白,说出身世并不容易。但我有个疑问:洛总镖头去世后,陆师叔便带妳们离开湖阳,明显是为躲避仇家,莫非洛总镖头之死,其中有什么蹊跷?”

洛雪晴迟疑一下,缓缓道:“我爹武功高强,身子壮健,我也不信他会得急病而死。但他背上的疔疮热疖子,我是亲眼看见的,青紫一片又化脓黄,太夫也说热毒症攫人性命,是很快很快的,最后几天他……他高烧不退,身子烫得吓人,像烙铁一样,反复痛苦呻吟……”鼻头微红,却硬生生忍住泪水,定了定神才说:

“我不知道。说不定快些走是好的,少受点苦。”

应风色见江露橙的表情,知洛雪晴说的是实话。她们都对洛乘天的壮年猝逝感到迷惘,然而亲睹发病的模样,便有质疑,也不是针对大夫或热毒症,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。

陆筠曼逃难似的离开熟悉的湖阳城,必是为了躲避仇家,从她不许女儿徒弟张扬水月出身,应风色认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轩,更精确的说,是现任的水月掌门杜妆怜。

筠字一辈俱已仙去,也没留下传人,陆筠曼当年的丑事绝了目证,不过就是流蜚而已;杜妆怜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继位,虽云英未嫁,仍是处子之身,毕竟不合祖制。

陆筠曼怎么说也是师叔,光辈份就压她一头,挟“掣海龙旗”洛乘天与连云社十三神龙的势力,多年来赖在咫尺之外的湖阳城不走,虎视眈眈,要说没有觊觎之心,那是连三岁孩儿也绝不肯信,想必对杜妆怜来说,定如芒刺在背,夜夜不得安枕。

杜妆怜于妖刀战后闭关频仍,便接任掌门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,外传她身受重伤,已成沉疴,要不是水月停轩死得只剩下这一脉,这副模样肯定是坐不了宗门大位。被扫地出门的小师叔要有个什么念想,也是人情之常。

直到洛乘天猝逝,陆筠曼才发现连云社并不是自己能叫得动的,人死茶凉,怕“红颜冷剑”出关与她清一清前帐,心虚之下,仓皇出逃。以杜妆怜孤高冷漠,料与观心庵这厢并无往来,于是躲到东溪县避祸。

杜妆怜于天雷砦成名,位列“六合名剑”,但真正令世人为之震颤的,却是她剿灭狐异门时的心狠手辣,“冷剑”之名遂不胫而走,慑人犹在红颜之上,陆筠曼的恐惧倒也不是毫无道理。

匡当一声茶盅放落,储之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,引来众人侧目。

“哎唷,妳们的人生际遇,怎么都这么精彩啊?跟扮戏文似的。对比之下,我的说起来无聊得要命,只怕谁也不信。”

“小师叔亮出辈份我就信了。哪个还有不服,我打到他服。”应风色打趣。

储之沁白他一眼,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,略收宁定之效,将杯中茗茶一饮而尽,如以烈酒壮胆,自嘲般一笑。“我师父是谁,你们都知道啦。我既非长女,也不是长房,习武天分还不特别高,家里将我送往百花镜庐,多半是想混个名头,将来不管与哪家联姻,自好抬一抬身价……这种丢人的打算,也就不消说了。”

应风色收起促狭的表情,正色道:“娶妻当娶贤。以小师叔的人品武功,毋须百花镜庐的名头,无论嫁到哪一家,皆是翁婿的福气。”储之沁本想反口抢他一顿嘴快,说几句刀来剑往,不知怎的,突然不想搅散这份善意回护,红著小脸假装没听见,揣在心里暖够了,才耸肩道:

“……反正也就是这样。谁知上山之后,我师父需要个照顾起居的小丫头,这事不能让一般的仆妇做,也不好叫资深的弟子做,看来看去,那会儿只有我啦。

“起初没什么问题,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,在家本来什么都会做一点。师父待我很好,比我爹我哥哥都好,学着烧他爱吃的菜肴,陪他聊天说话,习武练剑……这些都挺有意思,粗重活儿也有下人应付,我觉得比在家时好得多,一点也不后悔离家上山,甚至还有点庆幸。”

“后来是什么不好了?”江露橙的反应很快。

“因为我长大了。”储之沁惨然一笑,忿烈中满是无奈。“我师父生得十分好看,就算已经是老人家了,还是很好看,说话的声音很好听,人家说‘风度翩翩’应该就是他那样,特别招姑娘欢喜。

“他老人家从年轻的时候就桃花不断,真鹄山上无人不知,他自己还经常跟我说,那个什么什么夫人以前年轻时如何如何,没想到老了之后变得如此恶毒……之类,毫不避忌。我笑他揶揄他有时还教训他,他也不生气,总是乐呵呵的。

“我猜在他眼里,我并不是女人,更像是女儿……不,或许是孙女也说不定。他已没有攀枝瓶养收为己用的心思了,只想有个谈天说笑、陪他回首前尘的伴儿而已,但没人肯信他。连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信。”

江露橙不由失笑。“这得造多少孽才能这样啊。”

“是啊,怪谁呢。”储之沁也笑了,藉势悄悄抹了抹眼角。鹿希色不动声息地乜了邻座一眼,仿佛在说“你当心点啊”,应风色摸了摸鼻子,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十分无辜。

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储之沁,在百花镜庐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,明显高出同侪一截的剑法更是雪上加霜。鱼映眉认定劣迹斑斑的老父,与这个外表丝毫看不出来精于狐媚的小骚货有一腿,才传了她这手从未示人的高明剑术——显然他原是想带进棺材里的,居然连独生女儿都瞒着。

天门的高层曾由化为刀尸的剑脉名宿“冲霄一剑”魏王存处,得悉若干妖刀武学的奥秘,原本庸碌的鹤着衣得以跃升剑脉宗主,执掌青帝一观,乃至成为天门掌教,许多人私底下都以为与此有关。

要说曾任掌教的鱼休同没拿到一丁半点好处,怕是谁也不信。

但他终究没将这套秘奥传给鱼映眉,却便宜了该死的小姘头。

幸亏鱼映眉是极为自负的性子,并没有把武功剑法看在眼里,她恨的是父亲藏私,又招惹如此少龄的女子,不顾她的宗主身份,令己颜面全失,背后受尽闲言闲语。

几年前鱼休同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,渐渐走动不便,储之沁为方便照拂,索性搬进师父院里。鱼映眉忍无可忍,连夜将二人送回家乡华眉县,眼不见为净;过了两个月,忽然派人来给她们搬家,搬到更南边的临沣县……就这样两年之内足足搬了六回,如牧民逐水草而居。所幸鱼休同虽然年迈体衰,修为还是很不错的,居然没给活活折腾死。

“……这是为了找大夫罢?”应风色听出不对,抱臂喃喃道。

储之沁差点跳起来,“你怎么知道”的表情藏也藏不住,算是身体非常老实的类型。

应风色从开头的叙述便觉有异,特意留上了心。

不说鱼映眉与鱼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,退隐的前宗主、天门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贵,让干练的仆妇或资深的弟子伺候,才能尽其心意,面面俱到吧?与其说不应交给初初上山的七岁小女孩,倒不如说当中必有隐情,须得排除干练之人或熟悉内情的弟子,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么——

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,很难说是佩服或惊恐,忽又有些同情似的,转对鹿希色道:“跟着他挺辛苦的吧?会不会老觉得好像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一样,给人看个通透?”

应风色险些被茶噎死,好在鹿希色没当众口出“的确没怎么穿衣裳”这种问题发言,搥胸呛咳一阵,赶紧将话题带回正途:“那妳……咳咳……妳师父到底是怎么了,须得这般着紧寻医?”

“魇症。”提到这个,储之沁顿时没了促狭的心情,难得地神色一黯,蹙起乌浓如描黛的姣美刀眉,似又有些迷惘;片刻才恢复如常,耸了耸肩。“我师父会作梦,一发梦就大喊大叫,喊什么却听不明白,像是见到什么极可怕的物事。她约莫是觉得丢人,秘而不宣,唯恐教外人知晓,不但让个七岁小孩照顾自己的爹,还不许婢仆留宿,十年来如一日。”

谁都明白她口里的“她”,指的是师父的独生爱女。

这女人为隐藏父亲日渐痴呆、如孩子般夜寐惊叫的病情,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仆,让个幼弱的小女孩单独面对,日后还疑心一老一少间有什么苟且,弃如敝屣,也难怪储之沁对鱼映眉十分不满。





第六二折





怵惕成魇

迨今重世




“不过有回师父惊醒,”储之沁又道:“我进房探视时,师父突然抓住我,喃喃道:‘颂生,这是人祸……咱们万万不能插手!赶紧回山。’说著又将我推开,瞪大眼睛骂我:‘你!竟敢如此!竖子……竖子!’我哇的一声吓哭起来,师父才突然清醒,忙不迭地下榻安慰我。”

江露橙插口:“那肯定很吓人了。”

储之沁俏脸微红,辩解道:“那会儿我才十岁!别说吼我,平日里师父大声点说话都不曾有过,突然满眼血丝、披头散发的瞪我,像被恶鬼附身似的,吓哭也是正常的好吗?”

“谁是颂生啊?莫不是妳师父的仇家?”江露橙来了兴致,好奇问道。

储之沁叹气道: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又不好问旁人。长大后向师父提及,他也只装傻道:‘是么,我也不记得了。会不会是妳听错了?’说不定是招惹过的女子她们的丈夫或父兄,怕我逮著机会骂他,才这般敷衍。”与江露橙相视一笑,倒也不纠结。

忽听洛雪晴问:“应师兄,那颂生是什么人啊?”

储之沁“干他屁事”几欲冲口,见言满霜与鹿希色不约而同望向青年,心弦触动:“是了,他连水月停轩筠字辈的一整代人都能默出,说不定真知道‘颂生’是谁。”

而应风色确实知道。

“飞羽乱星”佘颂生是鱼休同的师姪,说情同父子可能并不为过。鱼休同年轻时活跃于天门诸脉盟席,登上掌教之位,只不过是把合纵连横的舞台搬到正道七大派,乃至整个东海武林而已,对收徒兴趣缺缺,座下寄名均是人情往来,都不是能接掌镜庐的人选。

同辈的师弟师妹认为不收徒弟,是大师兄不打算扣著大位的意思,无不尽心尽力办差,以求青眼,对他老来得女一事,也未冒出什么杂音留难,遑论罄竹难书的风流史。

鱼休同当上掌教之后,果然立了师弟佘戍凉的儿子佘颂生为观主代理,以众师弟师妹为辅佐,由是更坚定了众人的信心,皆称大师兄无私,实为本观之福。

代理毕竟不是正式传位,人人都还有机会。接下来的几年里,辅佐们无不暗中较劲,想让自家的子弟出线,但佘颂生始终呼声最高。鱼休同甚至将他提拔到洞灵仙府,给了个“掌箓法官”的名位,相当于为皇帝掌管玉玺的符宝郎。尽管镜庐代理换了人做,天门众人咸以为佘颂生才是鱼休同最属意的接班人选。

“这就怪了。”储之沁听完,忍不住蹙眉。“我在山上这么久,居然没听过这人,师父还说不记得了。他虽有魇症,绝大部分的时候是很正常的,聪明得很,这两年才开始越来越糊涂,但也是好的时候多过坏的。师父……为何要骗我?那个佘颂生呢?”

“死了。”应风色肃然道:“天君派他调查大桐山一案,佘颂生不幸为妖刀邪祟所染,回来后性情越发暴戾,最终竟勾结镜庐里的反对派作恶,被师伯师叔们联手正法,双方可谓两败俱伤。结果妳知道啦,鱼观主顺利登位,天君他老人家平安下庄,是这场祸事最大的受益者。”

就算是不谙门派内斗的少女,也猜到佘颂生十有八九是中了套路,落得身死收场。妖刀邪祟,不过是借口罢了,是胜利者轻易能加诸于失败者之上,以杜悠悠众口的便利工具。

鹿希色突然举手。

“……但他说‘赶紧回山’。”

“什么?”应风色闻言一怔。

“小师叔方才说了,天君惊醒时说:‘颂生,咱们不能插手,赶紧回山。’这里的‘山’,指的会是大桐山么?”

储之沁皱眉:“有什么分别?”

这下轮到鹿希色耸肩了。“不知道。但如果鱼休同也去过大桐山,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、却不能外泄的事,压抑太甚,以致罹患魇症,那么佘颂生或许就不是因为争权被杀——”

——而是灭口。

妖刀乱时应风色不过三岁,要三年后才上得龙庭山,对当时纷乱的形势所知有限,但鱼休同平生最著名的除风流成性、桃花不断之外,便是明哲保身,封闭真鹄山自外于除魔圣战,令魏王存、鹤着衣等投身卫道的天门孤军成了英雄。

虽然“云尽天君”未因此受人唾骂,此举无疑是他毕生最大的污点。

若大桐山响流谷发生的事,和佘颂生之死一样,有着被人刻意隐藏、截然不同的真相版本呢?

应风色是相当务实的性子,与降界无关之事,半点不想横生枝节,之所以设计这个让少女们吐露秘密的情境,是因为他相信她们身上藏有羽羊神放出的线索,必能与自己手里的连系起来,指向某件“羽羊神的托付”。

这会是埋藏于真鹄山的陈年秘闻吗?羽羊神的现世身份,或说想假自己之手对付的,会不会就是“云尽天君”鱼休同?退隐的天门前掌教,又与怪鸟刺青和被扮作“黑山老妖”的黄须汉子有什么关系?

“是了,小师叔,天君的魇症是由哪位大国手针砭施药?”思虑一时无的,应风色索性顺藤摸瓜:“我山夏阳渊有几位师叔颇精此道,虽说此事关乎百花镜庐的颜面,鱼观主定不肯对外透露,若能探望天君他老人家,回山问诊寻方,也好有些掂量。”料想储之沁纵有顾忌,听到“鱼观主”三个字,气不打一处来,说不定便允了。

谁知少女噗哧一声,见众人投来诧异眼光,食指连点,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。“你这人是不是练了什么妖法,哪有漂亮女孩子便往哪撞,降界如此,回到现世还是这样。”

“怎么那位大国手很漂亮么?”江露橙嗓音绷得有些尖,明显露出警戒之色。

“不是什么大国手,但的确是位漂亮的小姊姊。”储之沁笑道:“她叫莫婷,年纪跟我差不多罢,我没细问。家学渊源,治疗魇症特别拿手,据说她娘亲以前给她娘亲看过病,她还是她亲手接生的,是信得过的人。”

众人愣了会儿,才明白后一个“娘亲”指的是鱼映眉之母,而鱼映眉竟是这位女大夫莫婷的母亲接生,关系不同一般,才把梦呓难禁的鱼休同托付给她。

根据储之沁的说法,莫婷四处行医,居无定所,之前五次搬家都晚了一步,直到年前才在东溪县遇上。莫婷话少面冷,看诊的规矩很大,每个疗程须耗费整整七日的工夫,期间医庐严禁出入,连储之沁也不例外;也因为这样,闲得发慌的储之沁才能三天两头的往无乘庵跑。

应风色碰了个软钉子,此路既不通,就不是羽羊神所指,转对言满霜道:“满霜,到妳啦。规矩就是规矩,不能有例外,不管想到什么都无妨,此刻说出,应是最好的时机。”

储之沁不知他是暗示言满霜交代何以扮作幼女,对青年温柔的态度特别满意,顺着他的话鼓励言满霜:“是啊是啊,妳不用害怕,小师叔会保护妳的。”

言满霜抬起头来,淡道:“我不怕。从我前一派的师傅,在我面前被人杀害,我便再也记不起害怕的感觉。支持我活下来的理由有很多,然而当中并没有‘怕’这个字。”

储之沁与洛雪晴相顾愕然,没想到她会用这么老成的口吻说话,明明嗓音还是女童,仿佛被千年老鬼附了身。应风色注意到江露橙不如她俩惊讶。

女童模样的附体鬼魂旁若无人,娓娓续道;“前一派的师傅收我为徒那年,我才六岁,她说等带我回到岛上,再行拜师之礼,现在虽然还没有人知道我是她的徒弟,但在她心里,是就是了,哪管旁人怎么想?我听得很欢喜。师傅是个真有意思的人,不但没把我当小孩看,她自己就像小孩,我很喜欢她。

“直到那人破门而入,逢人便杀,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,溅得到处都是,仿佛夕阳都染上血的颜色,填满眼睛能看到的每个地方……没有一处不是。”坐得最近的储之沁去握她的手,平素不与人肢接的言满霜仿佛忘了要甩脱,小手寒凉如玉,兀自沉浸在血色的记忆里,喃喃道:

“她几乎杀了所有人。她的剑很快,我是倒地之后才开始觉得痛的,然后才逐渐使不上力,既撑不起身,慢慢连指头也动不了……但性命流失的速度再快,也快不过那人的剑。

“我蜷在一只掀倒的竹篓里,怀里抱了个孩子,感受她小小的身子变凉。强烈的愤怒与恨意给了我力量,我想掀开竹篓,冲到隔壁的房间与那残忍恶毒的凶手对一对眼,看看她还有没有点人的模样……忽然听见她开口说话。之前她杀人是安静无声的,我甚至不知道她会说话。”突然安静下来,微微侧耳,仿佛真听见杀人者的语声。

这个情境莫名地诡异。众人默然以对,言满霜却始终不发一语,最后还是应风色打破了沉默。“凶手……说了什么?”

言满霜回过神来,不复方才如坠梦中的恍惚模样,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,冷静道:“她说:‘筠庄!妳当年在永贞老尼面前搬弄是非、屡屡作梗时,可想过有今日?’叫的是我前一派师傅的名字,我才知她也没逃过。师傅受伤很重,声音都变了,勉强吞息几口,才哑声道:‘五……五年前在……在大桐山,筠……筠静师姊她们,也……也是妳下的毒手?’

“那人淡淡道:‘不然还有哪个?筠心若挡我的路,一般杀了她!’师傅惨笑道:‘大师姊睿智仁厚,怎会收了妳这个豺狼心性、不知羞耻的孽徒!’只听噗的一响,邻室便再无声息。”

这下连应风色也瞠目结舌,半天都说不出话来。

江露橙低头看着手边的纸,反复几次犹不能置信,开口才发现连嗓音都在抖。“妳说……妳是筠……筠庄师伯的……徒弟,杀……杀人的是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字句。

“没错。”言满霜环视众人。“我也是水月弟子,虽没学过水月的武功。我师傅是筠庄师太,而杀害她的凶手,正是杜妆怜。”

“且、且慢!”储之沁扳著指头算了半天,急道:“‘五年前在大桐山’……那离现在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吧?妳那辰光怕还没出生,哪能拜筠庄师太为师?”

言满霜不发一言,默默低头,玉笋尖儿似的莹白十指分外灵动,依序解开了衣带、围腰,衫襟“唰!”一声垂分开来,露出衣下紫棠色缀银边的缎面肚兜。

紫棠色介于黛紫与檀色之间,银滚黑绣的万字锦纹更是充满了女子风情,鹿希色穿都稍嫌熟艳,且不说十二岁的女童不该如此穿着,撑得整片缎面圆滚滚、颤巍巍,分不出峰壑起伏的满溢雪乳,亦不能是幼女所有;纯以份量计,诸女无不瞠乎其后,连坚挺如瓜的鹿希色都略逊一筹。

全场大概只有江露橙不是目瞪口呆,在兰若寺厢房时,虽因言满霜刻意蜷身遮掩,未能窥得全豹,毕竟肥硕腴润如斯,腋窝身侧不可能不露形迹。江露橙自己便有双浑圆美乳,对于雪肉挤溢经验丰富,言满霜身材如何,心中约略有谱,只当她发育特别成熟,未往隐瞒年龄的方向联想。

言满霜却没有停手的打算,揭起紫棠肚兜下缘,滑亮的绸缎寸寸拉起,露出宛如风铃花苞印就的小巧圆脐、薄薄的圆凹葫腰,瘦得微露肋形的莹白身板,居间那一抹竖直凹痕,隐约见得肥硕下乳的饱满圆廓……

一寸宽的淡红剑疤就在左乳下,细棱剖面清晰可辨。这一剑穿透肌膈脏器,兴许还有骨骼,却未多掀皮肉,才能留住完整的尖菱形状,可见奇快。

“行了行了,信妳还不成么?快……快把衣裳穿好。”不知是瞧着腹胁生疼,或细腰巨乳的冲击太大,储之沁满脸通红,赶紧替女郎著衫。

言满霜的“秘密”杀伤力之甚,不言可喻。她所指控的是当世“六合名剑”之一,名满天下望重武林的除魔英雄,同时也是正道七大派的首脑,有资格问鼎天下快剑三甲的杜妆怜,指控她为了门主之位,几乎杀光了一整代的筠字辈师长……怎么想都是光怪陆离、荒诞不经的胡言妄语。

然而有魏无音的前例,应风色非但不把所谓“六合名剑”、正道魁首当回事,隐隐然觉得他们私下必有男盗女娼,不可告人的一面。言满霜的说辞是耸动了点,光凭指控的对象就说她不可信,怕是有失偏颇。

况且,言满霜真正的出身,也补足了降界遴选新使者的规则缺漏——江露橙、洛雪晴和言满霜,都是不见容于本门的水月弟子,使她们无法回归的关键人物是杜妆怜。若储之沁的师傅鱼休同当年在大桐山所见,真是杜妆怜杀了筠静等廿二名师叔同门、把罪行推到妖刀之上,因此做出“万勿插手”的封山决策,勉强也能与前述三人扯上关系。

只消有个隐身幕后的知情者,长年关注、追索杜妆怜,便能交出四姝在列的候选使者名单。

问题是:杜妆怜是羽羊神给他的线索吗?让他们聚集到东溪县来,就是为了迫出“杜妆怜”的名字?这点无法说服应风色。

按原初所想,羽羊神是为了对付“在降界中难以下手的对象”,才打算利用九渊使者,此人应是祂的降界同僚;狼鬼死于第一轮,尚余刀艳二鬼,而以现身破坏“平阳令”任务的刀鬼嫌疑最大。

但杜妆怜是女子,观刀鬼的身形骨相,不可能是女扮男装,而艳鬼擅使长兵,可没听说过“红颜冷剑”精通枪棒的。况且,通过杜妆怜才能追到刀鬼,未免过于周折,以杜的身份地位,便是应风色也无法轻易见着,怎么想都是条死胡同。

储之沁不知他心中正纠结,见应鹿二人没甚反应,以为不信言满霜,毕竟是自己提出年纪的疑点,急着替她找支撑:“年龄什么的,能兜上就没事。我看看,要说十五年前是六岁,妳现在是二……二十一岁?妳这样二十一岁?”冲击过大,瞬间忘了原本的初衷。江露橙摇头苦笑:

“闹了半天,原来‘满霜妹子’居然是个姊姊。”

言满霜没有否认,应风色则提出了有力的证据。

“以内功修为论,满霜应在我之上。”说了舟桥上言满霜棍击舷侧,使船搁浅的事。储之沁摸摸脸颊,仿佛还有些难以置信,但连麒麟儿都直承不如,言满霜的武功在九渊使者排一是没跑的了,总不能从娘胎就练上了罢?讷讷苦笑:“这几日我们老说来陪妳,真个是马不知脸长,丢脸死了。”

言满霜伸过小手,覆在她手背上。

“妳别这么说。是我骗妳们在先,但我见过的事太惨,后一派的师傅告诫我,不可轻易信人,我始终牢记。谢谢妳们在降界照顾我。”也牵起江露橙之手。少女们相顾而笑,尽释前嫌,于此事再无芥蒂。

言满霜一身艺业得自惟明师太,惟明既从杜妆怜手里救下她,自不会不知杜掌门的真面目——应风色在脑海里约略想了一遍“三绝”踢馆扬名的路线,果然避开了断肠湖周遭,也没向同属东海龙门宗的武脉如观心庵下手。言满霜扯谎要是连这个都考虑在内,直是宗师的手笔,只能说教她骗了也没甚好不甘愿的。

应风色不甘心的是白费工夫,死马当活马医,取出刺青图与黄须汉子的肖像摊开,迳问言满霜:“妳有没见过图上之人,或是这般模样的刺青?”言满霜郑重趋前,踮脚看了半天,蹙眉摇头。储之沁也说不曾见过。

江露橙端详片刻,略显迷惑,挣扎了一会儿,才心不甘情不愿向洛雪晴搭话。

“这是不是那……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洛雪晴瞧得认真,并未接口。

应风色燃起一线希望,与鹿希色交换眼色,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回想。

“我在镖局大堂的帘幔之后,瞧过这人几回。”

江露橙急于表现,可惜只记得一些浮光掠影。

“每回见都扎在人堆里,师父又不准我们抛头露面,只能躲著瞧,不知叫什么名儿,但应该是连云社的罢?有他总有乔四爷。”乔四爷指的是连云社十三神龙里行四的“屹天秀岳”乔归泉,官场上以乔温之名行之,归泉是在武林用的字号。

乔归泉出身撼岳派,曾于狮蛮山深造,累官至两湖水军大营偏将军,东镇慕容柔接掌兵权后,乔归泉自请解甲,在湖阳置良田广厦,招待五湖四海的豪杰,江湖上颇有盛名。此外亦以高大俊美著称,年轻时还有“俏狻猊”的浑号。

江露橙在人扎堆儿里只认得乔四爷,其体貌可见一斑。

“连云社十三神龙”江湖名声响亮,靠的是人脉势力,武力水平在奇宫这等武道巅峰看来无足轻重,应风色默得出水月筠字辈全员,未必能数满连云社有哪十三条龙。乔归泉是闻人,游走于军、政、商三界,隐于幕后领导军中旧僚对抗东镇,名头连市井小民都熟;然而黄须汉子没有这样的份量,偷窥连云社宴的江露橙不认得,熟知武林掌故的应风色也喊不出,犹如一缕幽魂。

“……是他没错。”

洛雪晴直起身子,到现在才追上其他人已然抛飞的话题。

“这位是湖阴铁鹞庄的庄主,名叫霍铁衫。他的外号我印象很深,叫‘吞肝啄残’,娘说是形容鹯鹞之类的猛禽,很是威武。爹不以为然,皱着眉头说:‘食腐的扁毛畜生算什么威武?最多是凶残。’我始终记得。”

江露橙见功劳被她抢去,新仇叠旧恨,不服气道:

“我怎就没听师丈说过?”

“霍铁衫带他儿子来镖局那天,妳和芸芸去碧霞寺了,还弄丢了何婶新买的那柄彩绘美人伞,幸好回程路上买了张铁桥舖子的梅汁烧鸡,何婶才没太生气。”

她的记忆充满各种琐碎的细节,连江露橙这等粗枝大叶被她一说,都记起是哪一天——明明是近三年前的事。“啊,确实是……那天师父不许妳跟,对不?我们都回来了妳还生气。”

“不是气这个。”

洛雪晴摇摇头。“霍铁衫来替他大儿子提亲,娘知道爹不会答应见,故意找了个理由不让爹出门,还让芸芸和妳去碧霞寺玩,只留了何婶萍姑伺候着,其他下人都放了半天假,怕爹一个没说好,霍家下不了台,给底下人看笑话。”众人都有些懵。虽说“丈母娘看女婿,越看越有趣”,胳膊肘拐成这样的还真少见。

应风色心想:“这位陆师叔处事烂糊成一片,嫁女剜爹心,用骗的能成才有鬼了。霍家大公子如非容颜绝世,百代难寻,难不成铁鹞庄富可敌国,拿真金白银收买了洛雪晴亲娘?”总觉得其中透著蹊跷,偏偏江露橙被排除在外,没法提供另一种观点以兹比对。

“要娶妳么?”江露橙幸灾乐祸得很,巴不得她真订了门亲事。

“爹不乐意,说得很僵,差点打起来。”说着眼圈儿一红,咬唇忍住,可能是想起这般疼爱自己的人,已经永远不在了。“霍铁衫的大儿子叫霍甲山,那天穿了件无袖缀兔毛的虎皮袄子,很是轻狂粗鲁。我见他左胳膊上,纹了个一模一样的图案。”

纤指一戟,居然是那幅啣蛇怪鸟。

(连……连上了!)

应风色脑袋里“轰”的一响,差点跳起来。更惊人的还在后头。

“那晚我很不开心,娘没敢对爹撒泼,却来与我呕气,闹了整晚,一会儿说我不想嫁爹才这样,一会儿说我不可爱又骄傲,这辈子别想出阁了。我气得要命,不想让妳和芸芸看见,便躲到后花园里哭。

“爹哄完了娘,又来哄我。本要说故事给我听,忽然问:‘霍家父子那样,妳怕不怕?’我说:‘不怕,只是不喜欢。’爹听了很高兴似的,跟我说他们怎么怎么坏,打家劫舍、强抢民女都是做惯的,这几年跟了乔四爷扮扮仕绅,骨子里还是兵痞,坏得不行。

“我说:‘他们原来是官兵么?官兵也有坏的?’爹说:‘官兵里坏的,比江洋大盗坏多了。看见霍家老大臂上的刺青没有?那是他爹以前待的部曲,里头人人都纹。

“‘他们坏到连啼哭的小孩听见军队的名儿,或看见那个刺青,便吓得不敢再哭。后来这帮坏蛋遭了天谴,多数客死异乡,霍家父子竟不觉丢脸,还敢亮出来耀武扬威。’”

应风色暗忖:“黑山老妖……果然是军旅出身!”这样一来,黄须汉子的战阵斧法,以及鬼牙众娴熟的冲锋阵形,全兜拢了起来;铁鹞庄正是羽羊神要他去的地方,指示必定藏在那儿。还要更多情报——应风色头皮发麻,袭近目标的悚栗雷殛般窜过百骸,难以遏抑。

但真相永远超过人的预期,哪怕是微风翻露的一角。

“那支部曲的名字,洛总镖头告诉过妳么?”

“爹有说,我还记得。因为那个名儿很怪。”洛雪晴沉吟著。“那支军队最后是死在了南陵,连同统领它的将军一起。他们管它叫‘破魂甲’。”
TOP Posted: 05-26 16:56 #29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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